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沒有常朝，逢他生辰, 難得休沐一日。

    蕭衍一邊下床一邊道：“沈約在中齋等著朕, 你再睡會兒?！?/br>
    沈約這么早進宮來肯定不是給他賀壽的, 定還有別的要事。

    王樂瑤沒有再睡, 而是跟著他起身，看到蕭衍要穿中衣，連忙把他的衣裳脫了下來。

    蕭衍看著她，眼神曖昧, “怎么一大早就脫朕的衣裳？”

    王樂瑤真不知道他腦子里都裝什么，無奈地?fù)u了搖頭，從箱籠里抱出一套全新的水紋綾緞中衣。

    “怎么又給朕做新衣？朕的衣裳夠穿。你怎么不讓宮里多給你自己做幾套？近來看你總是重復(fù)穿幾身衣裳?！?/br>
    王樂瑤幫蕭衍穿上，然后整了整衣襟和系帶，說道：“這不是宮里做的，這是我做的。尺寸似乎剛剛好？”

    蕭衍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驚訝不已，“這是你親手給朕做的？何時量的尺寸，何時做的？朕怎么不知道？”

    王樂瑤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兩個人夜夜在一起，用手稍微量量也就知道了。

    他每日政事繁忙，她就是用他不在的間隙做的。

    既然是禮物，肯定不能被他知道了。

    “這是給陛下準(zhǔn)備的生辰禮物，愿陛下歲歲常健?！?/br>
    王樂瑤對蕭衍鄭重地行了個禮。

    蕭衍把她扶起來，一把抱入懷中，聲音很低，“朕不要歲歲常健，朕只要歲歲跟你在一起?！?/br>
    “又胡說。跟我在一起，得先有個好身體才行。”王樂瑤嘆了一聲，撫著他的衣緣，有些不放心地說，“我明日就離宮了，陛下切記照顧好自己。努力加餐，別太cao勞?！?/br>
    “朕后悔了，朕不讓你走。”蕭衍俯身，用力地抱緊她。他們就像一對苦命的鴛鴦，各種惡疾纏身。才重逢沒多久，又要被迫分開了。

    “陛下可不能不認(rèn)帳，我們說好的。”王樂瑤這幾日對他予取予求，生怕他反悔，“快穿外袍吧，沈侍中還在等著。”

    蕭衍這才放開她，把身上的中衣仔細(xì)撫平，然后才套上外袍，帶著自己的隨從回中齋了。

    沈約在中齋的大殿上來回走著，看到皇帝神采飛揚地進來，還未開口，蕭衍就把外袍的袖子卷了一點起來，炫耀般地給他看了里面的中衣，“這是皇后親手給朕做的，你看看，是不是很有品味？”

    沈約忍不住笑道：“皇后娘娘的眼光和手藝，自是無人能敵。”

    而且這是貼身之物，穿在身上，便會時時想起。若不是皇帝陛下親自炫耀，恐怕別人都不知道皇后送的東西如此隱晦又貼心。

    蕭衍愛不釋手地摸了摸那中衣，越發(fā)覺得渾身妥帖。他自己做中衣從來舍不得用這么好的布料，大都是棉質(zhì)的，可穿上這么好的布料以后，才發(fā)覺好跟普通的差別。

    就像娶妻一樣。

    他若不是娶了阿瑤，怎知道此生有那般炙熱的感情，可以盡付于一人。若不是他為帝王，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真的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那個人在一起。

    沈約看到皇帝在那里獨美，又自顧詢問左右，左右自然都是恭維不已。沈約心想深陷于情愛中的男人，估計心智也降低了不少。以前怎能想象殺神般的皇帝會有如此稚氣的一面？就像一只得了主人獎賞的黃犬一樣。

    沈約嚇了一跳，竟敢把陛下形容成犬？怕是不要命了。

    蕭衍坐下來后，才想起正事，問道：“你這么早進宮，有何要事？”

