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1)
緊接著,就是徐閬看到尸骸時的猜測了,情急之下,步塵容取過燭臺,砸碎了步塵緣的頭骨。如果僅僅只是這樣,以步塵容的聰慧,此后再加以分析,必定能推測出面前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理智,并不是真的要殺她,步家的眾人還在水底等待,她絕不可能選擇自殺。 徐閬抬眼望向慘白一片的茫茫雪原,心里嘆息,活動著僵硬的四肢,慢慢走了。 他想,在步塵緣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恐怕恢復(fù)了理智,然而事已至此,步塵容無力挽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點微弱的呼吸緩緩散去,從她指縫中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天命易解,人心難測,經(jīng)此變故,恐怕之后的所有計劃都會逐漸開始崩塌。 徐閬閉了閉眼,在心中問道,白玄,你早就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才留下了三壺月嗎? 第332章 、循跡 事實證明, 徐閬的預(yù)感是正確的。 正在逐漸崩塌的事物,正在朝懸崖墜落的事物,是無論如何都拉不回來的。 冬離, 春逝, 夏亡,一年匆匆而過,轉(zhuǎn)眼間,又是下一個秋季。 聶秋已成為那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大祭司, 然而, 與以往的祭司不同,他并未住進槃星殿,住進槃星殿的,是宮中的那位天相師, 自幼侍奉戚潛淵身側(cè)的西域人, 孟求澤。 廟堂與江湖向來涇渭分明,卻在聶秋這里壞了規(guī)矩。 他和武林盟主推杯過盞, 落座過刀劍宗的比武大會, 得過劍派宗主江蘺的指點,拜訪過落雁門的胥家,見過那曾被譽為白璧無瑕的二師姐胥沉魚, 也染上了一身的血, 那柄含霜刀上的冷冽鋒芒更盛, 取走的人命不可勝數(shù),令人聞風(fēng)喪膽,從此也成了魔教的眼中釘。 身為聶家的四公子,又同時兼有大祭司和正道表率之名, 聶秋自然不是常人能見到的。 徐閬試著接近了聶秋幾次,他身邊都有各大門派的后生作陪,根本遇不見他獨身一人的時候,要么就是不在聶府,被戚潛淵喚到宮中去商議事情了,幾番下來,竟說不上一句話。 有一回,徐閬抱著僥幸的心理,拿著聶秋留給他的那截布條,尋到聶府去,想要借此見一見聶秋。結(jié)果還沒等他踏進門檻半步,侍衛(wèi)就圍了過來,聽了他的話后,取過那布條,略略一看聶秋原是拿樹枝蘸了煤灰寫下的字,過了這么多年,早就暈得模糊不清,只隱約看得清幾個意味不明的字。侍衛(wèi)再一看徐閬,覺得他委實像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道士,而聶遲早就交代過了,尤其要他們防備這些江湖道士,免得這些道士的花言巧語將聶秋騙了去。 于是徐閬連人帶字條被趕了出去,站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破軍聽聞此事后,冷著臉嘲了徐閬兩句,轉(zhuǎn)身又差人去尋了聶秋,要他來槃星宮一敘。 聶秋從百忙之中騰出時間來了,等到徐閬真要見到聶秋的時候,他和已經(jīng)化為孟求澤相貌的破軍星君大眼瞪小眼,互相對視了一陣子,猶豫著問道:問題是,我該怎么開口? 破軍:你問我?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是,安安穩(wěn)穩(wěn)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個人冒出來,說,你曾在昆侖仙山沉睡了幾十年,生活了將近兩年時光,是我把你帶大的。對了,其實你能拿到三壺月的原因在于你就是那神話中的珺瑤,那神話并不是真的,是我捏造出來的。你問我怎么證明?是這樣的,玄圃仙君當(dāng)初將真名刻在了你的腕骨上,你只要把手腕的皮rou劃開就能看見了。 無論是誰聽了這話,都會大罵一句有病,連他說的一個字也不會信,徑直離開。 