鞮紅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確定剛才兄長的話是不是她的幻聽，直到呼吸都放大如洪潮聲幾欲撞破耳膜，她才從剛才那句語氣與從前一般無異的溫柔話語中品出一絲寒意：哥哥，什么封家？

    我的父親是封常衢，父親的遺產(chǎn)自然是要留給封家的孩子。

    哥你在說什么啊？眼淚冰涼的糊在臉上，鞮紅睜大雙眼，幾乎不敢置信，父親的財(cái)富五分之三都是母親給的，剩下五分之二也是母親陪他一起打拼下來的！！你怎么能怎么能這么說?。?/br>
    母親？封寒冷笑，你搞錯了，那是你的母親，可不是我的母親。

    你！鞮紅連聲音都是顫抖的，mama對你那么好，就算你是爸爸前妻生的孩子，mama也將你視如己出，從來沒有虧待過你?。?！爸爸剛和mama結(jié)婚那陣子，家族里的長輩都不允許你進(jìn)門，是mama，mama求了好久才讓爸爸把你接了回來！

    你以為我很稀罕她的施舍？封寒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冷下來，冰澀地像摻了隆冬的寒雪，你以為我進(jìn)了鞮家之后過得有多好？那些貴族子弟沒有一個人對我客氣，他們背后說，當(dāng)面也說，說我爸是吃軟飯的孬種，沒辦法養(yǎng)活孩子入贅豪門，丟盡了男人的顏面??！

    你是世家千金，是眾星拱月的大小姐，生來就是被人寵的，哪里會知道我受過的苦？??！

    還有你的母親，擺出那副惺惺作態(tài)的模樣來，顯得她很偉大，很高尚？

    封寒忽然笑了一聲，鞮紅從來沒有聽過那樣的笑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無形中捂住她的口鼻，叫她在寂靜無聲中無望且痛苦的掙扎，直到死去。

    我同你說這些干什么？你們這樣的人，怎么會知道我們的感受。

    鞮紅怔住了。

    這些事情，她聞所未聞。

    她一直都知道，父親有一位前妻。

    那位阿姨也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當(dāng)初和父親一起做生意，但是因?yàn)橐淮我馔馐鹿?，工廠爆炸，當(dāng)時在工廠里的所有人都沒有逃出來，包括父親的前妻。貨沒了，生意也破產(chǎn)了，一生摯愛和自己陰陽兩隔，還拖著一個幾歲的孩子。那段時光可以說是她父親封常衢的人生低谷。

    她沒有機(jī)會見到那樣落拓的父親，但是她的母親見到了。

    鞮紅的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到她母親的影子。

    身為鞮家上一代眾星拱月的大小姐，她有鞮紅的天真爛漫，卻比鞮紅多了幾分聰敏果決，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之驕女，是當(dāng)時豪門子弟爭相追求的對象。

    可命運(yùn)總是離奇，這樣炙手可熱的世家貴女，偏偏喜歡上了封常衢。

    許是喜歡封常衢的容貌，許是看上了封常衢身上的那副傲骨，但當(dāng)事人不說，誰都不知道這段莫名其妙的情究竟起于何處。

    這樣的故事在小說里是千古佳話，可放在現(xiàn)實(shí)里是極其糟糕的。

    一般而言世家的大小姐就算不聯(lián)姻也不會找一個這樣條件的男人，經(jīng)濟(jì)狀況暫且不論，最最嚴(yán)重的是這個男人曾經(jīng)結(jié)過婚，喪偶，還帶著一個孩子。