    沈約看了看蕭衍左右，蕭衍命蘇唯貞把人都帶出去了。

    然后沈約才說：“關(guān)于陛下要查中正的事，各地都起了不小的sao動。明日，吏曹本安排謝博士去海陵郡的，可近來那邊海賊橫行，不大太平。是不是延后再說？”

    經(jīng)沈約這么一提醒，蕭衍想起來，當(dāng)初謝韶也是乘船去海陵郡的途中，船毀人亡。這次竟又讓謝羨去海陵郡。

    “你懷疑有人會在途中對謝羨下手？”

    沈約點了點頭，“因為太過巧合了，臣不得不擔(dān)心。中正一事，關(guān)系到士族選官的利益，牽連甚廣。臣并不建議陛下此次肅清，還是留些余地，否則會激化多方的矛盾。士族的強大，并非一日，破除也非一日。臣也去找過謝博士，但他說無懼。他到底是陛下親授的五經(jīng)博士，若謝公的事重演，恐怕會引起不小的震蕩，有損陛下天威?！?/br>
    蕭衍沉吟片刻，“你覺得對謝羨下手的人，圖謀什么？是為了打擊朕選拔寒門的決心，還是另有目的？”

    沈約搖了搖頭。他只是預(yù)感會出事，暫時還沒想到那么深的地方。

    “你可記得，朕跟你說過，當(dāng)年仇池國破時，有張藏寶圖不見的事？”

    “臣記得，陛下可是有何眉目了？”

    “朕一直在思考，當(dāng)年，廢帝突然聯(lián)合謝韶向王允發(fā)難，只是因為忌憚北府軍？北府軍存在已久，為何廢帝要突然發(fā)難？而謝韶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沈約仔細(xì)想了想，倒吸了一口冷氣，“陛下懷疑藏寶圖在王公的手中？”

    這不是不可能，王家想要在當(dāng)年攻打仇池國的軍隊中安插自己的人易如反掌。而且王允之妻是尋陽長公主，皇室中人，她知道藏寶圖的事也不奇怪。

    蕭衍卻搖頭道：“不盡然。若真的在他手中，他被朕逼到如此境地，不可能還如此沉得住氣?；蛟S那藏寶圖先被王允得到，后來又輾轉(zhuǎn)到了謝韶的手中，王允找不到藏寶圖，所以才殺了謝韶泄憤?！?/br>
    沈約覺得這么解釋完全可以行得通。一來王家需要很多錢供養(yǎng)軍隊。北府軍雖然曾是國家的軍隊，但是國庫漸漸難以負(fù)擔(dān)他們龐大的開支，最后由王家來接手。王家雖然經(jīng)營多年，家底頗豐，可到底是要養(yǎng)一只數(shù)萬人的軍隊，開支絕不會小。所以王允才會應(yīng)了顧榮的求婚，要了顧家半數(shù)家財，也是為了養(yǎng)兵之用。

    這些年，顧榮給王允賺的錢，多數(shù)也都進了北府軍的軍中。

    所以王允無法拒絕那么大一筆財富，動手搶奪。

    再者，沈約聽過傳聞，王允曾向廢帝要過加九錫之禮。雖然只是傳聞，并沒有證據(jù)，但古來加九錫的權(quán)臣，最后都謀朝篡位了。這證明王允跟廢帝的關(guān)系，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融洽。他之所以敢，也是因為曾有那張藏寶圖，等于有了底氣。

    姜氏皇族自登基以來，一直被士族掣肘。哪個皇帝都無法容忍自己如同傀儡一般活著，所以廢帝曾想過反抗，但是失敗了。

    “朕已經(jīng)派校事府的人暗中盯著王允。謝羨盡管去海陵郡，他有那膽魄，朕也會保他。朕也想知道，誰有那么大的膽子，竟敢動朕親自選出來的五經(jīng)博士?！笔捬艿难壑型赋龊?，“廢帝無能，保護不了為他出生入死的謝韶。朕不會學(xué)他，否則天下間，還有何人肯為朕驅(qū)使?！?/br>
    “陛下圣明?！鄙蚣s由衷地說道。他原本還擔(dān)心陛下因為皇后的事，對謝羨一直耿耿于懷，所以才親自進宮為謝羨請命。現(xiàn)在看來，他真是多想了。

