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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白日提燈在線閱讀 - 白日提燈 第63節(jié)

白日提燈 第63節(jié)

    段胥從府尹家門出來沒走幾步路就遇上了來接他回去的沉英,以及他歸鶴軍的郎將史彪。史彪其人原本是扈州三師山上的一伙兒土匪頭子,武功高有頭腦又講義氣,在當(dāng)?shù)匦∮忻麣?,因為臉上有許多刺字,人送外號“青面虎”。段胥剿匪時采取的是大包圍和逐個擊破的戰(zhàn)術(shù),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打敗了十之五六的土匪,也將史彪的寨子圍了七日,最后孤身一人進(jìn)寨與史彪談了一天,成功詔安了史彪。史彪如此便成為了他歸鶴軍的郎將。

    史彪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滿臉絡(luò)腮胡子,看見段胥便大聲道:“段帥,我聽說昨日府尹好生招待了你,又是美酒又是美女的,怎么不帶兄弟們嘗嘗?”

    “你還想嘗嘗?史彪,你怎么答應(yīng)我的。身在關(guān)河北便絕不碰酒,你忘了?”段胥從他們?nèi)酥g走過去,他們便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跟著他往軍營的方向走。

    史彪不滿地說:“這戰(zhàn)事還沒開始呢,小喝兩杯又怎么了?”

    “小喝?史大哥,你確定你能小喝嗎?你哪次一沾酒不是喝到昏天黑地酩酊大醉,要不是這樣也不至于當(dāng)年被我三哥圍了個結(jié)實。”沉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史彪,換來史彪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憤憤地讓他不要說了。

    史彪比段胥年長,段胥和他相交不拘禮數(shù),便也跟著沉英喊起史大哥來。他說:“史大哥,景州的地勢和扈州有相似之處,你在此處作戰(zhàn)最為得心應(yīng)手,只要你能保持清醒……”

    段胥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了話頭,同時也停住了腳步,沉英沒留神一下子撞在他后背上,揉著自己的腦門奇怪道:“三哥,你怎么不走了?”

    段胥并不應(yīng)答,目光緊緊鎖著街邊墻角一處雜亂的圖畫。他神情嚴(yán)肅地走過去,彎下腰仔細(xì)觀察那由圓形和長短不一的斜杠組成的奇怪記號。沉英和史彪相視一眼,跟上去在段胥身后去看那記號,沉英驚訝地說道:“這些不是……三哥你教我的……”

    史彪納悶道:“什么?小薛你認(rèn)識這些鬼畫符?”

    沉英看向段胥,不知道能不能說。段胥直起身來,輕聲說道:“他們來了?!?/br>
    這是天知曉的記號。

    大意是說追捕十七,旁邊的圓形是指大司祭。如今前大司祭已經(jīng)去世,路達(dá)擔(dān)任了丹支新一任大司祭,這個符號出現(xiàn)在這里,也就是說路達(dá)也到了附近。

    史彪還摸不著頭腦地問:“誰來了?這是怎么回事?”

    段胥突然轉(zhuǎn)過身向軍營的方向走去,他分明沒有跑但是步子快得驚人,沉英和史彪好不容易才跟上他。他問道:“韓令秋什么時候走的,人到了哪里,可有音訊傳回?”

    沉英小跑跟著他,答道:“三天前走的,昨天還傳來信息,剛剛到景州唐將軍處?!?/br>
    景州的地形飛快地從段胥的腦海中掠過,起義軍與丹支各自占據(jù)的部分在他的眼前展現(xiàn),再結(jié)合他剛剛看到的天知曉記號,他冷笑道:“真是請君入甕的一場好戲啊。景州的唐德全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丹支收買,借著向我們求援的名頭,想要趁我們開進(jìn)景州后與丹支軍隊合力將我們殲滅?!?/br>
    “什么?唐將軍可是漢人?。 笔繁塍@道。

    段胥嗤笑一聲,道:“好處夠多,做狗都行,更何況只是做個奴才?!?/br>
    “可韓將軍已經(jīng)進(jìn)了景州,他沒帶多少人馬?!?/br>
    “韓令秋估計已經(jīng)被扣住了,沉英你快馬去踏白軍,通知他們韓令秋的軍令已不可信。就算是他本人回來,當(dāng)面調(diào)兵也不行。”眼看著軍營在前,段胥走進(jìn)大營中對史彪說:“傳我的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沒有我的允許,誰的軍隊也不能踏進(jìn)景州一步,并且要對景州軍隊加強(qiáng)防范。把大家叫到我的營中集合。”

