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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明月席地而坐(重生)在線閱讀 - 分卷(240)

分卷(240)

    這并不是個健碩的人,他想,否則也不會背著他這么個虛弱的人仍然行得困難。

    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沒有繡著沉云閣的云紋,也沒有繡著聶家的家紋,衣服上是洗也洗不干凈的血污和泥土,甚至還有破洞,他身上摸不出銀兩,也沒有玉佩一類的飾品抵押,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兩柄刀,被他用布條死死纏在了身上。

    他憂慮含霜飲火雙刀被圖謀不軌之人奪去,于是不敢睡去,咬著舌尖強作精神。

    這個人的衣裳應該是很干凈的,聞得到一股淺淺的草木香氣,令人安心,可若是要背著他這么個蓬頭垢面、滿身淤泥的傷者,即使再小心,這件兒衣裳也絕不可能逃過一劫。

    聶秋伏在這人的肩頭,跟著他的每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著,走著。

    多謝。飲下了水,他的意識明顯清醒了許多,說道,敢問恩人的尊姓大名?

    他察覺到這人的腳步一頓,一時間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只剩下耳畔起伏的呼吸聲。

    聶秋即使再遲鈍,也明白自己大約是說錯了話,他揣測這人有什么難言之隱,又或是不便暴露身份,于是只好低咳了幾聲,不再追問,恩人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就不問了。

    恩人沒說話,邁開步子,繼續(xù)往前走去,因他沉默而心驚膽戰(zhàn)的聶秋終于松了口氣。

    他不到看見醫(yī)館的那一刻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只好強撐著同恩人說話,嗓子疼得幾乎要裂開,冒著血腥氣,實在抱歉,我身上不算整潔干凈,倘若弄臟了恩人的衣裳

    那人將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說道:無礙,是我硬要背你的,和你無關。

    聶秋見他終于有了回答,于是順著他的話,試探地問道:恩人為何要搭救我?

    那人答:這個問題,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簡單,我之所以要搭救你,是因為你。

    意識的潮水又逐漸落下去,而那種guntang的溫度卻從不偷懶,聶秋頭昏腦脹,幾欲昏迷,緩了一陣,才說道:是因為我難不成,恩人認得我?又或是曾經聽過我的姓名么?

    那人笑:這和你姓名無關,你是你,你就算是取個花花草草的名字,我也認得出。

    聶秋還想問點什么,可是病熱卻不給他留情面,待那座醫(yī)館映入眼簾后,他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去,最后的那一點兒意識也被徹底吞噬,瞬息間便將他拉入了無盡的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聶秋睜開眼睛,取下額上的濕帕子,能感覺到身上的燒已退了。

    他躺在草席上,有些破舊的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苦味,是來自草藥的,和聶秋嘴里的那股味道沒什么兩樣,他隱約有印象,自己好像確實是迷迷糊糊地飲下了碗里的藥湯。

    含霜刀和飲火刀都在,想必那恩人也不屑搶奪他的刀,一念至此,聶秋心生愧疚。

    他取過藥罐,把最后那一點湯水連同藥渣全部咽進腹中,然后,他撕下一截布條,拿樹枝蘸了煤灰,在布條上寫下幾行字,大約是多謝搭救,恩人此后拿此憑據(jù)前來皇城聶家,聶某必有重謝之類的話聶秋并未過多停留,留下這字條,便拿著雙刀,翻窗離開。

    聶秋卻不知道,在他離開后不久,那扇門吱呀一聲,露了一條縫,發(fā)覺人去樓空后,門外的人才放心大膽地將門徹底打開,幾步走了進去,瞥見那字條,便伸手取過來看了看。

    待到仔細看完每一個字之后,這人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又緩慢地吐了出來。

    他收起這破破爛爛的布條,從袖中摸出銀子,放在了草席上,是放在正中間的,只要一進門就能看見。做完這些事情后,他在房間里等了一陣,等到腳步聲響起,方才離開。

    醫(yī)館從天不亮的時候就開始忙碌了,那新來的小妹忙得快哭出來,像個石陀螺,滴溜溜轉,腿腳疼得都腫起來,她歇了一陣,又記起那后院的偏房還躺著個高燒不止的人,是昨晚上來的,她生怕師父怪罪,打了桶水,就急急忙忙趕過去,想瞧一眼那人的情況如何了。

    結果,推開那扇門,她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空蕩蕩的,哪里有人?