    但最后，鞮紅的母親還是排除萬難和封常衢結(jié)婚了。

    后來幾年很多人談及鞮家都連連嘆氣，鞮家這一代是真的慘，大小姐嫁給了喪偶的男人，小少爺跟著外面的男人跑了。

    當(dāng)然，大小姐嫁歸嫁，封常衢想要娶，必須只能入贅。

    所以鞮紅是跟著母親姓的，世家之中也只認(rèn)鞮家，不識封家。

    對于這一切，封常衢倒沒有什么看法，本身他對于這類姓氏問題就不是很在意，也一直心甘情愿地幫著鞮紅母親一起打理鞮家產(chǎn)業(yè)，無所謂自己留不留名。

    但是封寒，這個和鞮紅同父異母的兄長，卻并沒有他父親那么清明豁達(dá)。

    封寒一直很懷念自己的母親，也一度認(rèn)為，他敬愛的父親已經(jīng)忘了昔日舊愛，成為了一條只會對貴族們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雖然鞮紅一家人對他很好，但是仇恨的種子還是悄無聲息扎根在心田里，日復(fù)一日生根發(fā)芽，終長成一棵參天巨木，刺穿他的五臟六腑，讓他夜夜無法安眠。

    鞮紅的母親當(dāng)時和封常衢結(jié)婚，在那個圈子里是淪為笑柄的存在，但是鞮紅母親沒有在意，她終究還保留著出生環(huán)境澆灌在她骨子里的天真。封常衢也沒有太在意，雖然有時候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難受，但是會化這種痛苦為動力，在鞮家上一任長輩去世后青黃不接的時期和鞮紅母親一起重振了鞮家的事業(yè)。

    那段時間鞮家又恢復(fù)到了往日榮光，外界不堪的言論也就稍微收斂一點(diǎn)了，但是人的偏見總是在的，不能在大人面前不敬，關(guān)起門來的譏笑竊語，像毒液一樣侵蝕到孩童們無瑕的心間。

    對不起。鞮紅無力地垂下手，手機(jī)落在地上，無助的亮著的屏幕上還顯示著待搜索機(jī)票的界面。

    你不必說這些。封寒意味不明的語氣聽起來像毒蛇涼滑地曳過耳廓，你多無辜。

    鞮紅艱難地舉著另一只手機(jī)，將他緊貼耳面，她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沒有力氣把它舉起來。

    封寒的聲音繼續(xù)從聽筒中傳出：其實(shí)我本來不想動你的，與我而言你就像一個毫無威脅的蠢蛋。留著你將來還能作為聯(lián)姻的工具，但是誰叫你偏偏不聽話，那夜闖到我的書房？

    鞮紅猛地抬頭，瞳仁一陣緊縮，所有的事情幾乎被這一句話飛快串聯(lián)起來：是，是你？？我車上的毒?品mama留給我的房子你！都是你？！?。?/br>
    網(wǎng)上的輿論、被非法轉(zhuǎn)賣的房產(chǎn)一樁樁一件件都在她腦海中像最后時限的俄羅斯方塊般混亂著重組，一瞬接連的電路爆出火花，噼里啪啦幾欲震破她的耳膜，腦中翻江倒海不受控制地嗡嗡作響。

    鞮紅再拿不住手機(jī)，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她兩手撐地，眼淚一顆一顆砸在粗糲的水泥地上，氤出深灰的漬：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那么信你，你說處理好了，你說你要去自首，我都信了，我對你毫無懷疑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你信了？封寒頗為好奇的聲音從免提聽筒中傳出。

    鞮紅抽噎了很久，才磕磕絆絆地回答：我信了啊

    可我不信。

    鞮紅渾身僵冷，不可自抑地發(fā)著抖：為什么

    封寒卻只是輕描淡寫的笑了一聲。

    鞮紅，我的好meimei。

    今年，哥哥是真的不能陪你過生日了。

    鞮紅噎住，忽然她拼命地把手機(jī)撿起來，可是手抖的幅度太大幾乎握不住。

    哥我求你，哥哥我求你了，你讓我見爸爸最后一面吧我求你了

    她哭著喊了半天，又像是想到什么，把手機(jī)規(guī)規(guī)整整的放在地上，明知封寒看不到，卻依然雙膝跪地，雙手下拜，對著手機(jī)重重磕下了頭。

    我求求你了哥，求求你了，你讓我見我爸最后一面吧，我真的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給你，你讓我見我爸最后一面吧求求你了，求求了

