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錦鯉 第10節(jié)
他不是鐵面閻王嗎?執(zhí)掌刑律,鐵面無私。天下沒有難得住他的案子,罪徒畏之懼之,百姓服之敬之。 阮秋色從前不認得他,只知道有個頂厲害的大理寺卿坐鎮(zhèn)京中,縱然像“吊死鬼”那樣的傳言在京中沸沸揚揚,她也敢一個人走夜路。 后來她認識了這位閻王,發(fā)現(xiàn)他脾氣雖差,嘴也毒得很,可心里對他卻有著沒來由的信任,就算讓她頻繁出入兇案現(xiàn)場,夜里卻也能安然入睡。 可這位全天下最公道最正義的存在,卻對人命輕描淡寫,只當做自己應付差事的犧牲。叫她如何想得通? 他怎么會這樣? 他怎么可以這樣? 阮秋色突然覺得一口郁氣梗在喉間,卻比他方才那一推更叫人窒悶許多。 面對她聲音里滿滿的質疑不解,衛(wèi)珩面色絲毫未變:“做好你自己分內的事,旁的無需多問。” “你真是……”阮秋色心中郁氣更盛,指著衛(wèi)珩,說話都顛三倒四起來,“我看錯了人,你真叫人失望!” “呵,”衛(wèi)珩淡淡嗤笑一聲,“不合阮畫師的意,真是虎口逃生之喜?!?/br> 他那般輕描淡寫的回應更叫阮秋色氣憤:“我要下車,我才不辦你這種黑心差事!” 衛(wèi)珩并沒有攔她的意思。 “下車可以,”他眼里寒光閃閃,“眼睛和爪子,你留一個在車上。” *** 阮秋色背對著衛(wèi)珩坐著,兩人一路無話,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到了寧王府。 她脾氣一向是極好的,以前被衛(wèi)珩那樣欺壓,也從沒覺得真正生氣。 但這次衛(wèi)珩犯的是原則性錯誤,阮秋色決定氣得久一點,不能與這人同流合污。 她又深知自己那點出息,多看幾眼衛(wèi)珩那張傾倒眾生的臉,再大的氣也只能偃旗息鼓。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去看他,總能守得住自己的一點志氣。 下了馬車,阮秋色也只是緘默地跟在衛(wèi)珩和時青的身后,不發(fā)一言。時青耳力極好,車里發(fā)生的一切他心里清楚,知道這二位眼下鬧上了別扭,雖然覺得無奈,可也不便多說什么。 就這樣一路行至書房,時青吩咐侍從備上了筆墨紙硯并一眾畫具。衛(wèi)珩走到圓桌邊坐下,阮秋色擰身立在書桌旁,兩人誰也不愿先開口,氣氛一時間冷凝下來。 “王爺,是否先傳晚膳?”時青尷尬地立了半晌,硬著頭皮打破了沉默。 衛(wèi)珩淡淡地從鼻子里哼出一個“嗯”字,時青趕忙揮揮手,讓門口侍立的仆從上菜。蒸騰的香氣飄入阮秋色鼻端,她咽了咽口水,卻很硬氣地不為五斗米折腰:“時大哥,你問問你家王爺,今日有什么差事要我做,我一刻也不想和偽君子多待。” 時青看看她,又看看臉色冷了幾分的衛(wèi)珩,不愿當個尷尬的傳聲筒,只溫聲勸道:“阮畫師還是先吃飯吧?今天的活,一時半會兒怕是完不成的?!?/br> 衛(wèi)珩冷笑一聲:“誰許她吃飯了?她氣性這樣大,餓一晚上肚里也是飽的。” 時青無奈地笑了笑,又將聲音放軟了幾分:“王爺,今日跑了一天,屬下都有幾分餓了。阮畫師晚上還要辛苦,吃些東西才有力氣作畫呀。” 衛(wèi)珩沉吟片刻,又硬邦邦地說了句:“她若是想吃自己不會說嗎?倒要你來傳話?” 時青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阮秋色已經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道:“時大哥我不餓。對著你們王爺我食不知味,吃什么都難以下咽?!?