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節(jié) 山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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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紹明從來就是個謹(jǐn)慎小心的人,歷年來的生辰,都是在府中與老妻和家人悄悄度過。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從前年開始,自己的生辰時間居然被外人知曉。從那以后,選擇這個時段上門送禮的人更多了,絡(luò)繹不絕。 想到這里,坐在車廂里的李紹明不禁連連搖頭,長嘆一聲。 “老爺可是還在為那些瑣碎之事感到心煩意亂?” 老妻苗氏坐在旁邊,握著李紹明的手,滿懷關(guān)切地輕聲勸解。作為元配妻子,苗氏出身于豪族名門,自然知曉丈夫的煩惱,明白在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 再沒有什么比身邊人軟語勸慰更能緩解憂慮。李紹明緊皺的眉頭稍微松開少許,臉上顯出幾分淡淡的笑意,慢慢握緊了老妻的手。 回家省親,是老妻在幾個月前就提出來的建議。事實證明,苗氏的確頗有眼光,此舉為自己避免了很多麻煩。 只不過,這沿途路上的顛簸,實在是讓人在馬車?yán)锒甲霾话卜€(wěn)。若是在官道上,馬車奔走還算平穩(wěn)。李紹明急于趕路返回京城,也就聽從了仆人建議,選擇了這條距離更近,也更為顛簸的土路。 雖然已經(jīng)入秋,天氣卻依然炎熱。厚厚的簾布蓋著馬車,里面的空氣沉悶,仿佛一個巨大的活動蒸籠。李紹明用力掀開車門掛簾,看了一眼前面影影綽綽的群山,又看看前面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的土路,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喚過騎馬的一名親信護衛(wèi),問:“此處乃是何地?” 若是走官道,李紹明對沿途站點很是清楚。然而,他也是頭一次走這條土路,沿途不見人影,樹木密集,就連鳥雀也很少見,與繁華的京都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護衛(wèi)騎在馬上,抬手遙指著遠(yuǎn)處的山谷出口,朗聲道:“老爺,此處叫做野羊谷。據(jù)說,附近山上到處都是野山羊,故此得名。我們路上沒有耽擱,只要過了前面那個山口,再走半個時辰,就是與京城南面與齊州連接的官道?!?/br> 聽到“齊州”二字,李紹明臉上表情頓時變得輕松下來:“原來如此,路程的確是近了許多。如此說來,這條小路雖然難走,卻也還算值得。呵呵!” 護衛(wèi)也因為自家老爺?shù)目洫?,變得興致勃勃:“其實,知道這條小路的人很多,只是商人大多都不愿意走,普通山民倒是走得很多?!?/br> 李紹明來了興趣:“哦!為什么?” 護衛(wèi)道:“這落屏山上盤踞著一伙賊人,四下里打劫往來客商。不過,這幫賊人行動詭秘,通常不向過往附近的行人下手。他們劫財?shù)牡胤酵ǔ>嚯x這里很遠(yuǎn),有些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意思。老爺您膽識過人,我們沒有攜帶貨物錢財,馬車輕便,速度也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走完這條小路。算下來,應(yīng)該很是安全。” 對于護衛(wèi)的解釋,李紹明不以為意地點點頭。 當(dāng)初,聽從家仆建議,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李紹明就知道落屏山上有一伙強人存在。只不過,他趕著回京,一路簡裝,馬上也不算華貴,想來,強盜賊人不會把目光落在這種看似普通人的隊伍上。