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音量不高不低，但在八卦話題正蔓延的后臺里等同于炸彈，亂糟糟的大化妝廳迅速安靜下來。

    沈禾檸扭頭看向旁邊的人，不等她說什么，站在她身后的同組新生就悄聲介紹：“禾檸，你不認(rèn)識吧，這是大三的許棠，已經(jīng)拍過兩個電影了，聽說家境很好，剛回學(xué)校來參加演出的，你別跟她起沖突?！?/br>
    沈禾檸眨了眨桃花眼，直截了當(dāng)?shù)睾栐S棠：“薄先生？”

    許棠有點(diǎn)意外地打量她一下。

    少女的妝才上了少許，五官純得不染塵，又透著股囂張的昳麗，她聽過沈禾檸的大名，眼里浮上一層防備和危機(jī)感，皺眉冷笑：“一個新生，不懂什么叫自知之明嗎，別以為做一回主舞就不得了了，薄先生是你能隨便提的？”

    沈禾檸確定自己不認(rèn)識這個人，記憶里也沒在薄時予的社交圈子里聽說過，那就只能是分別的四年里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人。

    這種存在，好像在提醒那四年空白里，她對薄時予的一無所知。

    沈禾檸微微抽縮的胸口悶著，指甲往掌心用力按。

    她覺得委屈，但又找不到可以委屈的身份和立場，心里澀得難受，臉上還挑著眉笑：“既然我不能提，那學(xué)姐憑什么就能了？”

    許棠雙手環(huán)著胸：“憑他今天晚上就是來看我跳舞的?！?/br>
    許棠家里做夢都想搭上克瑞醫(yī)療的大船，絞盡腦汁琢磨著薄家那位年輕身殘的繼承人，把女兒想方設(shè)法往人家身邊送了幾次，結(jié)果連邊都沒夠到，后來輾轉(zhuǎn)打聽出那位有時候會去劇院看古典舞，加上女兒是學(xué)這個的，于是拼了命地往前靠。

    之前托著各種關(guān)系，許棠見過薄時予兩次，仗著這兩面，就認(rèn)定自己遠(yuǎn)遠(yuǎn)站在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普通舞蹈生之上了，提及起人脈資源，就會把薄先生掛嘴上。

    今天意外聽說他竟然來了，她生怕影響到接近的機(jī)會，更何況，她也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理由，能讓薄時予甘愿出現(xiàn)在這兒。

    沈禾檸面無表情，伸手去把她的化妝箱拿回來，許棠一把按住：“搶什么搶！”

    她隨手撿出一盒用不上的桃紅色腮紅扔給沈禾檸：“就當(dāng)賞你了，別在這兒耽誤我的時間。”

    沈禾檸接住這盒腮紅，放在掌心里顛了顛，然后慢悠悠站起身，問后臺負(fù)責(zé)的學(xué)生會學(xué)長：“請問一下，這個化妝箱多少錢?！?/br>
    學(xué)長不明所以地回答：“五，五百，不怎么貴……”

    沈禾檸從小包里拿出五百塊錢現(xiàn)金，輕飄飄放在桌上，然后纖白的手猛一揮，把翻開蓋子的化妝箱往地上一掃，在許棠震驚的尖叫聲里，里面各色彩妝碎了一地。

    她漂亮眼尾輕輕一彎，歪著頭對許棠說：“你接著化呀?！?/br>
    說完，她甩開椅子，就捏著那盒很簡陋的腮紅，徑直走向外面。

    今年新生們都是沈禾檸的伴舞，被驚得目瞪口呆，見許棠失態(tài)地到處搶化妝箱，一群人呼啦啦追出去，還有人眼明手快抓了點(diǎn)其他桌上的化妝品。

    “禾檸，別管其他的，快點(diǎn)把妝化了！我們給你擋著后面，演出要開始了——”

