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棠上臺跳舞的時候，所有心思都放在臺下那道白襯衫的身影上，對舞蹈心不在焉，臨近結(jié)束動作失誤，險(xiǎn)些在臺上出了大丑。

    而她眼睛再往下轉(zhuǎn)，薄時予根本從頭至尾就沒有過半點(diǎn)波動，像是根本沒把她當(dāng)個人看。

    她下臺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沒吸引到那位，恐怕電影獨(dú)舞的機(jī)會也要被人搶走。

    許棠一轉(zhuǎn)身，正撞到相熟的輔導(dǎo)員拿著威亞經(jīng)過，她皺眉問：“這是干什么?！?/br>
    輔導(dǎo)員解釋：“沈禾檸收尾動作用，我看過彩排，效果特炸，今天跳完沒準(zhǔn)能出圈?！?/br>
    許棠手指頭捏得生疼，等輔導(dǎo)員走后，聽著倒數(shù)第二支舞已經(jīng)開始了，接下來就會輪到沈禾檸，她沉著臉，快步追上去。

    –

    沈禾檸的舞蹈全程五分半鐘，最后半分鐘的動作是大高潮，她會提前隱藏在伴舞中間，迅速穿戴上簡易的威亞，然后在打好的燈光里凌空跳起，再飄落下來。

    全場燈光轉(zhuǎn)暗，沈禾檸廣袖長裙出現(xiàn)在舞臺中央。

    薄時予扣著輪椅，微微向后靠，下頜不經(jīng)意收緊。

    舞蹈進(jìn)行到一半時，江原摸著黑，躬身從前排觀看席邊上快步走過來，嚴(yán)肅靠近薄時予耳邊。

    “時哥，你讓我去盯著沈姑娘別受欺負(fù)，果然就出事了，她要用的那條威亞被人臨時動了手腳，吊上去之后最多支撐個十來秒就肯定會斷，她那段舞少說得撐二十秒以上，一旦掉下來，人免不了要受傷——”

    濃重的光影變幻里，江原硬生生卡了一下，被薄時予垂下來的雙眼嚇到。

    他立即加快語速：“我知道的時候太晚了，威亞已經(jīng)被人拿到臺上，我不敢擅自叫停，馬上就趕回來，現(xiàn)在停止都還來得及！”

    他音量壓得低，沒有別人聽見。

    同時在旁邊的座位上，沈禾檸的負(fù)責(zé)老師聲音高昂，在跟徐導(dǎo)激動道：“禾檸為了這場舞練了一個多月，不眠不休的，那么拼命就是想在今天呈現(xiàn)個最好成績，等她收尾動作出來，絕對是——”

    薄時予側(cè)目看了一眼，沉聲說：“她吊威亞的地方，下面是不是有升降臺?！?/br>
    江原稍一回憶：“是，面積還不小?！?/br>
    “十幾秒夠她完成她最想要的動作了，等到她起跳開始，準(zhǔn)備下墜的時候，”薄時予沒有猶豫地命令，“把升降臺降下去。”

    -

    沈禾檸淋漓盡致地跳完大半場舞，按照彩排的流程，提前隱藏在伴舞中間，熟練穿戴上威亞。

    一束追光直接打在她身上，她仰著頭騰空而起，下面原本模糊的觀眾席清晰可見。

    那個應(yīng)該坐在最中間的身影，在她上臺時隱約還能看到的人，此刻卻消失得干干凈凈，位置空了下來，連同沈禾檸一瞬間被抓撓的心。

    她迎著光往上，鼻尖忍不住突然涌上來的熱意，眼尾一片濕紅。

    威亞到了預(yù)設(shè)高度，頭頂光芒最刺眼的那一刻，沈禾檸忍著胸口皺縮的酸澀，意外在威亞cao控的上方看見了許棠的臉，一閃而過，她環(huán)著胸，冷冷對她笑了一下。

    滿場鋪天蓋地的鼓掌聲里，沈禾檸清楚聽見身上威亞繩索斷裂的細(xì)響。

    下面是舞臺，她毫無支撐，孤立無援，根本做不出任何掙扎。

    眨眼之后威亞就徹底撕斷，沈禾檸飄搖著下墜，觀眾席上都以為是提前設(shè)計(jì)好的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有人亢奮地站起來拍手。