    求求你了，哥哥我求求了，我求求你

    鞮紅求了半日，磕了半日。

    回答她的，只有電話掛斷后的忙音。

    第148章

    昏慘的燈光在輕微晃蕩，連帶著地上的影如燭火般縹緲虛弱，仿佛風(fēng)一緊就滅了。

    街道上的車輪聲攆著水泥地的粗糲飛馳而過，像一縷風(fēng)箏線，將所有的聲音拋向風(fēng)中，一瞬離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

    鞮紅踩著夜色出門，大雨如澆，像是天穹為不愿露面的行人蒙上面紗。

    塑料袋里是幾只干巴巴的豬油蔥餅，新招的學(xué)徒烤壞了的，收了錢一把鉗起來塞到她手里。

    這幾天三餐都是這些，她不敢走遠(yuǎn)去覓食，從前吃飯一講檔次二講色香味的人，終于知道，裹腹才是食物存在的第一要義。

    原來生活本也簡單，一日不過三餐，夜眠不過七尺。

    都說由奢入儉難，但是從吞咽困難到習(xí)慣過度油膩或過分清湯寡水，從被經(jīng)久未曬的床套捂出一身疹子睜眼至天明到沾枕就能睡著，也不過幾天時間。

    這條街的香火店生意不好，下雨天許多小店都早早閉門謝客，也就只有它還意興闌珊地亮著，在道路盡頭孤燈一盞，頗有些遺世獨(dú)立的意趣。

    這在從前都不會被鞮紅發(fā)現(xiàn)，不過她今日也沒什么心思去體會這些，只是她需要香燭香火，問到路便來了。

    把啃了沒幾口的餅用塑料袋一層層包起來，但繞是如此，精亮的豬油依舊悄然從不知哪個縫隙里鉆出來糊了指腹。

    自己看啊。

    香火店老板娘一雙眼睛半閉不閉，躺在搖椅上懶懶出聲，仿佛根本不擔(dān)心顧客順走她的香。

    不被注視的感覺對鞮紅來說也落得輕松，把被雨絲沾濕的發(fā)絲攏得整齊一點(diǎn)，開始低頭挑香。

    我想要這個再來一個打火機(jī)。

    鞮紅拿著香轉(zhuǎn)向老板娘，后者乜了一眼。

    12塊錢，打火機(jī)要防風(fēng)不防風(fēng)？

    鞮紅怔了下，她從前即便不怎么用，打火機(jī)也必定要選復(fù)古煤油純手工定制的。去年送封寒的生日禮物，就是一個專門從意大利定制的牛皮手工打火機(jī)，還專門請畫家在皮上復(fù)刻了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繪。

    白壁美人，玫瑰金與火焰，一只打火機(jī)便能把人拖進(jìn)江戶時代的斑斕迷離之中。

    哦，不防風(fēng)的好了。

    鞮紅對著老板娘笑了下，接過那個拿在手里毫無分量，極其廉價的塑料打火機(jī)，試了幾下，小心翼翼包裹在一個新的塑料袋里。

    捏著香的手松了又緊，猶豫了半天，又小心翼翼道：這個香

    12塊錢。

    老板娘已經(jīng)cao作完畢舉起收款碼。

    鞮紅擺擺手歉然道：我是，我是想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diǎn)?。?/br>
    這回老板娘終于抬起眼睛打量了下鞮紅，嚇得她連忙低下頭去，幸好今天她沒有化妝，加上被雨淋得狼狽，在死亡頂光的配合下和電視上還是有些差距。老板娘一時也沒認(rèn)出她來，避免了一場尷尬，但避不過是那若有實(shí)質(zhì)的鄙夷目光，在她那團(tuán)名為自尊的血rou上，狠狠地鉆。