    沈禾檸不要別的，拎著把小鏡子，就翻開那盒腮紅，拿刷子在臉上有層次的掃，眼影，修容，腮紅，全用這個沒人敢試的顏色搞定。

    化完回過頭，是長發(fā)輕垂的古代公主，桃花拂面，眼里水波橫生，因為缺了別的顏色，本該顯得單調(diào)蒼白，但配上她過于綺麗的神態(tài)，就有了支離破碎的凄美感。

    沈禾檸說：“我受了這么大的氣，就是要這樣給他看看，還有——”

    她看著圍過來的伴舞們，聲音輕緩說：“辛苦大家，替我做件事?！?/br>
    沈禾檸美得太出眾，專業(yè)水平又碾壓，是那種已經(jīng)超過了容易引起嫉妒的范疇，同年級的新生里，除了梁嘉月頤指氣使之外，大家都對她很服氣，愿意聽她的話。

    “等一下，你確定嗎？”圍成一團(tuán)的小姑娘里有人問，“要……故意扭傷腳？”

    腳對于舞蹈生來說意味著什么，在場沒人不知道。

    沈禾檸搖了下白皙的手指，鄭重糾正：“是假裝——扭傷腳，在舞蹈結(jié)束，最后一幕收尾的時候，不會影響大家演出。”

    “萬一呢，”她們不安地追問，“主舞這個位置，不就是為了爭取徐導(dǎo)那部大制作里的獨(dú)舞資格嗎？你如果真?zhèn)耍遣皇前踪M(fèi)辛苦?！?/br>
    沈禾檸垂眼笑了下，她是為了徐導(dǎo)的獨(dú)舞，但也不是。

    這支舞名字叫《長相思》，她想跳給薄時予看，她也想走到更光明的舞臺上，能夠一夠上面的天，哪怕就離他近一點(diǎn)點(diǎn)。

    她不想住一晚就被送走，不想繼續(xù)讓她和哥哥之間有別人可以隨便插足的空白，騙人也好，心機(jī)也好，她只想留在他身邊，長住進(jìn)那個房間里。

    藝術(shù)館的后臺面積很大，除了里面化妝區(qū)吵鬧，許棠還在為了趕著去見薄先生折騰，沈禾檸身處的這片區(qū)域里人就少了很多，有些曲折的走廊和展示牌向各個方向延伸，天色早就暗了，燈光也不甚明亮。

    一把輪椅停在轉(zhuǎn)角處，上面的人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崦笊嫌^音。

    一切聲音都像與他無關(guān)，從沈禾檸出來的那一刻起，所有視線就凝在她身上，像濃夜里滋生出的藤蔓，在黑暗里糾纏攀生，烈火燒不盡。

    江原從后方快步趕上來，俯身在輪椅邊，低聲說：“時哥，我剛找人問過了……”

    薄時予摘下眼鏡，指腹扣著透明的邊沿。

    “對不起，是我擅自去的，但我就是覺得不太對，”江原恭敬低著頭，盡職盡責(zé)說，“沈姑娘和三個舍友關(guān)系挺好，所謂被趕出來也無跡可尋，突然發(fā)生的，不太合常理，應(yīng)該……是她昨天故意弄的小手段?！?/br>
    薄時予低淡地笑了聲：“這件事還需要去問？”

    江原大腦空白了兩秒，漸漸覺得他又受到了過重的沖擊，繼而說：“剛才我也聽見了一點(diǎn)，她還準(zhǔn)備跳舞時候假裝弄傷腳來騙你同情——”

    “女孩子年紀(jì)那么小，這樣實在是……”

    心機(jī)，算計，不夠單純，甚至有點(diǎn)不擇手段。

    江原深知薄時予身邊靠上來的女人多，他也最厭惡這樣玩心機(jī)耍手段的，正糾結(jié)著到底該選哪個詞給沈禾檸下結(jié)論，就聽到薄時予開口。

    江原抬頭，看見薄時予被窗口透進(jìn)的銀色月輝籠罩住，輪廓是工筆畫似的鐫雅，而這層外表下，又隱隱流露出某種摧毀性的炙熱溫度。

    他慢條斯理問：“怎么，檸檸這樣，哪里不可愛了?！?/br>
    第9章 9.   小朋友哭什么

    江原不懂，但江原大受震撼。

    不止是因為薄時予現(xiàn)在的態(tài)度，他今天一整天根本沒休息，兩臺手術(shù)連著做完以后，午飯都沒時間吃，把手上工作全擠到一個下午，就為了晚上能抽出空來舞蹈學(xué)院，看一場對他毫無益處的演出。