    再定睛一看,草席上還放著不少銀子,小妹頓時嚇掉了木桶,轉身去喊師父了。

    第331章 、杳杳

    清秋朗月, 紅楓拂開粼粼的波光,驚動游魚。

    聶秋剛過了二十二歲的誕辰。

    說是誕辰,其實并不準確。實際上, 陽月廿九是聶遲撿到他的日子, 正因為當時恰逢深秋,所以聶遲才為他取了個秋字,至于聶秋是何時降生于世的,恐怕沒有人知道。

    這誕辰過不過, 他是無所謂的, 即使是給他做壽, 到了這時候,他也得奉承那些權貴。

    聶秋找了個借口,好不容易從觥籌交錯之間逃了出來,獨自穿過回廊, 踱進了后.庭。

    寒鴉掠過枝頭, 將夜色攪得散亂,他若有所感, 抬頭一望, 卻見空中出現(xiàn)了三輪弦月,聶秋還以為是自己不善飲酒,方才又勉力喝了些, 所以眼前出現(xiàn)了殘影, 于是他緩了一陣, 再抬起眼睛看去,在群星的簇擁之下,那三輪交相輝映的弦月更為明顯,仿佛觸手可及。

    看得久了, 就會覺得翹起的那一端隱隱透著紅色,仿佛隨時都會滴下血來。

    說不清聶秋此時是什么感受,恐懼嗎,心驚嗎,敬畏嗎?都不是。他怔怔地望著高懸夜幕的明月,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念頭: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這聶府熱鬧非凡,分明是在給他做壽,而過誕辰的人卻乘著夜色離開了聶府。

    他的腳步飛快,行色匆忙,像是被什么東西拉扯過去似的。

    然而,聶秋的心中卻全無懼意,他只是邁開腳步,跑著,跑著,不停地向前奔赴。

    夜深人靜,四處無人,連門前燈籠里的燭光都被一并剝奪,眼前一片灰蒙蒙,陰影悄悄地跟了上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只等他哪一刻被逼入死路,便要撲上來,將他撕個粉碎。

    聶秋腳步卻不停,穿過迂回的深巷,從屋檐的縫隙間借來了明月的余暉,來照徹漫漫前路。他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全憑心意所動,可他走得這樣順當,甚至令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心中正燃著一盞熱騰騰的明燈,在為他指引方向。

    等到那座低伏在群山東面,形似玄龜?shù)纳椒逵橙胙酆?,他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邀仙臺。

    邀仙臺下理應有禁軍嚴加看守,聶秋是知道的,也不知為何,今夜的邀仙臺靜悄悄的,竟無一個禁軍,曲折的山路向他展露身形,而這座云霧繚繞的山峰俯下身來,迎他入甕。

    他沒有猶豫太久,很快便踏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聶秋就這樣撥開重重枝葉,踩進散發(fā)著腥氣的泥土中,大約一盞茶的工夫后,狹窄的視野豁然開朗,一方水池就這樣闖入了他的視線,盛著月光,波光粼粼,好似赤汞。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聶秋已經繞過了岸上那好似樹樁的巨石,淌進了池水中。

    池水并不深,僅僅沒過他的腰際,但沾染了寂寥的秋色,也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

    等到眾人循著異象找過來,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景象:聶家那位收養(yǎng)來的四公子,就站在冰冷的池水中,半個身子都淹沒在水池下,漆黑似子夜的長發(fā)披散,在水面上鋪開,隨著水波上下起伏,這時候明月已經隱在了云層背后,四處無光,唯有他捧著一汪水的掌心中,有流光浮動,若隱若現(xiàn),泛著玉石般的光澤,好似捧著三輪交相輝映的明月,皎然無瑕。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下一刻,流光涌入他袖中,積水從指縫間落下,濺起水花。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了相同的詞語,明月,珺瑤,池水還有,三壺月。