    史彪抱拳稱是。

    沒過多久,歸鶴軍的幾位郎將就已經(jīng)集合在了段胥的營帳中,圍著那張巨大的地輿圖商量對策。在景州和云州交界一帶有一些屬于起義軍的地盤,兩邊各有駐軍,但因為唐將軍屢屢向大梁示好,大家都認(rèn)為唐將軍不日便會率軍歸順,故而對那些起義軍并無防范之心。若起義軍突然發(fā)難,必有重大損失。

    “他們有人在云州洛州,對我們的動向很了解。方才我下令各軍不得輕舉妄動,他們應(yīng)該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時機(jī)稍縱即逝,史彪……”段胥抬眼望向史彪,手在地輿圖上一劃,對他說道:“我給你五萬兵馬,你即刻出發(fā),三日之內(nèi)拿下景州西南這四座城池,你能做到么?”

    史彪眼睛亮亮的,充滿了能打仗的興奮,爽快道:“包在我身上,待爺爺好好跟他們玩玩?!?/br>
    段胥轉(zhuǎn)眼看向一邊的丁進(jìn),丁進(jìn)是歸鶴軍另一位郎將,和史彪截然相反,乃是武將世家出身,熟讀兵法騎術(shù)了得。當(dāng)初在扈州追著山賊到處跑,卻不想最后和山賊做了同僚,一直有些瞧不上史彪,不怎么與史彪說話。

    “丁進(jìn),我給你五千騎兵,三日之間拿下景州東邊這兩座城,你能做到么?”

    丁進(jìn)瞧了一眼興奮的史彪,行禮道:“丁進(jìn)定當(dāng)不辱使命?!?/br>
    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帥,咱們的絕活兒要不要展示給他們看看?”

    “還不到時候?!?/br>
    史彪便有些悻悻的。

    段胥后退兩步,雙手于唇邊交疊看著這張地圖。他方才命令三人進(jìn)攻的地方都是胡契人占據(jù)的地盤,拿下之后就能切斷景州起義軍與胡契人的連結(jié),但時間一長恐怕胡契人和起義軍反應(yīng)過來,便會腹背受敵。

    不過起義軍內(nèi)部恐怕也不是鐵板一塊,唐德全搖著驅(qū)逐胡契興復(fù)漢室的大旗,招徠的定是與胡契人之間有仇怨的漢人。唐德全向丹支投誠便要出賣這些下屬,想來這些人還不知道自己被賣了。

    這便需要紫微參與了。

    段胥正想著,史彪在一邊插嘴道:“可是韓將軍怎么辦?他人已經(jīng)在jian人營中了,肯定要被押做人質(zhì)?!?/br>
    “自古以來將領(lǐng)一時不察落進(jìn)陷阱,因此喪命是常事?!倍∵M(jìn)涼颼颼地說道。

    “好家伙,大家都是一起打胡契人的兄弟,說不救就不救了嗎?”

    “這是軍營,不是你那山寨,你把你那山賊作風(fēng)收收。”

    “嘿丁小白臉你……”

    段胥抬手阻止了他兩位郎將的爭吵,他淡淡說:“人自然要救,不過也用不著動用軍隊了。你們把仗打好,人我去救。”

    第79章 師父

    韓令秋被扣下這件事其實也簡單,總結(jié)一句話,就是他是個倒霉催的家伙。

    十五死前誤會韓令秋是十七,他大概給天知曉傳了信,于是被誤導(dǎo)的天知曉就開始追捕韓令秋。韓令秋人在大梁又是一軍統(tǒng)領(lǐng),加上武藝高強(qiáng),平時并不容易接近。

    這么一來二去,正好遇到景州起義軍首領(lǐng)要向丹支投誠,天知曉就順勢要求他將韓令秋騙過來抓住,這對于韓令秋來說真是無妄之災(zāi)。

    天知曉要抓的“十七”分明是段胥。

    真正的“十七”刺瞎師父出逃的時候,曾以為這就是他和天知曉的結(jié)局;后來在朔州府城下將十五殺死時,他也曾想這大概是盡頭了,然而那些都不是?;蛟S過去并沒有真正的過去,才會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向他要一個結(jié)局。