    江原清楚記得楊校長來城南公館的時候，薄時予親口說過跟沈禾檸是叔侄關(guān)系，可他就沒見過誰家的叔侄是這樣的，何況兩個人還根本沒有親緣。

    彼此間說是縱容和仰賴吧，又總好像絲絲縷縷夾著不能言明的暗潮，江原摸不著頭腦，也不敢深究，總覺得自己窺到了什么刺激的豪門秘辛。

    –

    沈禾檸一身隆重的舞蹈服沒好好穿，飄帶一面長一面短的，再加上妝容凄艷，整個一亡國公主。

    她站在一群簇?fù)砝铮洶纂p手還叉著腰，認(rèn)認(rèn)真真跟伴舞們講好計劃。

    她準(zhǔn)備在舞蹈落幕的最后一個動作上做文章，到時候她會吊威亞，只要落地那一瞬間假裝摔倒，再讓大家馬上把她圍起來，薄時予坐的遠(yuǎn)，肯定看不出她是真摔假摔。

    到時候她說受傷了，他會來管她的。

    沈禾檸抿著唇，睫毛低垂下去，讓大家先各自準(zhǔn)備候場。

    等人群散了，她也想跑到前面去看一看薄時予，飄帶卻突然被人從后面攥住，不緊不慢地一拉。

    她一晃，差點(diǎn)摔進(jìn)對方懷里，回頭一看愣住，接著拎開他的手，把飄帶拽回來：“謝玄州，你來這兒湊什么熱鬧?！?/br>
    站在對面的年輕男人許久不見了，長腿寬肩，頭發(fā)剃得很短，額角有一道淺疤，是小時候替她打架留下來的，眉宇間一副懶散的邪妄勁兒，生怕誰不知道他是個紈绔。

    謝玄州彎下腰對她笑，語氣不正經(jīng)：“哥哥聽說你晚上有表演，怎么可能不來，正好等結(jié)束了就帶你出去，當(dāng)慶功了?！?/br>
    沈禾檸不愛聽：“你就比我大一歲，能不能別總自稱哥哥?！?/br>
    謝玄州挑眉，意有所指道：“一歲怎么了，非要大八九歲才能叫？哥哥的小禾苗兒就不能配合點(diǎn)，別老這么叛逆。”

    沈禾檸簡直想伸手打他，負(fù)責(zé)演出排序的老師恰好過來，揚(yáng)手叫她：“禾檸快點(diǎn)！在排候場位置了，就等你一個！”

    沈禾檸連忙答應(yīng)，怒視謝玄州一眼，邊朝老師迎上去邊解頭發(fā)，她長發(fā)垂在身后，用發(fā)繩暫時扎著，現(xiàn)在該拆下來了，但等到把發(fā)繩拿到手里她才怔了怔。

    原來今天戴了它。

    黑皮筋，上面掛著一團(tuán)奶黃色毛線鉤織的絨花，有些舊了。

    沈禾檸全身上下沒個口袋，袖子還是紗的，半透明，也沒辦法套在手腕上，身邊連個能幫她收東西的可靠人都沒有，萬一弄丟了，她得去撞墻。

    她咬了咬牙，只好轉(zhuǎn)向唯一在場的謝玄州：“……你先幫我收著，等跳完了馬上還我?！?/br>
    沈禾檸到了集合現(xiàn)場才知道，新生表演是整場演出的最后一個，許棠的順位在倒數(shù)第三，她妝已經(jīng)化好了，臉上還掛著怒氣，瞥到沈禾檸的時候狠狠剜了一眼。