所以徐閬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聶秋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孟求澤請進宮里,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之后,孟求澤就送客了。聶秋離開的時候還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孟求澤一番,似乎在想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沒有親近到可以隨時閑談的地步,但他沒說什么,就這么走了。 既然聶秋這條路暫時行不通,徐閬心中憂慮謝慕那邊的情況,之后就去了霞雁城。 曾是武曲星君的田挽煙已經(jīng)舍棄了田家人的身份,徐閬知曉后,便沒有讓她插手此事。 他有意借助陸淮燃和沈初瓶接近了覃瑢翀,主動表明了自己道士的身份,登上了那歸蓮舫,與他游湖作伴,也暗暗觀察凌煙湖中的那些水尸,這么過了一段時間,徐閬費了一番心思,和覃瑢翀混熟了關(guān)系,從他口中知曉了當(dāng)初那場慘案發(fā)生后,覃家內(nèi)部是何種情況。 那實在是意料之中,卻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覃家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那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這少數(shù)人都已經(jīng)紛紛辭世,就連覃瑢翀也不知曉這凌煙湖底下竟然有一條通往皇陵的路,他一直認(rèn)為這湖中的水尸都是邪祟之物,卻不知曉它們也曾是無辜死去的百姓。 徐閬用上了青家的畫符之術(shù),田家的卜卦之術(shù),步家的遣鬼之術(shù),卻如同杯水車薪,難以徹底解決湖中的水尸。前兩者效用不大,而后者雖然有所成效,但是受到了媒介本身的限制,只能起到遏制的作用,步家的銅鈴本是屬于天界的東西,可充其量也不過是仿制品。 這凡間能稱為神物的東西,就只有四方開天鏡和步家家主所持有的銅鈴了。 步家家主所持的銅鈴可遣鬼鎮(zhèn)邪,是極陰。 而如今尚在謝慕手中的四方開天鏡,則是極陽之物。 陰陽壹體兩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換,兩者相互作用,運化萬千。 在九殿下隕落之后,與他同源的四方開天鏡也有了裂痕,再加上法則的限制,最多只能發(fā)揮三成的效用。徐閬暗自盤算著,要是再加上步家家主的銅鈴,對付這湖中的水尸,或許能有七分的勝算,能令它們得到解脫,各自投胎,謝慕也能了卻遺恨,放下生前執(zhí)念了。 可惜,徐閬這之后又回了那座破得不成形狀的宅邸中,卻并未尋到步家家主的銅鈴。 他之后向破軍借了星盤,算出了那枚銅鈴在何處。結(jié)果,卦象顯示,那銅鈴和步家人的魂魄一起,沉在了水底的罐中,步塵緣借鎮(zhèn)鬼之手,在每個罐子上都施加了鎮(zhèn),強行破開只會震碎其中魂魄。知曉如何解開那層符箓的人,恐怕就只有已經(jīng)與世長辭的步塵容了。 從得知步塵容辭世的消息時,徐閬就知道,經(jīng)此變故,之后的所有計劃都會逐漸崩塌。 這世間萬物都有所牽連,許多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實際上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步塵容活著,才能說出解開符箓的方法,才能令那些步家的魂魄得到解脫,才能取得步家家主的銅鈴,才能鎮(zhèn)壓凌煙湖中的水尸,才能從暴動的水尸中拯救霞雁城,才能了卻謝慕的遺恨一環(huán)緊跟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倘若有一處出了岔子,就會滿盤皆輸,無可轉(zhuǎn)圜。 死者無法復(fù)生,事已至此,即使他見到聶秋,即使他告訴了聶秋真相,又有何用?這第一步已經(jīng)出了錯,往后再如何努力都沒有半點用了,他去步家,也只能為散去的魂魄吊唁。 