    沈禾寧耳朵里什么都聽不到，只有滿腔瘋狂的心跳聲。

    她臉色煞白，在出事的一刻，她對高度就沒有了概念，自己像是站在山頂上，要跌入萬丈懸崖。

    她眼前掛上了絕望的倒數(shù)，緊緊閉上眼睛，然而在距離舞臺的最后一米歸零之后，她還在繼續(xù)往下落。

    升降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降了下去，周圍晃眼的光亮猝然消失，她如同掉進(jìn)一片遠(yuǎn)離喧鬧的深海。

    她準(zhǔn)備要粉身碎骨的時候，一只手臂攬到她腰上，把她勾進(jìn)懷里，溫度穿過薄薄衣料透出來，幾乎要把她燙傷。

    兩個人相擁著輕晃錯位，沈禾檸呼吸顫抖，重重喘著，冰涼紅唇撞上男人的喉結(jié)。

    它在她綿軟的觸碰下緩慢滑動，皮膚在飛快摩擦中隱秘地發(fā)出戰(zhàn)栗。

    男人滿身的清寒氣息把沈禾檸吞沒，他一只手撐著拐杖，站立在這片無人知曉的黑暗中，另一只手牢牢捏緊少女的腰，沒有分毫差錯地把她接到臂彎里。

    她抱住他，抽泣聲開始放肆，他單手向上撫過她的后頸，墊在頭上，蒼白五指穿插進(jìn)黑發(fā)間，強(qiáng)迫她把臉仰起來。

    “小朋友，”薄時予低眸看她，聲音里攪著砂質(zhì)的清啞，“有人接，還哭什么?！?/br>
    第10章 10.   當(dāng)面搶人

    沈禾檸十五歲以前，總覺得自己長得矮，站在薄時予身邊真的像棵永遠(yuǎn)不能長大的小禾苗，跳起來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每次想說幾句悄悄話，都要他彎下腰，她才能貼近他耳邊。

    她做夢都想長高點(diǎn)，在書上網(wǎng)上找了各種增高秘訣，每天早晚拼命喝牛奶，可惜除了喝太多肚子疼以外，完全沒有作用。

    所以她執(zhí)著于爬到各種高的地方，椅子，桌子，墻頭，好像這樣自己就能早點(diǎn)長大。

    偏偏她運(yùn)動神經(jīng)不太合格，站高了腿腳就不穩(wěn)，容易摔倒，薄時予不得不陪著她胡鬧，跟在她身邊，每次她搖搖欲墜，他都及時出現(xiàn)伸出手臂，把掉下來的小丫頭穩(wěn)穩(wěn)接住，從不會讓她落地出丑。

    后來薄時予越來越挺拔，這些高度就不能滿足她了，她又不甘心地學(xué)會了爬樹，想站得更高一點(diǎn)，讓他仰起頭，這樣她才能肆無忌憚去看他的臉。

    她第一次爬樹的時候很沒經(jīng)驗(yàn)，好不容易蹭上去抱住最粗的一根枝，想喊薄時予一起看夕陽，誰知道手一滑就掉下來。

    這次跟以前相比實(shí)在有些高得過分了，她以為自己肯定摔慘，眼淚都提前涌出來，結(jié)果還是被收進(jìn)一雙臂彎里。

    二十歲出頭的薄時予朝她笑，整個銀河的光點(diǎn)都融在他一雙眼睛里。

    “你是不是要笨死，害得我還要跟著你練這種技能，知不知道哥哥的手是用來拿手術(shù)刀的?！?/br>
    他搖頭，把她拎起來放在單車后座上，長腿筆直，唇邊往上翹。

    “小禾苗想看夕陽是吧，那坐穩(wěn)了，哥哥帶你去追落日。”