/br> 時青兩頭看了看,決定退出這場幼稚的爭吵,便嘆了口氣,對著衛(wèi)珩抱拳道:“王爺,請容屬下先去自己房里用晚膳,稍后就來?!?/br> 行至阮秋色身邊時,他壓低了聲音:“阮姑娘,時某認為無論何故,餓著自己總是不值當?shù)?。?/br> 時青一走,書房里的氣氛又冷了下來。阮秋色站在原地肚子餓得暗暗作響,又聽到衛(wèi)珩那邊已經有了動作。他進食時幾乎沒有聲響,但那一陣陣飄來的香氣對阮秋色肚里的饑蟲來說,著實是種折磨。 時青的話在她腦海中回響起來。是啊,她何苦為了置氣餓著自己,讓那涼薄自私的寧王更快活呢?不值當不值當。 想到這里,阮秋色便也氣鼓鼓地走到桌前坐下,也不看衛(wèi)珩,拿起筷子便要夾桌子正中的水晶鴨脯。 一雙瑩潤如玉的手執(zhí)著象牙筷擋住了她的筷子,跟著是一道涼涼的聲音:“你不是硬氣得很?” 阮秋色又羞又惱,千言萬語一句話都說不出,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個“哼”字。她賭氣歸賭氣,筷子卻不停,夾了邊上的兔rou急急地吃了。所幸衛(wèi)珩沒再說什么,也未加阻攔。 如果此時阮秋色抬頭看一眼,就能看到衛(wèi)珩嘴角雖仍抿著,眉眼間卻帶了一點笑意。但她打定主意今晚要賭氣到底,不能半途被美色迷昏雙眼,所以只是埋頭苦吃,兩人一時無話。 時青這一去,卻是許久都沒有回來。阮秋色吃飽喝足,余光瞥見衛(wèi)珩早停止了動作。她又等了等,還是忍不住問道:“今晚到底要我畫些什么?” 衛(wèi)珩見她擰身背對著自己,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冷硬,心中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快。 他頓了頓才說:“今日審理那辛槐,堂上聽審的一干人等,你去都給我畫出來。” 阮秋色瞪大了眼睛看他,又飛快地別開眼:“那一共有上百人!你這是故意刁難!” 衛(wèi)珩斜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刁難也好,命令也罷。今日堂上一共一百一十四人,你畫不完別想回去睡覺?!?/br> 阮秋色的牙咬了又咬,知道自己胳膊擰不過大腿,涉及公事她推諉不得,只得任由這黑心美人拿捏。她在心里勸了自己幾遍識時務者為俊杰,才不情不愿地擠出一句軟話:“王爺,這一百一十四人著實多了些,我一一去畫怕是天亮也畫不完,您能不能……寬宥一二,放我一馬?” “哦?阮畫師今日不是才說過,人物小像自己半日就能花上百十張嗎?”衛(wèi)珩端起桌上的茶盞,悠閑地飲下一口。 阮秋色聽他說起今日自己的大話,只好苦著臉道:“我那時不過是收到您的眼色,想著趕緊把話題岔開才這么說的,算不得數(shù)的呀?!?/br> 她又想到什么,“不過,為什么讓我作畫的事,不能說與京兆尹大人知曉呢?” 衛(wèi)珩輕咳一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今日倒是機靈?!?/br> 他臉色緩和了些許:“今日堂上聽審的,西席四排第三十六位,你去把他畫出來?!?/br> 他既然做了讓步,阮秋色便趕緊走到桌案前開始作畫。 今日她坐在大堂側首,堂下的人看的一清二楚。她闔目想了片刻,便在紙上幾筆勾勒出大堂的布局,又一一落筆,將人物的輪廓描畫在空置的畫面上。 衛(wèi)珩奇道:“我只讓你畫一位,你畫這么多做什么?” “王爺有所不知,”阮秋色頭也不抬,筆飛快地勾畫著,“我腦內的記憶向來只有畫面,一一去數(shù)反而麻煩,萬一數(shù)錯了呢?不如把那一小片都畫個大概,您把那想要的人勾出來即可?!?