    段胥不由得長嘆一聲。

    他潛入景州府城時夜色已深,他先混在守衛(wèi)之中進(jìn)了唐德全的府邸,然后脫離隊伍在房頂間奔走,踩在瓦片上便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發(fā)出一點(diǎn)兒聲音,半個時辰間摸清了唐德全府邸的布局。

    這座府邸原本是丹支景州太守所有,丹支明面上雖是學(xué)了漢人以法治國,但血統(tǒng)和人情是往往凌駕于法理之上。故而胡契高官們喜設(shè)私獄,草菅人命是常事。

    如若不然,天知曉怎么設(shè)立這么多年,丹支御史臺竟跟沒看見似的從不過問這個沒有半點(diǎn)兒依法的組織。

    以段胥的經(jīng)驗來看,這座府邸里必然也有私獄。唐德全要關(guān)押韓令秋,一定不會放得離自己太遠(yuǎn),多半就在府中的私獄里。

    丹支對于風(fēng)水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對于私獄這樣的地方有明確的建造設(shè)置要求,段胥很快找到了私獄的所在。他伏在長廊的梁上觀察著私獄的守備巡邏情況,便眼尖地看見兩個穿黑色斗篷的人從那灰色石門中走出,輕聲交談些什么。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他們身上的斗篷,段胥便看清了他們的樣貌。一個人斗篷之下是白金相間的司祭服,看起來纖塵不染,與這黑暗牢獄格格不入。一個人則穿著黑衣,輪廓堅毅目光銳利,倒是和這牢獄十分相配。

    丹支大司祭路達(dá),和天知曉的十四。

    這次天知曉來的人是十四師兄啊,果然是老資格。十四是胡契人,段胥和十四也只是照過幾次面,不過偶然一次正好遇到十四做完任務(wù)回來沒蒙面,所以見過十四的真面目。

    在他之前,十四是天知曉里最出名也是最得師父倚重的弟子。他走之后,天知曉似乎停收了幾年弟子,想來也不會有哪個和他一樣的瘋子去搶十四的風(fēng)頭。

    段胥目送路達(dá)和十四遠(yuǎn)去。眼見遠(yuǎn)方有個士兵拎著個飯盒朝這邊過來了,他于是輕輕躍下,在一個轉(zhuǎn)角突然勒住他的脖子將一根細(xì)刺深深地插入他的喉嚨,同時穩(wěn)穩(wěn)地接過他手里的飯盒。那士兵抽搐一下便悄無聲息地倒下去,段胥迅速地將他拖至暗處與他換了衣服,然后出現(xiàn)在長廊上向牢獄走去。

    通了口令之后,石門笨拙又沉重地被推開,段胥端著飯盒沿著臺階往下走,還沒走幾步便有鮮血和潮濕的味道撲面而來,月光從狹小的窗戶中落在牢房里,監(jiān)牢中每隔一段距離便點(diǎn)燃著火把照明。

    段胥的步子在一間牢房前停下。昏暗的牢房里韓令秋雙手被吊在墻上,身上皮開rou綻紅白交錯,如同一塊沉重的抹布被掛著,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透鎖住。他低著頭,頭發(fā)散亂間不知道是醒還是昏迷。

    段胥放下食盒環(huán)顧四周,用從那士兵身上得到的鑰匙打開獄門走了進(jìn)去。韓令秋的手銬腳鐐和琵琶骨鏈均有鎖,這顯然就不是這個士兵身上的鑰匙能打開的了。

    段胥簡單打量了一下拿鐵鏈的粗細(xì)材質(zhì),便從腰間拔出破妄劍,在手中掂了掂,輕聲道:“看你的了,破妄?!?/br>
    他左右劍揮下去,劍身上的破字妄字閃閃發(fā)光,將鐵鏈紛紛斬斷,果然是削鐵如泥。段胥滿意地收了劍,蹲下來拍拍韓令秋的臉,說道:“韓令秋,醒醒,跟我出去?!?/br>
    韓令秋皺了皺眉頭,他艱難地?fù)u搖頭然后睜開眼睛,眼里布滿血絲一片通紅,茫然地看著段胥。

    然后那眼神變了,他突然一個暴起攥住段胥的衣襟,一字一頓道:“赤業(yè)羽……”

    段胥的瞳孔驟然緊縮,他迅速掙脫韓令秋的雙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如同兇獸一般的韓令秋。