    沈禾檸當(dāng)她不存在。

    伴舞們再一次跟沈禾檸確定最后的計劃，她堅定點(diǎn)頭，有些站在最外圍的姑娘嗓門高，無意中交流著要弄傷腳的事，被刻意關(guān)注著這邊的許棠聽到了一點(diǎn)端倪。

    許棠出去找了幾圈也沒有見到薄時予的面，正心里不安，聞言推推助理：“去弄清楚，她到底要干嘛?！?/br>
    助理有助理的辦法，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小聲跟她說：“好像是要在臺上故意扭傷腳，我在圈里見多了，想吸引注意的手段唄，今天這場合，除了沖著電影，就是沖著薄先生?！?/br>
    許棠攥緊手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一個小城來的，從頭到腳加起來都沒有一千塊，還好意思打薄時予的主意，她配嗎！”

    助理拍拍她：“你先好好跳，只要你能抓得住薄先生，不用把那種跳梁小丑放眼里。”

    -

    陳院長得知薄時予到了，受寵若驚地滿學(xué)校找人，臨開場前才終于看到那把黑色輪椅，很收斂地停在看臺席一側(cè)，燈光不容易照到的一片昏暗里。

    男人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雙腿上蓋著一層深灰薄毯，被江原刻意擋住，只露出一道虛化了的剪影，看不清神色，比起平常更讓人望而生畏。

    陳院長正頭腦發(fā)熱，顧不上薄時予是不是沒打算太公開地露面，直接上去就把人往看臺席最中間請。

    徐導(dǎo)被一群媒體和學(xué)生圍著，離老遠(yuǎn)看見了，也緊忙站起來迎過去，欠著身打招呼。

    薄時予疏淡笑了笑，目光抬起，落在徐導(dǎo)背后的那個人身上。

    謝玄州沒個正形地站出來，走到了薄時予面前才有點(diǎn)端正的模樣，他順手似的把袖口往起折，按輩分叫：“小叔叔?！?/br>
    薄時予語氣很淡：“什么時候回國的?！?/br>
    “昨天，這不是今天就趕著來接檸檸玩兒嘛，”謝玄州笑道，“您也知道，檸檸以前老嫌我不務(wù)正業(yè)，仗著家里胡作非為的，沒辦法，只能出去干點(diǎn)正經(jīng)事再回來找她?！?/br>
    他有意無意活動了一下手腕：“小丫頭沒跟我生疏，這不還主動把頭繩給我戴?！?/br>
    薄時予斂了斂眸，按著輪椅扶手的指尖向內(nèi)扣住。

    謝玄州手腕上套著一根發(fā)繩，黑色皮筋是他買的，上面的奶黃絨花，是他為了哄小女孩兒開心，白天臨床上拿手術(shù)刀，晚上照著網(wǎng)上的教程一點(diǎn)點(diǎn)生澀勾的，記不清毀了多少線，最后才勉強(qiáng)做出來這么一朵。

    怕她笑話，他從來沒告訴過她，只說是在路邊隨便買的小玩意。

    她還留著，然后戴在了別人手腕上。

    謝玄州感覺到了壓迫感，朝薄時予恭敬低了低頭，手指卻拂了一下花瓣說：“還好我們感情沒變，聽說小叔現(xiàn)在不管她了，那正好我——”

    薄時予眼里浮著寒涼，溫和不減地打斷他：“我倒不知道，你們有過什么感情?！?/br>
    謝玄州一頓，被簡短一句話說得臉色難看，薄時予已經(jīng)略過他，沒再多看他一眼。

    陳院長是為了留住薄時予，特意把沈禾檸的節(jié)目排在最后的，只是落座以后，他斟酌好幾次，也再沒敢對薄時予說過一句話。

    男人還是那樣的神色，爾雅又疏遠(yuǎn)，像是能伸手夠到，實際遠(yuǎn)在銀河。

    況且自從跟謝家那位小少爺碰了面后，他偶爾一個轉(zhuǎn)頭抬眼，隱隱從看不到的裂縫里溢出戾氣，明明唇角邊還是有笑痕的，就是莫名叫人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