/br> 她作起畫來手腳快的很,幾筆就勾出一個大致輪廓,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一眼便知。 衛(wèi)珩見阮秋色已經畫出了幾個人形,便走到她身側,撿了只毛筆蘸上朱砂,在已經畫好的幾人身上一一打了個叉。 阮秋色回憶著今日堂上的畫面,將它們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眼前。她沒有察覺衛(wèi)珩走進,只是鼻端突然聞到了他身上甘冽的香氣,與她方才撲進他懷里時聞到的一般無二。 視野里出現(xiàn)了他纖長好看的手,蘸了朱砂畫在她的畫上,紅艷艷的甚是醒目,叫人無法忽視。 眼前的圖景陡然換成了馬車里他近在咫尺的容顏,往日里清冷的神色染上幾絲堂皇,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睛。阮秋色心跳亂了幾分,趕緊閉上眼睛,甩了甩頭。 這美色簡直防不勝防,誰叫自己過目不忘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投入眼前的畫作。 衛(wèi)珩見她突然停筆,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少女眉頭輕蹙,雙目緊閉,長長的眼睫像把小扇子,攏住了心中所想。他正想要出聲提醒,就見她突然睜開了眼睛,又低頭畫了起來。 筆尖的墨有些干,阮秋色伸手去夠硯臺,衣裳一緊,痛得忍不住輕嘶口氣。 方才在馬車上她撞到的是右臂,怕是傷到了筋rou,做了大動作就會疼起來。 她想抱怨兩聲,眼前又浮現(xiàn)起美人好看的臉,心里的氣悶便消失的無聲無息。阮秋色只好嘆了口氣,筆尖在硯臺上勻了勻,又落在紙上。 她畫得專注,沒發(fā)覺衛(wèi)珩凝神看了她胳膊半晌,不動聲色地將硯臺挪近了些。 *** “就是此人,把他仔細畫出來?!?/br> 衛(wèi)珩朱筆一圈,圈住了畫上第三排,一個樣貌平平的男人。阮秋色凝神去想,此人年約三十,頭發(fā)衣飾俱皆整齊,也不蓄須,聽審時無甚表情,實在是個掉人堆里找不著的角色。 她也不多問,又細細描繪起來。 時青進來時,就看到阮秋色正畫著一幅人物肖像。衛(wèi)珩立在桌案前,細細審視著畫上的男人。 見他進來,衛(wèi)珩淡淡地橫了他一眼,沒追究他為何一頓晚飯吃了一個時辰。 時青上前去看那畫,對畫中人的栩栩如生心中一喜。官府懸賞捉人的畫像大多有幾分模棱兩可,但阮秋色所作的畫像,若是有人搞錯,那真是有眼無珠了。 “等這幅畫完,再畫十張一模一樣的?!毙l(wèi)珩也對這畫十分滿意??吹缴砼缘娜钋锷蛔〉厝嘀直?,他狀若無意地補上一句:“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半個時辰。” 阮秋色剛聽到他說“再畫十張”的時候,以為他是在刁難,可衛(wèi)珩后半句聽起來又像是在關心她,倒叫她有些糊涂。她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用休息,一回生二回熟,剩下的我兩個時辰就能畫完了?!?/br> 衛(wèi)珩不知怎的便有些氣惱:“你不是手臂疼?不行便不要逞能,省的回去說我大理寺如何苛待你?!?/br> 阮秋色不太明白為何剛才還好好地,他突然生起氣來。只好對上他橫眉冷目的眉眼,茫然道:“我這胳膊方才可能扭到了,現(xiàn)在勉強還能活動自如,但再歇下去,只會越來越痛,到了明日可能抬都抬不起來,還不如現(xiàn)在速戰(zhàn)速決呢?!?/br> 衛(wèi)珩見她說得有理有據(jù),也無話反駁,只好悶聲說道:“你倒是有經驗得很?!?