    那天傍晚的風(fēng)特別輕，她坐在薄時予身后，不敢抱他的腰，只能用汗?jié)竦氖志o緊抓住他衣服，臉頰小心靠在他背上，在濃重的夕陽里頭暈?zāi)垦！?/br>
    他騎著一輛單車，帶她從樹下出發(fā)，朝太陽西墜的方向一直往前，騎到海邊，把那輪快要沉入海面的流油鴨蛋黃指給她：“看吧，太陽掉下去都沒人接著，但是我們家小朋友有?！?/br>
    十五歲那年離開薄家以后，她不記得哭了多久，在那座陌生的南方小城里，她照樣爬樹爬墻，坐在上面一整天，往薄時予可能會在的方向張望，最后還是經(jīng)常會掉下來，摔得渾身到處是傷，可沒人再接著她了。

    她如愿以償?shù)爻闂l長高，站在鏡子前踮著腳比劃，如果他在，她應(yīng)該到他胸口，到他肩膀，能跟他的耳垂平齊，她終于，終于能仔細(xì)看看他眼底的顏色。

    但是她跟他相隔山海，用盡力氣也觸碰不到了。

    伴舞們在升降臺突然下沉的時候就意識到不對勁，再到沈禾檸掉下去，就更確信出問題了，但大家默契很足，沒聽到沈禾檸的任何叫聲，就都沉住了氣沒亂陣腳，在關(guān)鍵時候往中間收攏，把這場意外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舞蹈圓滿結(jié)束，從始至終沒有人發(fā)現(xiàn)異常，沈禾檸甚至能聽見外面的歡呼，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議論，陳院長嗓門很高地跟徐導(dǎo)夸獎她，全場都在喝彩，喊著她最后一幕多不落俗套。

    她的拼命練習(xí)得到了最好結(jié)果，沒有被任何人影響。

    而誰也不知道，主舞已經(jīng)掉進(jìn)了漆黑的升降臺里，和座上最高不可攀的那個人緊緊擁抱，彼此呼吸勾纏，灼燒著攪在一起。

    上面舞臺的燈光在逐漸熄滅，沈禾檸像是沉進(jìn)海底，海面投射下來的光線緩緩消失，周圍包裹著她的溫度就更真切。

    她原本以為自己完了，比十五歲之后的每一次摔倒都要更慘烈更孤獨(dú)，可她做夢一樣，又掉進(jìn)了那個人永遠(yuǎn)接得住的懷抱里。

    沈禾檸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嗚咽，很快就手腳并用抱緊薄時予，原來她長高了也還是夠不到他頸窩，只能趴在他胸前盡情大哭。

    不是委屈或者害怕什么的，那些情緒都無所謂了，是跌跌撞撞一個人跑了那么久，終于又在這個沒有光的角落里，見到了她真正的哥哥。

    薄時予向外扯了扯沈禾檸肩膀，想確認(rèn)她到底受傷沒有，沈禾檸嗓子里哽著，越抱越緊，身體的接觸也就沒了尺度，無限地往他身體里鉆。

    “叫你聲小朋友，你還真不客氣，”他啞了的聲音遲遲沒有恢復(fù)過來，“知不知道自己幾歲了，要是沒事就站穩(wěn)，忘了我是個殘廢？”

    沈禾檸不想松，但聽到最后那兩個字，后背才一下子涼了，趕緊抽抽噎噎地離開一點(diǎn)：“哥，你別這么說自己，你腿，怎么樣?！?/br>
    薄時予一直狠抓著拐杖的右手骨節(jié)猙獰發(fā)白，隱藏在影子里，這時候才稍稍舒展。

    檸檸長大了，而他已經(jīng)身殘到快要接不住她。

    他按了下沈禾檸的頭，忽然抬眼向上看，升降臺的開口四周聚了一堆小姑娘，拼命往里張望著喊沈禾檸，但里面太暗，誰也看不清楚，都在猜。

    而越過她們，更高的位置，上面的那個威亞cao控臺邊上還有亮度，許棠沒走，呆愣地死死盯著底下的情景，臉色比紙還白。

    舞臺燈光熄滅以前，她全看見了，那個從來沒正眼瞧過她的人，接著什么珍寶一樣把沈禾檸摟住。

    她腳一軟坐下，莫名感覺到下面那片漆黑里頭過于恐怖，讓她頭皮快要炸開。

    她發(fā)誓她算好了距離的！

    學(xué)校舞臺而已，又不是外面的大劇院，根本沒有那么高，連威亞都用的簡易的，何況沈禾檸體重太輕，比別人能多撐好幾秒，她繩子斷的時候，本來就開始往下落了！這才剩多少距離啊，掉下去也不會出什么大事！