聽到這里,破軍星君面無表情地伸出兩指,往前一探,意思是在說直接將聶秋解決了。 畢竟,三壺月開啟的唯一條件就是聶秋的死,只有聶秋死了,一切才能重新來過。 他現(xiàn)在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兩三年,他也要被逼入死路了。破軍常年混跡朝廷之中,對這些權(quán)謀也是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抬眼望見徐閬的神色,知他于心不忍,于是又冷冷地一笑,指腹在桌案上敲了敲,徐閬,你不會告訴我,你舍不得吧? 徐閬怔了怔,被破軍這句話說得心緒不寧,他轉(zhuǎn)頭望向梁昆吾,想向他征求意見。 梁昆吾只問了一句話:所以,步家的最后一個人也已經(jīng)選擇投胎轉(zhuǎn)世了嗎? 他這話明顯是問的步塵容。徐閬雖然不知道梁昆吾為什么會對步塵容感興趣,想來他應(yīng)該也只是順著他們的話題往下說罷了,便沒有在意,點了點頭,認(rèn)可了梁昆吾的說法。 梁昆吾見徐閬點頭,思忖片刻,淡淡說道:那就啟用三壺月,重新開始吧。 徐閬還以為梁昆吾會像以前那樣不表態(tài),結(jié)果梁昆吾竟然和破軍星君站在了同一邊,兩票對一票,他頓覺處境變得敵眾我寡,頭腦昏昏沉沉的,竭力組織著用詞,說道:然而,如果現(xiàn)在直接啟用三壺月,珺聶秋他又不清楚我們的計劃,倘若他選擇繼續(xù)走以前的這條道路,我們的所有努力不就又前功盡棄了嗎?而且還浪費了一次機會,實在是得不償失。 他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破軍想了想,問道:所以,你準(zhǔn)備等到什么時候? 星君也說過,聶秋現(xiàn)在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就會被逼入死路。徐閬說道,等到了那時候,他就會明白,他不該成為祭司,也不該成為正道表率。經(jīng)此變故,他就決不會選擇重走老路,無論去哪里都好,他都不會再與朝廷、正道牽扯上。之后,我再加以引導(dǎo),讓他挽救步家,再去霞雁城,使謝慕得到解脫,即使他不知曉這其中的糾葛,那也無妨。 兩三年太久了,最多一年。破軍敲著桌案的手指一停,說道,我會在暗中促使戚潛淵對聶家下手,總歸他一直都對大祭司這個職位心懷不滿,借此機會,我也好利用他一次。 徐閬知道,這已經(jīng)是破軍能給出的最大讓步了,他要再不答應(yīng),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終緩緩地嘆出一口氣,沒有再反駁破軍星君的話,說道:好。 第333章 、重啟 一年后, 祭天大典將至。 身為侍奉皇帝身側(cè)的天相師,孟求澤本應(yīng)參加祭天大典,卻準(zhǔn)備找個借口推辭。 畢竟孟求澤與破軍是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 但三壺月重啟之時, 破軍星君必須在場,借用星盤的力量,觸及冥冥之中的天命,直接cao縱時間流轉(zhuǎn), 將一切溯洄到合適的時機。 白衣朗袖的男子繞過回廊, 枝影映在他眉間的那幾瓣紅葉上, 緩緩游移,他的長相很獨特,薄唇下有一顆不甚明顯的痣,唇邊噙著點笑意, 眉眼深邃, 鼻梁挺翹,不似中原人。最顯眼的當(dāng)屬那雙眼睛了:瞳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淺黃, 一只偏深褐,好似兩塊凝結(jié)的琥珀。 他拐過折角時,戚瑤正在庭中坐著, 侍女簇擁在她周圍, 有手捧銅鏡的, 有替她剝水果的,有給她晃著團扇的,有輕輕錘著她肩膀的,而她望著眼前的縣官, 有點兒興致缺缺。 戚瑤身為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這普天之下,想要巴結(jié)她的人能從皇宮排到邀仙臺去。 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這種情況就愈發(fā)頻繁了,幾乎每天都有請見她的人。 