/br> 阮秋色也不覺得他是諷刺,沒心沒肺地接茬:“我這人小時候性子皮,平日里又莽撞,磕磕碰碰也是常事。既然還要畫上兩個時辰,王爺不妨先去休息,畫好了我讓時大哥去叫你?!?/br> 衛(wèi)珩淡淡地哼一聲:“本王用不著你來安排?!?/br> 他說著去書架上拿了本書,便坐在阮秋色作畫的桌案旁看了起來。 見他不領情,阮秋色撇撇嘴,也不再多話,只繼續(xù)飛快地畫了起來。 她畫得專注,將那人的身形衣飾,五官特征畫得一絲不茍。時青坐在稍遠處,過來給她磨了一回墨,又幫衛(wèi)珩添了幾次茶水。 阮秋色終于勾完輪廓,取了顏料來上色,剛蘸了蘸就奇道:“哎,王爺,這顏料比上次的可細膩多了?!?/br> 衛(wèi)珩眼睛也沒抬一下,只盯著書本道:“上次那畫院侍詔胡廷玉以次充好,本王命他親自研磨了一日一夜。若再入不了你這內行的眼,本王只好稟明圣上,革了他院首的職位了?!?/br> 阮秋色不禁咋舌,那胡大人不過是有些粗枝大葉,在繪畫上卻也是頗有造詣,當這畫院院首是實至名歸。只可惜碰上了睚眥必報的美人,實在是運氣差了些。 十張圖畫完,阮秋色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月華遍地,卻不見月亮。許是子時已過,月掛中天,被屋頂遮了去。 她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頸和手腕,側頭看去,衛(wèi)珩的書松松拿在手里將要落下,頭卻微微歪向一邊,似乎是睡著了。 她環(huán)顧四周,時青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書房空空如也,只剩了他們兩人。 阮秋色輕輕捶了捶發(fā)酸的脊背,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她踮起腳尖,悄然走到衛(wèi)珩面前蹲了下來,仰頭去看他沉睡的面容。 聽說官員們五更天便要起來早朝,而他拖到子時才入睡,又要處理一整天的公務,想來也是很辛苦的吧。 睡著的美人,斂去了周身的冷冽之氣,如畫的眉眼看上去安靜又柔和。 阮秋色托腮看著他,暗自欽佩,美人果然是美人,睡相也如此好看。她平日里住在書肆,雖是獨自睡在閣樓,但樓下小廝們的呼嚕聲清晰可聞。就連她自己,坐著睡覺也常??谒畳煸谙掳蜕希揪涂刂撇蛔?。 然而美人睡覺不僅不聲不響,眉目也比醒著的時候舒展許多,看得人心生歡喜。想起傍晚他不近人情的一推,阮秋色發(fā)覺自己一點也生不起氣來了。頂著這樣好看的一張臉,怕是做什么都能叫人原諒吧。 然而想到吳維被錯判的事,她又覺得自己太沒原則了些。 嗯,等美人醒來,還是要再勸他一勸的。 看著他手里的書堪堪就要落下,阮秋色怕驚擾了他好眠,便輕輕夾住那書脊,緩緩用力,想把書從他手里抽出來。 她剛一動作,就見衛(wèi)珩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他瞳仁黑得好似無邊暗夜,染著還未清醒的一層迷蒙,左手卻無比精準地扣住阮秋色的手腕,右手覆上她的咽喉收緊。 這一連串的動作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不加思索,全憑本能。 阮秋色還沒反應過來,喉嚨就陡然一緊,她兩手慌亂地掙扎起來,袖口拂過桌面,將桌邊的茶杯帶下了地。 瓷杯砸在地面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在靜夜里顯得尤為刺耳。 時青幾乎是一瞬間就掠進了房內,看清楚屋內的情形,大驚失色道:“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