    那邊金色的，7塊錢。

    哦好，謝謝。鞮紅緩緩地放下手里的香，拿起老板娘說的金色香，欲言又止，

    7塊錢加打火機(jī)一共8塊錢。

    不好意思，我想問問，還有沒有再便宜一點(diǎn)的香??？

    你拿的已經(jīng)是最便宜的了。

    那鞮紅支吾著，一張臉已經(jīng)漲到通紅，糾結(jié)片刻還是攢著一掌心的汗把話說了出去，我可不可以，只買三支??？哦不不六支吧，六支。

    對方不答，鞮紅又慌又羞，她知道自己如今的狼狽樣，卻只能忍著對面鞭笞著她尊嚴(yán)的目光，為了她明天的中飯錢，繼續(xù)懇求：我只要六根，多了也，也不用的，可不可以

    我這里面一百根，就七塊錢，你只要六根你的意思是你就給我四毛二是吧？你當(dāng)我在賣垃圾??？

    對不起對不起

    鞮紅幾乎是逃出那家香火店的，抓著打火機(jī)和一整包香，失魂落魄地蕩在燈火闌珊的小巷里，為自己剛失去的八塊錢rou痛。

    打火機(jī)和香其實(shí)只用一次就夠，八塊錢夠她一頓四只餅吃兩頓，或許還可以去千里香餛飩鋪打打牙祭。

    一路回到她暫居的倉庫里，藍(lán)色卷簾門遮擋住外界風(fēng)雨，才漸漸意識回籠，驚覺自己竟然為了八塊錢糾結(jié)了那么久。

    也不知道房東阿姨信不信這些，回頭倒賣給她試試吧。胡思亂想著，鞮紅一點(diǎn)點(diǎn)拆開包裝，取出三支香來點(diǎn)燃，這時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香爐可插，只好把兩張舊鐵皮課桌并在一起，把香固定在縫隙中。

    她在臨時搭建的香臺前站定，眼眶的酸楚一下子沖掉了她所有凌亂的思緒，對著香臺緩緩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

    最后一拜拜下，再也無力起來。

    腸胃餓得絞痛卻好似已經(jīng)靈rou分離般傳達(dá)不到大腦，臉上濕熱漸轉(zhuǎn)冰涼，又一股guntang澆下，腦子里暈乎乎地一半在胡思亂想，另一半游離著不知要飄往何方。

    曾經(jīng)過無數(shù)種離別，卻唯獨(dú)沒有想到這種。

    還沒來得及送出手的禮物、還沒來得及讓他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成績、還沒有為前幾日電話里的不耐煩道歉、還沒來得及將心上人帶到他面前、還沒有在今年生日的時候說上一句：爸爸，今年我依然愛你

    不是無法承受永別的痛，只是太倉促、太倉促了。

    父親已于兩天前火化，而自己能做的卻只有在這千里之外不相干的地方，上三炷香，磕三個頭。

    香燃了多久，鞮紅就跪了多久。她恍惚地支起身子，發(fā)現(xiàn)臨時拼湊的香臺上只余三根殘香。

    倉庫通風(fēng)效果很差，香聚在屋里熏得鞮紅打了兩個噴嚏，等她坐在床上摸索出餅來啃了一口時，忽然反應(yīng)過來

    今天，是她的生日。

    鞮紅的生日在中秋節(jié)前，農(nóng)歷八月初八。

    傳說這一日王母瑤池?cái)[宴，各方神仙遙赴相祝，熱鬧非凡，正如鞮紅那繁花錦簇，燦如云錦的前半生。

    只是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yùn)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

    斯蒂芬?茨威格《斷頭皇后》

    如果救下他們以后，你并不會得到賞金呢？或者不僅得不到賞金甚至還會付出一點(diǎn)兒代價，你還愿意這么做嗎？

    他們不能再繼續(xù)留在這里。

    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還能說得出這話？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別急啊探長小姐。游戲，才剛剛開始。

    好！停！

    今天的戲份主要都是渝辭飾演的探長和鞠興飾演的精神病院長之間的幾場博弈。

    鞠興的院長亦正亦邪，善惡難辨。這需要足夠的張力和對情緒的精準(zhǔn)調(diào)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