    于是,所有人也都不得不承認,聶秋五歲那年的驚世一卦,果真是字字確鑿。

    自此以后,大祭司的名頭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聶秋頭上,正道的各大門派將他推為表率,實際上,也是將他當作了替罪羊,茶余飯后,總有人談論此事,說聶秋實在是運氣很好。

    秋后,冬至,寒流肆虐,封雪山脈是從不落雪的,如今卻積了一層能沒過腳踝的雪。

    當徐閬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悲痛萬分,思緒如潮水般涌來,他卻難以仔細分辨。

    這空氣中浮動的刺骨寒意,并非尋常可見,而是無數(shù)冤魂所帶來的陣陣陰風。

    他匆忙趕到封雪山脈,心里也有所準備,然而眼前的景象實在太慘烈,甚至叫他掩面耳目,不敢直視步家的宅邸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那些殘骸,有的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中,順著瀑布墜落下去,有的則是藕斷絲連地掛在木樁上,搖搖欲墜,興許一陣大風就能吹落。

    將消息告訴他的人,是這么說的:步家徹底傾覆了,就斷在了這一代。

    徐閬一時怔住了,急切地拉著那人,反復確認道:斷了?步塵容呢?她如何了?

    那人答:步塵容死了。

    徐閬喃喃道:死了?怎么可能?

    那來傳話的小仙原本也與徐閬關系不算密切,聞言,耐性也被磨去了大半,揮開徐閬的手,說道:死的含義,你們凡人不是最清楚么?你要是覺得我在騙你,那就自己去瞧吧。

    除了偶然撞見的破軍星君以外,無人知曉徐閬將楚瑯的甘露交由步塵容飲下的事。

    步塵容的壽命與步家的千萬銅鈴相連,如果這小仙的話說的是真的,那么,徐閬想,步塵容的死因只可能有兩種:第一種,那些銅鈴在頃刻間毀于一旦,但是這顯然不可能,步塵容也不會允許;而第二種,徐閬只是想了想就覺得惶然,他是不愿想的,然而,他卻不得不承認,只有這第二種情況發(fā)生的可能性更大步塵容放棄了永恒的生命,選擇奔赴死亡。

    一念至此,望著眼前已經淪為廢墟的步家宅邸,徐閬的心情愈發(fā)沉重起來。

    徐閬站在崖邊,朝著宅邸邁出了第一步。腳底所觸,是柔軟堅韌的藤蔓,他沒敢低頭去看那湍急的河流,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跨過缺了一角的門檻,越過倒塌的梁柱,繞過陷落的地板,他就知道,自己無需再走,也無需去求證答案,眼前的景象已經證明了一切。

    干涸的血淌了一地,盤桓成扭曲的形狀,蜿蜒爬行,好似樹根,一直流到徐閬腳下。

    破碎的地板上,躺著兩具尸體,皆是年紀不大的姑娘,相貌并無相似之處。

    一個姑娘身著寬大的衣袍,除卻腰間的那一根紅繩以外,與喪服無異。她長得很清秀,眸色略顯不同,一個偏淺褐,一個偏深黑,半張臉像是縫上去似的,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而另一個姑娘身著暗紅色的衣裳,衣角處有火焰似的花紋。仔細一看,那并非花紋,而是常年停留于此的血跡,洗也洗不凈。她的袖口滑到了臂彎處,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抓痕,猙獰可怖,順著手腕向下看去,她的指尖泛著黑色,像是中了毒,久病未愈。撥開散亂的長發(fā),便能看清那張蒼白的臉,眉目如黛,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痣,而右眼眶中空無一物。

    徐閬認得,前一個是步塵容,而后一個,是她總喚作緣姐的步塵緣。

    這冰天雪地之中,尸體腐爛得很慢,鼻息間只聞得到一股淺淡的尸臭味,不至于難以忍受,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子,在步塵緣的附近翻找了一陣,試圖尋到她遺落的那枚銅鈴。

