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家里人
過得幾日,明源帝又來看汝月,正逢膳房做了玉筍羹出來,清香撲鼻,汝月很是愛吃,皇上也跟著吃了一碗,烏蘭在邊上服侍,窗戶微微啟開,和煦的暖風(fēng)吹散開屋子里燃著很淡的鼎香,說不出的靜怡,皇上嘆口氣道:“你素來不喜歡在宮里頭安置太多宮女太監(jiān),如今瞧來,也不無道理,寡人來來去去,便是琉璃宮里頭,最為清靜安心,有時候公務(wù)繁瑣,過來坐一坐,再看著你做些女紅,那些煩心事也都跟著消減了?!?/br> 汝月手中的一個冰藍(lán)絲緞的肚兜已經(jīng)做好,繡著兩朵粉白的荷花,半閉半開,好似瓣兒尖尖能夠滴下晶瑩的露水,荷葉邊還停著一只小小的蜻蜓,皇上的手指正從蜻蜓的翅膀上頭拂過去:“你給孩子親手做衣服固然是好的,也仔細(xì)眼睛,要是覺得累就多休息休息?!?/br> “臣妾不累?!比暝聸]有說的是,這一日一日的,在宮里頭,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回絕了外頭的那些訪客,除開皇上過來,她還能做什么?況且,她的身子漸漸笨重起來,皇上來了,不過是對著臉說會兒話,說完有時候就走了。 她不是抱怨皇上冷落她,而是,覺得那寂寞一點一滴的就被堆積起來,無法忽視開。 明源帝將掌心貼在她的眉眼處,輕輕一抹,她的汗?jié)n染在他的手中:“天氣漸漸熱起來,看你額頭一層薄汗,還說不累?!?/br> “烏蘭,快些擰了帕子給皇上擦手?!比暝碌纳袂橹g卻有些慌亂,幸而自己臉上沒有涂脂抹粉的,不至于太難看,“臣妾自己擦汗就好?!?/br> 明源帝緩緩放下了手,烏蘭端水過來的時候,他抿著薄薄的唇,將方才那心念一動的柔軟收得再看不見,她在后宮的時間長了,漸漸的,也變得和那些女子一般,眼睛里頭只有君王之身,再見不到他本人了,以前她還說過,他是夫,她是妻,這樣的話,如今,怕是心目中已經(jīng)沒有這般天真嬌憨的念頭了,不禁隱隱覺著可惜,眉宇間不自禁地生出些許疏離的神色,遲早,一個一個都會變得雷同,無法阻止。 汝月反而覺得習(xí)慣,接過烏蘭遞過來的錦帕,低下頭去,耐心而細(xì)致地替他將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凈,揚(yáng)起眼來,正對著皇上烏沉沉的眼珠子,她笑起來道:“皇上近來似乎又清減了些,國務(wù)固然要緊,身體也是頂頂要緊的?!?/br> 明源帝抽回手去,想都沒想得回道:“你是不是想問寡人,最近在哪幾個嬪妃那里留宿過?” “臣妾沒有那個意思?!比暝虏恢噬先绾螘饬怂脑?,明明不過是一句家常話,他卻明顯動了怒氣。 “那么是寡人理解錯了?”明源帝沒有笑,樣子再認(rèn)真不過。 汝月張了張嘴,才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外頭卻傳來好一陣動靜,來的人是太興殿的泯然,居然不是常來的秋葵,她下意識想到的是,太興殿那邊是不是出了要緊的事情。 泯然來得匆忙,一見到皇上在當(dāng)前,趕緊地行禮道:“婢子見過皇上,見過如妃娘娘,太后讓婢子請如妃娘娘過太興殿一敘。” 明源帝的視線向著窗外一撩,太陽有些火辣辣的,沒好氣地問道:“這個點,要如妃過去做什么?” “太后說了,有非常非常要緊的事情要見如妃娘娘,請如妃娘娘這就跟著婢子去,步輦已經(jīng)在外頭候著了?!便槐换噬弦痪浜葐枺曇舳嫉偷阶钚÷?,依然堅持著。 汝月生怕皇上真的動了火氣,趕緊地陪著笑道:“既然太后都說是非常要緊的事情,臣妾便過去看看,不礙事的?!?/br> “正好寡人也無事,一起過去便是?!泵髟吹鄣哪抗鈷哌^去,揚(yáng)聲問道,“太后老人家有沒有說只許如妃一個人去?” “太后并不知曉皇上在如妃娘娘這里說話,既然皇上也要去,婢子就更加放心了。”泯然畢竟是太后身邊的大宮女,很會察言觀色,知道皇上今天定然是心情不好,她才不會湊上去找罪受,笑著招呼烏蘭替汝月整一整容妝,“如妃娘娘不要讓太后老人家久等了。” “皇上也要一起去嗎?”汝月有種太后想要瞞著皇上的意味,卻沒想到皇上正巧在這里,她心里頭已經(jīng)翻了好幾個念頭,想著太后這種時刻,急急忙忙招了她所謂何事,卻覺得毫無頭緒,想要問一問泯然,又礙于皇上在身側(cè)。 “是,寡人陪你過去,否則寡人不放心?!泵髟吹鄣睦碛晒诿崽没?,說出來再漂亮不過的。 汝月暗暗嘆了口氣,等烏蘭重新替她挽好了發(fā)髻,插了兩只碧玉簪,就端身而起道:“那么有勞皇上陪著臣妾移駕太興殿了?!?