    剛剛韓令秋說的是胡契語,是段胥在天知曉時的床位。出師前他們不被允許擁有名字,所以經(jīng)常會以床位的名字來稱呼他們。

    這真是最差的情形,韓令秋竟然恢復(fù)記憶了。

    當(dāng)年他給韓令秋灌下消除記憶的藥是從天知曉里偷的,天知曉也有解藥。如今韓令秋落到了天知曉手里,段胥此前料想到他們發(fā)現(xiàn)韓令秋已經(jīng)失憶或許會讓他服藥以恢復(fù)記憶。

    但他也知道那藥不好配,而且喝下之后需要短則兩日長則半月的時間慢慢恢復(fù)記憶,原本想就算韓令秋已經(jīng)服下藥,他也可以在韓令秋恢復(fù)記憶前將他救出。卻不曾想韓令秋卻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重拾記憶。

    月光冷寂地照在韓令秋的臉上,他從額角而下的疤痕越發(fā)猙獰,仿佛已經(jīng)被這道疤痕從中撕裂,血紅的眼睛里映著段胥,里面含著深深的仇恨。

    仇恨。

    就像他們那七年在天知曉里那樣,素昧平生,你死我活,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就只是恨著。

    段胥蹲下來,提著韓令秋的衣襟盯著他的眼睛,笑道:“韓令秋,你清醒點(diǎn),你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我是你的元帥,你是我的將軍!我現(xiàn)在沒功夫跟你糾纏,你站起來,跟我走?!?/br>
    韓令秋怔了怔,他低低地重復(fù)道:“元帥……將軍……韓令秋……”

    韓令秋捏緊了拳頭,他低下頭咬著牙,從嘴里發(fā)出像是悲鳴一般不成調(diào)的聲音,好像被他荒唐而截然相反的過去所撕碎。

    察覺到有腳步聲,段胥立刻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便看見了去而復(fù)返的路達(dá),他緩步走進(jìn)牢房之中,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段胥。

    “十七,你還活著?!鳖D了頓,路達(dá)補(bǔ)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帥?!?/br>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過頭笑得燦爛:“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大司祭大人。我說過我們最好再也不要見面了,這真是不巧?!?/br>
    黑暗中傳來吱呀呀的聲音,仿佛輪子在轉(zhuǎn)動,段胥握緊了破妄劍目光轉(zhuǎn)過去,木質(zhì)的輪椅從黑暗中慢慢顯露出來,進(jìn)入月光照亮的區(qū)域里。輪椅上的人穿著黑袍,腰間掛著胡契特有的以骨頭和銀子所做的飾物。光芒一寸寸爬上來人的臉,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滿皺紋的臉,仍然可見堅毅的輪廓和威嚴(yán)的氣勢,只是他雙目處只余紫紅色的疤痕,滿頭白發(fā)編得整齊。

    段胥慢慢睜大了眼睛。

    他的師父穆爾圖,他七歲之后,十四歲之前的“父親”。

    有那么一剎那,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他仿佛聽見了從過去席卷而來的樹木焚燒的嘲哳,鮮血噴涌的汩汩,刀劍撞擊的叮當(dāng),戒鞭劃過的爆裂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奁?,尖叫,有人嘶聲力竭地喊著絕不饒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過,還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這笑聲無比刺耳,仿佛從血海里長出的尖銳荊棘,將所有人連同自己刺個稀爛。是誰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時面前的老者耳聰目明,有著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來握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說——你果然是個天才,是蒼神的賜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兩步,在那些山呼海嘯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爾也會露出別扭的溫和。

    ——西域進(jìn)貢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們這些小孩子才喜歡這種東西。你拿去吃罷。

    ——又受傷了?許你休息三日。偏愛又怎么,他們要是都像你這樣,我也偏愛他們。

    段胥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瘋狂逐漸涌現(xiàn),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著說道:“師父,別來無恙。恭喜您,終于埋伏到我了?!?/br>
    這個令人厭惡和畏懼的,總是用他最恐懼而厭惡的東西來稱贊他的人,在漫長的時間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著他的后腦,讓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個老者沉默著,他們之間隔著兩丈距離,九年光陰,師徒之情,奪目之恨。

    他淡淡地說道:“你救了他一次,還來救他第二次。為什么?”

    段胥似乎認(rèn)真地想了想,道:“為什么?為什么……大概是和當(dāng)年我沒有殺您是一樣的原因吧,因為被您所唾棄的惻隱之心?!?/br>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