    陛下公私分明，也確實愛才惜才。

    蕭衍道：“好了，不聊政事。時辰還早，你陪朕下一局棋?！?/br>
    “是?！鄙蚣s道，“不過臣可不讓先了。陛下的棋藝也該進步了?！?/br>
    “今日是朕的生辰，你不準(zhǔn)備禮物就罷了，還不準(zhǔn)備讓先？”蕭衍不悅道，“那宴席你別去了?！?/br>
    沈約就知道，陛下還是那個陛下，根本沒變。

    *

    竹君和梅意帶著宮人在南宮門的小掖門旁迎接客人，衡陽郡公一家是最早到的，趙氏穿著一身紅色大袖衫，滿臉喜氣洋洋。原因無他，只因她的獨子近來開竅了，跟她說要娶妻。只不過看上的是桓家娘子，她近來又剛被陛下提拔為內(nèi)司，有品邑的女官，他們家實在有些高攀不上。

    不過兒子肯安定下來，總歸是件好事。今日趁著陛下生辰，桓家娘子也到內(nèi)宮幫皇后的忙，所以趙氏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行頭前來，打算跟桓家娘子好好談?wù)劇?/br>
    張瓊探頭往里面望了望，“曦和呢？”

    竹君回道：“內(nèi)司在顯陽殿，與皇后娘娘在一起，婢子先讓人帶幾位去宴會的地方?！?/br>
    趙氏點了點頭，拉著還在東張西望的張瓊先行了。張洪板著臉，不知道這娘兒倆到底在盤算什么，沉默地跟在后面。

    隨后蕭常和他的夫人趙氏也來了，這兩人都上了年紀(jì)，竹君特意安排了肩輿抬他們過去。

    蕭綱和郗微則來得稍晚了些，郗微的臉上似乎不情愿，等過了宮門，她道：“陛下的生辰宴，為何要我來？”

    “你怎么說也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算是陛下的家人。皇后請你來，你還有意見了？”

    郗微冷冷到：“我與皇后素來不睦，過去還有過糾葛，大王不知道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以后是長沙王妃，免不得要常跟皇后打交道，躲得過一時躲得了一世嗎？還是你有什么要緊事，連這半日都騰不出來？”蕭綱的神色冷下來，審視著她。

    郗微看到蕭綱有些生氣了，這才道：“我只是說說，不還是跟大王一起來了嗎？”

    蕭綱沉聲道：“你所求若只是一個王妃之位，我自然會給你。但你若求得更多，我非但不能滿足你，還得給你潑潑冷水。我們蕭家人團結(jié)一心，同仇敵愾，才打下這大梁江山。無論是我，陛下或臨川王，都不會背叛對方。所以陛下才放心把龍驤軍交給我?；屎笾陨畹帽菹聬壑?，就是她明白自己的本分，從不會讓陛下做違心之事，賢妻當(dāng)如此?！?/br>
    郗微放柔了聲音，“好端端的，大王說這些做什么，我自然是曉得的?！?/br>
    “你曉得最好。”蕭綱恢復(fù)了臉色，“快走吧，別讓其他人久等了。”

    兩人剛要往前走，后頭王執(zhí)和謝羨也到了，過來見禮。

    “我昨日有幸去五經(jīng)館聽了二位博士的課，收益匪淺啊?！笔捑V故意恭維道。其實他哪里聽得懂經(jīng)史子集，就是五經(jīng)館近來在都城成為了不得不去的場所之一，周圍的人都去過，他也趕新鮮去了一次，差點沒聽到睡著。

    王執(zhí)心知肚明，笑到：“長沙王好學(xué)之姿，我等有目共睹?！?/br>
    蕭綱尷尬地笑了兩聲，頗有種上課偷懶睡覺，被先生抓到的窘迫。他就是個粗人，上戰(zhàn)場打仗還行，做學(xué)問還是免談吧。跟這些士族高門出身的飽讀之士，完全不是一個境界。