自己本身又是兵部尚書,對于可有可無的危險,總是覺得沒什么了不起。何況,此地距離京城很近,那些賊人膽子再大,估計也不會在這種地方搶劫錢財。 “這天氣實在太熱了?!?/br> 李紹明用衣袖不斷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連聲吩咐:“前面道路寬敞,最好走快些。如果今天晚上能到京城,我會好好犒勞大家,還有額外的賞銀?!?/br> “賞銀”兩個字,立刻使整個隊伍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行動也變得快捷。 “老爺說的是,早些到達(dá)京城,也要涼爽得多?!?/br> 護衛(wèi)笑著搭話:“這身上的衣裳早就汗?jié)窳耍谏砩蠈嵲陔y受。晚上回到府中,弄些涼水,好好擦洗擦洗,那才叫舒服。若不然,還要慢慢折騰,忍受這一路酷熱……” 話未說完,只聽見空氣中猛然傳來“嗖”的一聲裂響,一支羽箭從側(cè)面山頭上筆直襲來,準(zhǔn)確射中護衛(wèi)脖頸。他整個頭部向上揚起,雙手下意識抓緊了插進咽喉的箭桿,口唇大張,嘴里發(fā)出毫無意義的“嗬嗬”聲,當(dāng)場失去平衡,從馬上一頭栽倒下來。 平和歡笑瞬間消失,所有人臉上都充滿震驚和恐懼。 “有賊人!” “快保護老爺?!?/br> “不要亂,加快速度沖過前面的山口?!?/br> 連同車夫在內(nèi),李紹明只帶了五名護衛(wèi)。他們都是普通人,并非實力強大的修士。這也是為了便于行路,減少隨員,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車夫跟隨李紹明多年,各種場面見得多了,連忙勒起韁繩,在空中甩了個完美的弧度。然而,就在皮繩即將重重狠抽在牽引車子馬匹身上的時候,一支羽箭也從空中呼嘯飛來,從側(cè)面鉆進了車夫胸口。 當(dāng)即,車夫口中鮮血狂噴,慘叫著從車座上滾落下來。臨死前,拼著最后一口氣,連聲狂呼:“老爺……快,快棄了車子,騎馬……逃得快!” 兵部尚書多少算得上是半個武人。李紹明在各處軍營都有視察,馬上的功夫并未落下。當(dāng)即,迅速卷起寬大昂長的衣服前襟,將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妻苗氏攔腰橫抱,縱身朝著站在原地不動的車前引馬跳去。 他的動作很快,穩(wěn)穩(wěn)落到了馬背上。然而,李紹明終究不是行伍之人,騎馬的動作也日久漸疏,馬背上也沒有鞍子,落下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失去平衡,不由得放開了手中橫抱的妻子,幸好雙手緊緊抓住馬鬃,這才勉強穩(wěn)住,沒有從馬上墜落。 苗氏摔在車夫的位置上,已經(jīng)掙扎著爬起。她努力想要站起來,跟著丈夫騎到同一匹馬上,只是苦于身材肥胖,動作笨拙。李紹明轉(zhuǎn)過身連拉了幾把,都沒能抓住苗氏的手,只能急得雙眼冒火,卻也一時間無可奈何。 側(cè)面山崗上,出現(xiàn)了十幾個黑色人影,正朝著這邊快速奔跑。這些人顯然是走慣了山路,速度極快,騰挪縱橫之間毫無阻礙。明晃晃的日頭照射下,可以清楚看到他們手中武器反射出來的金屬寒光。 又有一名護衛(wèi)被弓箭射翻,連聲慘叫著,墜下山崖。 李紹明雙眼一片血紅,一手抓緊馬鬃,朝著苗氏連聲喊叫:“快,趕緊上來?!?/br> 苗氏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顫巍巍的朝著馬背上探出一只腳。就在這時,側(cè)面山崗上再次射來一支羽箭,正中苗氏右手。巨大的沖擊力量把苗氏當(dāng)場拖了個趔趄,跟隨弓箭的慣性連連后退,然后“梆”的一聲悶響,鋒利的箭頭深深插進馬車車廂上木質(zhì)門框,將苗氏右手牢牢釘在那里。 見狀,李紹明側(cè)轉(zhuǎn)身子,朝著飛箭來襲的山崗方向連聲怒罵:“賊子,老夫若是得以脫逃,必將你等狗賊殺掉干干凈凈,挖心剖腹,挫骨揚灰!” 身后,傳來苗氏虛弱且?guī)е耷坏暮奥暎骸袄蠣敚灰俟苕???