/br> 步輦走得十分平穩(wěn),如履平地,汝月知道上上下下,忐忑不定的是她的心,用雙手去按都按不住那里一層一層變本加厲的悸動,是不是它在提醒著她,將要面對的那些,如果可以,她想喊住步輦,送她回琉璃宮去,關(guān)閉了宮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可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后宮的這條路,看起來景色兩邊,大路朝天,實則一旦雙腳踏了上去,便只能一味向前,想退都不能退。 身前身后都有人堵著,如果不往前走,怕是后頭上來的能直接從身上踩踏過去,怕是會更痛,痛到連呼救的力氣都發(fā)不出來了。 太興殿的殿門,汝月瞇著眼站在臺階下頭,輕輕地笑起來,如今的汝月面容豐腴了些,笑起來有股子擋不住的嬌媚之態(tài),烏蘭站在她的身邊,總覺得這個笑容看起來委實不詳,又不敢多言,默默地跟隨在她和皇上的身后,視線落在腳尖外的一尺之地,連脖子都沒有多抬半分。 汝月沒有想到太興殿的正殿中這般的熱鬧,太后坐在正中,滿臉堆笑的神態(tài)。兩邊分別是雙玉和秋葵細(xì)心伺候著,太后的右手邊,坐著一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穿得雖說不是朝服,卻是通身的氣派,一雙眼利如鷹隼,不怒自威,汝月的視線慢慢移到他的肩膀處,發(fā)現(xiàn)這位老者的右臂衣袖空空如也,她起初聽衛(wèi)澤說起方老爺子失了臂膀時,沒有想到是從肩膀一刀削了下去的,像是直接削去了小半個身體似的,想必當(dāng)時救回來也是九死一生的,不禁暗暗咋舌。 她站的位置,稍稍偏后于皇上,覺得皇上應(yīng)該也見到了方老爺子,后背脊直接一硬,卻站得更加筆直了,汝月的視線又轉(zhuǎn)移過去一些,方老爺子身邊似乎還坐著一個女眷,宮女們正在端茶倒水的,遮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下意識想要抬腳再靠的近些,看得再分明些,皇上的手臂卻恰當(dāng)好處地伸出來攔住了她的舉動。 汝月有些詫異,明明皇上進(jìn)來時,已經(jīng)是層層通報了,這一屋子的熱鬧,像是要將她和皇上給徹底隔絕開來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招了他們過來。 還是太后抬起眼來,才看到了他們似的,沖著兩人招了招手道:“今天可是個好日子,哀家才喚了如妃過來的,皇上怎么也跟了來,如妃快些過來,還不快見見你的家里人?!?/br> 汝月的耳畔轟地一聲,四周所有說話的聲音,所有的人影,都變成了空白一片,然后光影交織在一起,形成斑斕的顏色,晃得她目眩神迷,站不住腳,險險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烏蘭適時地從后面托住了她的腰身,低聲提醒道:“娘娘,仔細(xì)腳底下。” 不是因為太后的那句話,對于方老爺子可能會來認(rèn)親,她一點不覺得突兀,皇上也很明白地表示過該如何應(yīng)對,她驚訝詫異到了極點,只是因為方老爺子身邊的那個女眷,在太后說完那句話后,正緩緩站起身來,面容仿佛是一幅上好的仕女圖,在她的眼前一點一點地展了開來。 那不過二八年華的女子,穿著一襲杏黃色的撒花裙子,束著雪青如意絳,云鬢如鴉,眉目俊秀端麗,啟齒而笑的時候,嘴角是一個小小的梨渦,眼波盈盈,顧盼生輝,姿態(tài)身段婉轉(zhuǎn)風(fēng)流,玉立輕曼。 這樣一個美人,與汝月記憶中的那個還不及她胸口位置高矮的小人兒,慢慢的,慢慢的,重疊在一起,汝月想要努力睜大眼睛看清楚時,才發(fā)現(xiàn)睫毛處掛滿了淚珠子,看出去,朦朧一片,不甚分明。 “如妃,還不過來見見你的外公和meimei?!碧蟮穆曇粢琅f帶著笑,汝月原是后宮嬪妃中,她很為滿意的一個,又向來聽她的話,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汝月是宮女出身,身世很模糊,想要往妃位上再進(jìn)一級,怕是有所困難,如今,這抬身份的契機(jī)出現(xiàn)了,她如何能夠不高興,更何況,汝月的腹中已經(jīng)有了皇上的骨rou,到時候,母憑子貴,定然能將那個礙眼的柳雅蘭,擠兌下去的。 “jiejie。”那個美人笑著喚她,聲音清清脆脆,好聽得不行。 汝月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身邊的皇上低聲喃語道:“如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