    郗微對謝羨說：“聽聞謝博士明日便要出海陵郡了，今日還進宮為陛下慶生，實在是辛苦了。”

    謝羨沒想到郗微還知道自己的行程，微微一禮，表情疏淡有禮。他是那種有傲骨的人，若非他自己愿意，旁人也無法輕易驅(qū)使他。

    郗微看著謝羨，心中不免同情。

    在她的夢里，謝羨娶了王氏女，過了兩年安逸的日子。但他在出海陵郡的路上，與他的父親一樣意外身亡了，只不過現(xiàn)世比夢境里早了一年。

    這輩子，謝羨比夢境里更慘，痛失所愛，可能又會死在路上。

    而王氏女的命數(shù)，則截然不同了。

    第99章 呵呵，男人。（一更）……

    設(shè)宴的地方在后宮的鳳光殿, 這里是一處高臺，在華林園中，能欣賞到園中的美景。暮秋之時, 雖然百花凋零, 但華林園的山水景致，錯落起伏的亭臺樓閣，帶著鮮明的江南特征, 仍是金陵的一絕。

    張?zhí)蠛褪捔顙故亲钤绲降?，宮女們正在席案上擺放果脯, 謝魚正里外忙碌。她跟皇后分工明確，一個內(nèi)一個外，兩個人搭配起來，事半功倍。

    “大伯母，我去幫六嫂嫂的忙?！?/br>
    張?zhí)笮Φ溃骸叭グ伞！?/br>
    雖然長沙王在都城中有府宅，但蕭令嫻不愿意跟他同住, 依然住在宮里。

    自從知道郗氏女要嫁給她父王之后, 她也不找皇后的麻煩了。甚至覺得, 同為士族所出, 皇后和郗氏女真是高下立判。皇后高貴端莊，行事光明磊落, 從不在背后說人是非, 也不會使陰謀詭計。郗氏女表面上也是高貴端莊的模樣, 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沒人知道她在盤算什么。

    賓客陸續(xù)到來，蕭令嫻一眼看到謝羨，歡喜地跑過去，“你來了！”

    謝羨從小到大, 遇到過的圍追堵截不少，很執(zhí)著的也大有人在。在知道他有婚約的情況下，窮追猛打的也不在少數(shù)，所以他并未把這位始寧縣主放在眼中。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想要好吃的好玩的孩子，圖個新鮮。

    所以她去五經(jīng)館，她跟著他，他都隨她去。

    謝魚走到他身邊，喚了一聲“三兄”，他露出笑容，行拜禮：“臨川王妃?！?/br>
    “今日是家宴，三兄就不要跟我見外了?！敝x魚拉著謝羨到一旁，輕聲問道，“三兄明日要去海陵郡？”

    謝羨點了點頭。

    謝魚不自覺地抓著謝羨的手臂，低聲道：“不能不去嗎？讓王世叔代你去。”

    她對父親的死心有余悸。四年前，她雖然還小，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時日，父親非常忙碌，本來每日再忙都要問詢她的功課，但也無暇顧及。后來有一日，父親回來，將他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好幾日，誰也不見。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就是奉命去海陵郡視察海況。

    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是吏曹的命令，我身為官員，怎能隨意更改。父親的事只是意外，你不用擔(dān)心我?！敝x羨溫聲安慰謝魚。

    謝魚仍是惴惴不安，她這幾日心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蕭宏總安慰她，說她思慮太重，杞人憂天?？伤齼?nèi)心一直有種感覺，父親當(dāng)年的事并不是意外，他們謝家曾那么顯赫，遭到旁人的妒忌罷了。只不過出于對她的保護，母親和兄長們都沒有言明。

    如今謝家好不容易有復(fù)起之勢，大兄的身體不好，希望便全在三兄的身上。三兄若有事，他們謝家真的無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