    徐閬原本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等他找到銅鈴之后,將刻有字樣的那一面轉過來,定睛一看,果然,倘若這地上躺著的真是步塵緣,那么銅鈴上應有緣字,然而銅鈴上所刻著的卻是淵字,紅色的字體有些扭曲,明晃晃地顯露在徐閬面前,刺得他眼睛發(fā)疼。

    然而,她們兩人已經雙雙離世,這其中再有天大的秘密,徐閬也無從知曉了。

    步塵容的腰腹處有一道傷口,皮rou翻開,像是被開膛破肚的瓜瓤,透著青紫色,即使是徐閬也看得出傷口潰爛的原因正出于此,他返身拿起步塵緣的手一看,心里也明白了,這毒多半是出在步塵緣的指甲上。除此之外,她脖頸上還有淤青的指印,明顯是被扼過咽喉。

    和步塵容相比,步塵緣身上的致命傷就顯而易見了,她只有額角有一處傷,和滾落在地的那個燭臺能嚴絲合縫地契合,頭骨凹陷,裂開幾道縫隙,凝固的血液將鬢發(fā)黏成一團。

    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也只有生來就比常人力氣大許多的步塵容了。徐閬揣測,以步塵容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對步塵緣動手的,但是她被扼住了喉嚨,呼吸困難,幾欲昏迷,意識也逐漸模糊下去,求生欲占了上風,迷迷糊糊之間取過一旁的燭臺,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那之后,徐閬慢慢想著,當步塵容反應過來的時候,望著步塵緣的尸體,所剩無幾的理智徹底崩塌殆盡,多年的孤寂在一瞬間翻涌而起,帶來絕望,也迫使她走向了死亡。

    為何步塵緣會選擇對她最疼愛的小妹痛下殺手?為何她的魂魄還沉在水底的罐中,失去靈魂的身體卻依舊行走自如?為何她帶在身邊的不是自己的銅鈴,而是步塵淵的銅鈴?

    種種疑惑糾纏住徐閬的思緒,無法解答,這宅邸中已人去樓空,連一縷魂魄也不剩。

    這是過了很久之后,他輾轉各地打聽,四處走訪,才拼湊出來的真相:步塵緣的魂魄確實還沉在水底,和步家其他人的魂魄在一起,不聲不響。而那具身體里的,則是步塵淵。

    他背著所有人去求了自己那個沒見過幾次的母親面前,低三下四,跪著求她教給自己神鼎門的秘術,在宅邸之下的瀑布背后,隱藏著一個洞xue,那便是步塵淵的棲身之地。徐閬進去看過了,那些煉成活死人的步家人就足以佐證,他學習神鼎門秘術,是想復活其他人。

    步塵淵在投身爐鼎之后,魂魄離體,陰差陽錯地進了步塵緣的身體。即使有了覃家蠱蟲的幫助,歷經二十多年,他卻仍未修得這門秘術,長期以往,被執(zhí)念所桎梏,他逐漸喪失了理智,開始屠殺無辜百姓,到后來,他也不知自己是誰,曾做過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是徐閬的猜測了:步塵淵回到步家宅邸,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他從神鼎門回步家的那一次,沒見到步塵容,還以為她連尸骸也不剩,于是此后一直認為步家已經什么也沒有了,又苦心鉆研神鼎門的秘術,從未回過那傷心之地;失去理智后,他就像少年時期的無數(shù)次那樣,映在如水的月光下,踏著熟悉的山路,一步步,走回了宅邸。

    步塵容又驚又喜,自然來迎,急匆匆地跑過去,張開手臂想要給步塵緣一個擁抱。

    她沒等到回應,只感覺到腹部一疼,霎時皮開rou綻,血液飛濺,而眼前人的眸色冰冷。

    然后,步塵容被扼住了喉嚨,銅鈴中的厲鬼尖嘯,她卻不敢動手,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喚著jiejie的名字,她是不明白的,是她哪里做得不夠好,對嗎?否則緣姐為何要置她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