熳?,你快走?。 ?/br> 終究是多年的夫妻,對于李紹明的性命安危,苗氏顯然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也不知她究竟從哪里來的力氣,突然狠狠咬住牙齒,用左手抓住箭桿,狠命掰斷,慘叫著,將右手從箭桿斷口用力拉出。不等李紹明反應(yīng)過來,苗氏已經(jīng)跌跌撞撞撲倒車轅面前,拔下頭上的一枚銀簪,高高舉起,朝著李紹明胯下的馬臀用力狠扎。 突如其來的刺痛,使馬匹揚起頭,發(fā)出慘痛不已的嘶鳴。然后,撒腿朝著大路上沒命的狂暴。 這一系列變化實在太快了。李紹明只覺得腦子一陣懵懂,根本無法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保留在眼睛和大腦里最后的影像,只有滿面果決,臉上帶著血水和淚花的老妻,還有苗氏舉起發(fā)簪朝馬身上猛刺的動作。 吃痛不已的馬急速狂奔,李紹明完全是下意識的抓緊了馬鬃。直到陪伴在身邊的兩名護衛(wèi)又有一個弓箭射中,從馬上墜落在地的時候,他才從驚怒、恐懼和震撼中清醒過來。當(dāng)即不由分說,用力扯住馬鬃,想要調(diào)撥馬頭,回去救人。 “老爺,先趕緊離開這兒!” 旁邊,最后一名幸存的護衛(wèi)連忙探身過來,牢牢抓住他的胳膊,連聲苦勸道:“那幫強盜人多勢眾,老爺你我二人現(xiàn)在回去,不過是砧板上徒添了兩塊rou。距離前面谷口已經(jīng)不遠(yuǎn),上了官道,就有京營巡防兵駐扎。與其白白浪費性命,不如快馬加鞭,去那里尋求救兵。” 李紹明此刻怒火上頭,哪里聽得進勸說,須發(fā)皆張,連聲咆哮:“我的妻子在那里,我的妻子還在那里啊!” 護衛(wèi)渾身上下都是血,死死拽住李紹明胳膊,絲毫不肯放松,口中哀聲苦勸:“夫人拼死也要讓老爺離開,正是想要老爺活著去請救兵??!我們現(xiàn)在回去,無異于羊入虎口。如此,夫人和其他伴當(dāng)也就白死了。老爺,三思??!” 李紹明并非迂腐之人,只是熱血上涌,失去了理智。護衛(wèi)連聲哀求之下,也漸漸恢復(fù)冷靜,不再言語,只是帶著無限悲痛與恨意,朝著來路深深看了一眼,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立刻朝著山谷出口方向疾馳而去。 …… 半個時辰后,已經(jīng)上了官道。 長時間不要命的狂奔,馬也耐受不住。剛剛沖上官道沒走多遠(yuǎn),李紹明胯下那匹馬已經(jīng)速度大減,無論他再怎么猛踢馬腹,速度就是起不來,馬背上也滲出一層濕滑的汗水。 “跑啊!你這該死的畜生!” 李紹明心急如焚,狠命之下,連馬鬃也用力扯掉了大把。再往前走二里多路,驛站旁邊就是京師巡防營??善谶@個時候,胯下馬匹卻耗盡了力氣,無論如何也跑不起來。 護衛(wèi)到也忠心,見狀,連忙跳下馬,牽住韁繩,誠懇連聲:“老爺,小人這匹馬還有些力氣,您騎著趕緊朝前走,尋求救兵要緊?!?/br> 危急時候見真情,即便是焦躁不已的李紹明,也被護衛(wèi)此舉打動,心中很是不忍:“我走了,你怎么辦?那些賊人就跟在后面,很快就會追上來。到時候,你也危險。” 護衛(wèi)臉上全是忠心護主的堅毅神情:“小人留下斷后,老爺您趕緊走,再晚就來不及了。京師巡防營距此不遠(yuǎn),幸運的話,小人一定可以撐到您回來?!?/br> 就在這個時候,正前方道路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整齊的腳步和號子聲,等到稍微近了些,才看清楚那是一群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士兵。 這些士兵兵甲齊全,李紹明在兵部歷任郎官、侍郎,最后官至現(xiàn)在的尚書,對京師和各地駐軍多有視察,卻從未見過如此甲胄顏色鮮明,刀槍鋒利的軍隊。 人人身上都穿著步卒式樣的鐵甲,其中一些人的盔甲款式略微有異,可以看出都是軍官身份。已經(jīng)跑到近前的官兵,約莫有兩百人左右。