    她沒想要害人，只是想讓沈禾檸出丑受點(diǎn)傷，別搶她的位置而已。

    許棠毫無形象地爬起來，惶急地往外跑，沖下樓梯時被一道頎長身影攔住，謝玄州吊兒郎當(dāng)靠著墻，朝她抬了抬眉：“怎么，算計(jì)了我未來媳婦兒，我還沒撈著救美的機(jī)會，你這就想跑？”

    他話音剛落，后面緊跟過來的江原就略顯尷尬地清清嗓子。

    那會兒在觀眾席的時候，他問薄時予升降臺那里要怎么接，鋪墊子太難，臨時根本找不到足夠厚度的，不用升降臺的話，沈禾檸的這支舞就徹底毀了，那么沒別的選，只能是活生生的人去接。

    他腦子抽了，還自以為是說：“女的肯定不行，找男的，還得靠得住，樂意做這事的，我看謝小公子剛才往那邊去了，我叫他正好！”

    然后他上班好幾年來，頭一次從薄時予口中得到了陰冷的一聲“滾”。

    江原擦擦脖子上的汗，指著嚇哭的許棠，跟滿眼邪乎勁兒的謝玄州說：“那個，謝小公子，這人你小叔要，我就是個奉命辦事的，不然……你去當(dāng)面找他搶搶？”

    謝玄州：……艸。

    -

    升降臺上，沈禾檸脊背繃著，全身被危機(jī)感占滿，她還在小八爪魚一樣不要命地扒住薄時予，但很顯然她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曇花一現(xiàn)的“好哥哥”狀態(tài)，叫過她“小朋友”的薄唇很可能下一秒就要說出嚴(yán)厲的話。

    翻臉不認(rèn)人他就是專業(yè)的。

    沈禾檸其實(shí)覺得自己有點(diǎn)丟臉，明明沒那么高，結(jié)果當(dāng)時視死如歸一樣，被他一摟就哭得滿臉是淚，但那又怎么樣，她不怕更丟臉一點(diǎn)。

    “哥，你別推我，我腳疼，我……”她紅透的鼻尖抽了抽，眼尾全是水，一百分的我見猶憐，“掉下來的時候扭到了，走不動。”

    她嗓音放得軟綿，身上小公主的裝扮還在給她加分：“聽說學(xué)校給我安排了新宿舍，可如果人多，她們跟我不熟，見面第一天我就這樣，多半還是會被嫌棄，如果是單人宿舍……”

    她桃花眼里濕蒙蒙：“那我只能一個人行動不便，窩在冰涼的小床上等死了——”

    “等什么死，”燈光漸次往這邊亮起來，謝玄州走近了盯著沈禾檸，見她小動物一樣賴著薄時予，擰眉道，“說了我?guī)闳c功，受傷了我肯定也管你，走，別麻煩小叔，我跟你去醫(yī)院，要是沒地兒住，我空房子多了，你隨便挑，我還能經(jīng)常去陪你?！?/br>
    說著謝玄州上前，握住沈禾檸的小臂，還朝薄時予低了低頭：“小叔，這小丫頭年紀(jì)太小，不省心，您別跟她一般見識，讓我領(lǐng)走就行?！?/br>
    他手腕上明晃晃套著那根發(fā)繩，五指抓緊沈禾檸只有一層薄紗的手臂。

    薄時予勾翹的黑瞳透不進(jìn)光，他低短地笑了下，淡色唇上看不出弧度，被沈禾檸蹭亂的白襯衫和拐杖沒能減少半分威勢，反而填上某種殘缺極端的迷惑力。

    他左手抬起，覆在沈禾檸微涼的后頸上，將她向里一勾。

    女孩子幼貓似的被他掌控在手里。

    “那倒不必，”薄時予波瀾不驚，“誰是醫(yī)生，你分不清楚，小朋友分得清?！?/br>
    沈禾檸還沒來得及為薄時予的選擇高興上一秒，就被冷水澆醒，她竟然忘了她哥是做什么的，不確定自己的演技能不能蒙混過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