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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想。 可惜蕭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鳳眼一翻,語聲呆板如誦經,連說還帶比劃,一句一個動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諂媚,是仲驤玉最討厭的那種、但于講演競賽肯定奪冠的架勢。 “……但資質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點。更要緊的是心懷若谷謙沖自牧,如果能無心權位,不受利祿名聲所惑,就太好啦。我還漏了什么?一會兒讓曾功亮給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藝可好了。熱心助人?五道和平?還是愛護動物?” “就……之類的,你曉得?!敝袤J玉苦笑。 聰明的孩子并不好帶,他們自負的外表之下,其實藏著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暗乙阏f的并不是這些。你已練完了‘六龍馭兮神將升’,這自是一套極厲害的劍法,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與‘三龍紛斗駭奔鯨’比將起來,哪一路要更厲害些?” “三龍紛斗駭奔鯨”可說是六劍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復,難的是還得求快。蕭用臣喜歡更獨斷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勢之優(yōu)劣,依脈絡取勝;競快的變數(shù)太多,常做白工,委實不對胃口。 仲夫子之問卻點醒了他,靈光一閃,疑竇叢生。 “八表游龍劍的任一路,都足夠你畢生鉆研,武功劍法練到了頭,俱是殊途同歸,一路入門足矣,何須走八個門浪費辰光?”夫子將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確定少年想對了問題,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 “這門劍法,并不是誰都能練,它是專為明宗所創(chuàng)制的。歷代明宗用它來反省思辨,砥礪自身,莫忘了身為天下士子表率,須抱何等襟懷,以何為念。這六路劍法固然極其高明,堪稱絕學,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只不過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為比武爭勝,也不可能不高明?!?/br> 這幾句話說得輕輕淡淡,卻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偉岸自負,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價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隨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樸拙的長穗劍來,倒轉劍柄,遞向少年?!坝醚哉Z說不清,試一遍就知道了。亮劍罷?!?/br> 少年難掩興奮。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愛劍,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絕世好劍,削鐵如泥、鋼質滑潤,令人愛不釋手。他先擎出鞘來,癡迷地享受自手里傳來的、滲入肌膚骨髓的絲絲寒銳,突然發(fā)現(xiàn)仲夫子倒轉木鞘,立開門戶,原來取劍非是講解什么,而是要動手過招,頓有些遲疑起來。 “先說我可不是怕輸啊?!鄙倌赀艘豢?,蹙眉道: “刀劍無眼,我很厲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個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br> 仲驤玉哈哈大笑?!笆俏乙κ?,怕不小心傷了你,才持木鞘。我從來不敢小覷你的劍法?!鄙倌曛f笑歸說笑,還是很有分寸的,猶豫片刻,劍尖指地擺出架式: “你且留神,我要進招啦。拜候——” “領教!”羽士笑容一斂,接住少年旋掃而來的鋒銳劍光。 神劍雖利,仲夫子卻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鐵鑲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蕭諫紙的疑慮盡去,越打越是酣暢。 在仲驤玉的引導下,要不多時,即將“一龍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畢,這是府內與師長對練的慣例,又稱“請杖叩脛”。學子毋須分心考慮應對,可運力至極限,方便師長考較進境。 一龍將盡,蕭諫紙立轉“雙龍欻飆鳴天鐘”,這兩路劍訣他浸yin的時間最長,掌握極精,豈料才拆幾招,忽覺真氣不順,劍上仿佛裹了看不見的浸水棉襖,施展困難,但仲夫子劍勢連綿,毫不給他調息的余裕。 蕭諫紙本能遞招,身子卻越來越沉,全然不聽使喚,到得“三龍紛斗駭奔鯨”時,他用盡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劍,眼前一黑,長劍脫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時才見睡在夫子榻上,仲驤玉為他推血過宮,曾功亮在一旁煎藥,見他睜眼,歡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蕭用臣又有氣啦。” “你的修為,遠超過我的預期?!敝俜蜃右荒樐C,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時停不了手,咱倆不知不覺都到了御三龍的境地。這是我的過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 “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驤玉望著他與曾功亮,正色道: “你們都聽過要競逐‘天下明宗’名銜,須得登龍門罷?方才我們做的,便是‘登龍門’。有個巨大缺陷,與其說是缺點,換個角度看,說不定在創(chuàng)制之初,便以此為目的。 “依序運使這六路劍法,其運勁法門,將對功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分開使之則不妨,若無貫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將六劍練得精熟,耗費心血鉆研透徹,甚至拿來與同窗打斗爭勝……我若未逼你按照順序、連氣貫串地運使一遍,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缺陷。” 象征天下明宗,乃滄海儒宗最負盛名的代表性絕學之一,在鯤鵬學府雖非束之高閣,也不是誰都能練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習,蓋因歷代明宗皆由此選拔,教御一職本是明宗的備位人選,不通游龍劍,便沒有“登龍門”的資格。 “明宗雖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這碼事,你們以為可以不用爭么?”仲驤玉淡笑:“總有文斗選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龍門’就是為解決這種尷尬的情況,才想出來的主意?!?/br> 毋須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劍喋血,連運,瞧誰御的龍多,誰便能擔起黎民至苦,成為天下明宗。 “當今之世,之所以無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內,最多只御得三龍。御三龍而敢稱明宗,那是古今獨步的笑話了,便是權欲薰心、利令智昏,諒他們也干不出這樣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貽笑大方。列前賢正為這點清凈,才出此法罷?真是多謝他們了?!?/br> 蕭諫紙與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看不出這個主意哪里高明。便為了撈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騰自己么?你練劍法練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聽得一笑。 “關于八表游龍劍的缺陷,千百年來眾說紛紜,有人主張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爭勝、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說‘事不可圓’,明宗須時時反省自礪,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為有此缺陷,是我等還未發(fā)現(xiàn)藏于六路絕劍之中、一以貫之的那個‘一’;眼前的不能,其實是獲取更強力量的試煉。” “那夫子以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發(fā)問。 仲驤玉笑起來,清澈的眸中掠過一抹促狹似的狡黠。 “我以為是后者。這種謎題……總得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之類。” ◇◇◇ “四龍或躍猶依泉”的鞭狀劍氣猶如長浪,在鎖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狀的煙氣軌跡,殷橫野笑意微斂,彈指將劍鞭的鞭梢一一擊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語。 要是鯤鵬學府尚在,蕭諫紙憑借這一手御四龍的功夫,即便沒臉僭稱明宗,混個府尊來做也綽綽有余。以殷橫野掌握的情報,蕭諫紙之師仲驤玉,昔年因強御四龍,最終落得身死收場。蕭諫紙此際的表現(xiàn),已遠遠超越授業(yè)恩師,可說是不負栽培。 殷橫野察其真氣運行、數(shù)著招式順序,心知蕭諫紙已逾極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潰,不過轉瞬間耳,但老人長劍一抖,終究使到了“五龍金角向星斗”,每一劍揮過,都發(fā)出銀鈴般的細碎聲響,卻不知從何而來。 鈴聲令殷橫野心煩意亂,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開始有些惱人—— 山上還有個“高柳蟬”哩!比起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蕭諫紙,這名不斷在各種技術上帶來驚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橫野的興趣。 毋寧說蕭諫紙押上這張王牌的莽撞之舉,才是促使隱圣于今日今地收網的最關鍵。 他決定撤去凝術,一指擺平蕭諫紙,好轉移陣地、繼續(xù)收割,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有異。 被內息凝鎖的空間里,纏上了另一股異力,殷橫野略一放松,那異力便似欲爆開,他一察覺不對,旋又鎖起,但異力隨著銀鈴般的清脆異響,一股又一股地交纏上來,整個空間隱隱震動。 面色白慘、冷汗涔涔的蕭諫紙雖無力言語,劍勢依舊連綿而出,瞪視殷橫野的目光帶著一抹險惡譏誚。 乍看是為了對付“凝功鎖脈”,然而當年蕭諫紙在改良時,連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無五峰,豈能以此為目標? 云海蒼茫訣,是為了解決八表游龍劍的缺陷而生。 內息不循奇經八脈,散入骨血等諸元,正為降低功體負擔。但氣血行功雖不若經脈受限,六劍法門自相沖突的問題仍在,云海蒼茫訣是透過功體的發(fā)散,削弱了沖突,并未徹底消弭它。 蕭諫紙接受了仲夫子的見解,六劍并非真有捍格,須得找到關鍵的那把鑰匙,一以貫之。 在凝鎖的空間里,所發(fā)每道劍氣,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許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鎖限之中,積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驚人…… 不知不覺間,統(tǒng)合了內外諸元,蕭諫紙體內的氣血、滯留在鎖限里的勁力,以及殷橫野用來凝鎖的異力逐漸融合,如將溢出杯緣的液面,呈現(xiàn)潰縮前的平衡。 力量持續(xù)累積,超過蕭諫紙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轟然炸碎的唯一依憑,竟是殷橫野的凝功鎖脈! 他只能繼續(xù)鎖限,以免積蓄至極的力量一股腦兒炸開,蕭諫紙必死無疑,自己卻不免要陪葬—— 蕭諫紙終于拿出“鑰匙”,那仲夫子遍尋不著的“一”。 一陣錚錝清響,“六龍馭兮神將升”應運而出,蕭諫紙越過當世無人能及的龍門頂端,攀向時御六龍之境:熾烈的白光集于劍身,青鋼被看不見的無形壓力擠出裂痕,原本在鎖限中滯空不動的一切開始掙扎起來,空氣中迸出絲絲皸裂,整座建筑的木構都在震動,驚飛滿山林鳥無數(shù)…… 音律,就是調和六劍沖突、貫串脈絡的那個“一”。 這個道理蕭諫紙在十數(shù)年前便已悟得,卻無法驗證。殷橫野的凝功鎖脈,提供了最完美的試驗場,由“雙龍欻飆鳴天鐘”的震音伊始,蕭諫紙邊積蓄劍勁、與鎖限內諸物相調和,一邊試著敲擊各種音調,換過形形色色的鑰匙,一層一層地打開通往龍門的階梯。 殷橫野早沒了笑容,運起十二成功力,試圖穩(wěn)固行將崩潰的鎖限,而蕭諫紙榨取最后一絲氣力使完“六龍馭兮神將升”,劍發(fā)異響,音頻陡地拔高;終于對上的“鑰匙”插入一道無名鎖,標出通往下一階段的秘門。這是自有以來,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橫野忽生感應,首度露出懼色。 ——同歸于盡吧,賊子! 蕭諫紙嘴角扭曲,心滿意足地望著他臉上的駭異轟然擴散,毫不猶豫地轉動了“鑰匙”! (第四十四卷完)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