她有個人盡皆知的癖好,就是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寶石,于是,這些登門拜訪的人大多都是來獻石的。孟求澤側(cè)身隱去蹤跡,暗暗猜測,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縣官多半也是來獻石的。 果然,幾番你來我往的寒暄后,縣官取出了一個盒子,雙手奉上,低聲說了句什么。 一旁等候的侍女與戚瑤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得了示意后,蓮步輕移,走上前來,取過他手中的盒子,確認(rèn)沒有問題后,白皙的手指輕輕滑動,拔出插銷,順勢將盒蓋翻開,她幾步走到戚瑤的面前,低伏身形,將盒中物品呈上戚瑤垂下眼睛,只朝盒子里望了一眼。 她嘴唇動了動,問道:大人方才說,你帶來的是春帶彩翡翠,本宮應(yīng)該沒有記錯吧? 縣官恭恭敬敬回道:正是。 戚瑤牽起袖擺,伸手去取了那盒中的物品,盒中寶石見了光,顯出璀璨的光澤。翡翠上兼有紫春與綠翠兩種顏色,孟求澤對這些不甚了解,只知道春指的是紫赤色,彩指的是純粹的綠色,按理來說,這大約就是那春帶彩了,不過,瞧戚瑤的神情卻又不見喜色。 出乎其他人的意料,戚瑤將翡翠翻來覆去地撥弄了一陣子,竟甩手將其擲在地上。 只聽一聲脆響,翡翠裂開兩條縫隙,撲騰了幾下,像條擱淺的魚,很快就沒了生息。 縣令怔了怔,隨即大驚失色,忍不住搶身上前,問道:皇后此番舉動是何意? 大人恐怕是受騙了,這是假的。戚瑤輕輕地笑了一下,并不驚慌,她做了個手勢,侍女捧著盒子退到了一旁,另有捧銅鏡的那一個取來手帕,待戚瑤擦后,便放進了玉盤中。 她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朝孟求澤的方向略略一掃,繼續(xù)說道:本宮雜事纏身,便無時間再同大人仔細解釋,稍后本宮會差人送一枚春帶彩到大人府上賠罪。纏綢,去送送大人。 戚瑤這話是明晃晃的送客了,縣令還想說點什么,被成為纏綢的侍女就走了過來,對他綻露一個溫和的微笑,儀態(tài)得當(dāng),拂袖說了個請字,縣令就稀里糊涂地跟著她走了。 總歸戚瑤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待那縣令走后,孟求澤就從梁柱背后走了出來。 這并非皇后的寢宮,算不得私地,左右孟求澤也沒犯下和皇后私底下接觸的罪名。他的衣袂擦過兩側(cè)的灌木,發(fā)出細細簌簌的聲響,那些侍女的動作很麻利,幾下便將地上的翡翠殘骸收走了,孟求澤心知,這些侍女大多都是戚瑤從赫舍里氏帶來的人,自幼學(xué)習(xí)武功。 孟大人此時來尋本宮,莫不是要說關(guān)于祭天大典的事情?望見是他,戚瑤并不驚訝,前些日子,本宮已同五哥說過了,本宮近來身體不適,便不去了,他也是應(yīng)下了的。 歸根結(jié)底,她也知道這場祭天大典不過是個甕中捉鱉的戲碼,去與不去沒多大差別。 孟求澤行了一禮,說道:臣也不會淌這趟渾水,畢竟,明哲保身才是頭等要事。 戚瑤這才起了興趣,抬手止住那搖著團扇的侍女,望向孟求澤,說道:此話怎講? 孟求澤道:陛下向來厭惡天道,鄙夷仙術(shù),皇后也是知曉的。陛下要除掉聶秋,就是為了打破世人心中的桎梏,而我如今入住槃星宮,同時兼任天相師一職,聶秋被除,恐怕也有殺雞儆猴的意思。伴君如伴虎,在這深宮中,若臣不謹(jǐn)慎行事,大約也活不到這個時候。 哧。戚瑤忽地笑了,假話。五哥想不想對付你,你難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她擺弄著扇柄上的掛墜,悠悠地嘆道:只恨本宮欠下孟大人一個人情,不能仔細追問下去了。孟大人,讓本宮猜一猜,你是想請本宮出主意,好給你找個借口推辭大典吧? 孟求澤沉默了片刻,說道:皇后明鑒,臣正有此意。 倒也不難。沉娥,拿紙筆來。待侍女拿過紙筆,研開墨汁后,戚瑤將袖口挽至腕骨下一寸處,提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下一行行娟秀的字,口中念念有詞,說道,陛下這些日正發(fā)愁,本宮斗膽猜測,他大約是缺個動手的引子。而孟大人,恰巧就可以成為這個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