遠(yuǎn)處官道上仍然塵土飛揚,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整支隊伍應(yīng)該在千人上下。 李紹明很是驚訝。這里距離京城仍然還有一段距離,也尚未進入巡防營的正常巡邏范圍??墒沁@些官兵都配有整套武器和防具,所有東西加起來重量足足超過好幾十斤。如果是京師下轄的某一營,又怎么可能會來到這種地方? 李紹明根本沒有想過“正常訓(xùn)練”這個詞。京師各營的情況他十分清楚,除了天子近衛(wèi)的那幾營兵,其余部隊幾乎都是等同于擺設(shè)。不要說是上陣殺敵,就連日常訓(xùn)練次數(shù)和強度也被降至最低。 可是不管怎么樣,眼前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官兵,的確給了李紹明一個意外之喜。他連忙拔足狂奔,一直沖到隊伍最前面手持號旗的軍官身前,以自己能夠達(dá)到的最大音量連聲喊叫:“你們是何處的營兵?準(zhǔn)備去往哪里?” 不等對方回答,李紹明已經(jīng)迅速表明自己的身份:“我乃大楚兵部尚書,路遇強人,還請立刻通稟你家將軍??欤耸率f火急,萬萬耽誤不得?!?/br> 領(lǐng)隊軍官絲毫不敢拖延,連忙號令身后的士兵原地站住,把手中號旗往原地一插,轉(zhuǎn)過身,朝著灰塵漫天的后續(xù)隊伍深處快步跑去。 幾分鐘后,身穿武將制式明光鎧的楊天鴻已經(jīng)來到隊伍前面??粗^發(fā)披散,蓬頭垢面,臉上滿是緊張、疲憊,還有無限恨怒的李紹明,略欠了欠身子,不卑不亢地說:“玄火營營官,忠武校尉楊天鴻,見過大人。” 李紹明根本顧不得別的,連忙抓住楊天鴻的手,抬起右臂,指著自己的來路,手指和聲音都在連連顫抖,幾乎是在哀求:“楊將軍,救救我的夫人,救救她!” 楊天鴻沒有遲疑,立刻轉(zhuǎn)過身,抓起隊官插在地上的號旗,尖端指向與官道連接的小路,口中發(fā)出威嚴(yán)無比的號令:“全軍戒備,方向西南,以戰(zhàn)斗隊形急行軍?!?/br> 剛剛稍做停留的大軍立刻轉(zhuǎn)向,紛紛跟隨隊官的指令行動。一時間,地面震動,號子和喊殺聲震天。那種驚天動地的氣勢,就連無比焦急的李紹明也被震懾,下意識的挺直了胸膛,翻身上馬,就要跟隨著士兵們返回來路。 看到這番場景,沿途一直保護李紹明的那名親隨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古怪的神色。 他上前一步,抬起左手,拇指與中指相互扣搭,比劃了一個手勢。 楊天鴻對此視若無睹。 親隨頓時一陣發(fā)呆,緊接著,神情惶恐,目光變得躲閃而焦急。 他慌忙抓住已經(jīng)騎在馬背上的李紹明衣袍,連聲急道:“大人,去不得!去不得!此事有諸多古怪。” 李紹明正準(zhǔn)備翹起雙腿狠踢馬腹,卻被親隨這話所制止,本能的彎腰,低頭,一邊喘息,一邊快速問道:“怎么,何事古怪?” 親隨側(cè)過身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背對自己的楊天鴻,低聲道:“據(jù)小人所知,玄火營駐扎的位置乃是京城近郊。營兵大多久未訓(xùn)練,根本不堪一用,根本不可能如此彪悍精銳?何況,這里距離京師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京營駐軍,又怎么可能來到這種地方?” 李紹明也是急火上沖,看見官軍,一心只想著趕快回去救人。此時略微冷靜下來,聽了親隨一番話,也漸漸覺得此事有諸多疑點,于是抬起頭,恰好看到了楊天鴻轉(zhuǎn)身面向自己,兩人目光交匯在了一處。 楊天鴻也不多做解釋,只是從隨身乾坤袋中取出自己的校尉信印,淡淡地說:“本將信印在此,李大人可自行品鑒真?zhèn)?。大人途中遭遇強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以救人為上。先走吧!至于其中究竟,本將可以在路上為李大人逐一解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