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都這樣了……”

    “我答應(yīng)過陛下，要每日給他寫信?？蛇B續(xù)這么多日沒有消息，他該著急了。若他等不及，從都城跑過來，肯定會阻止我。那我們就前功盡棄了?？烊ツ冒??！蓖鯓番幪撊醯財[了擺手。

    竹君沒辦法，只能照做了。

    而此時都城之中，因為離歲末越來越近，氣溫也越來越低。建康的冬天，特別濕冷，連蕭衍這樣自帶熱癥的人，都在殿中放了個炭盆。

    近來，他常有疲乏之感，但事情太多，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他一直都在連軸轉(zhuǎn)。

    好幾日都沒有行宮的消息了。

    蕭衍抬頭，看到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下雪一般。他的心頭也籠罩著一片陰霾，擔(dān)心行宮那邊會不會出什么事。

    蘇唯貞從殿外走進來，對蕭衍說：“主上，禁衛(wèi)郎將求見?！?/br>
    “叫他進來。”蕭衍又低頭繼續(xù)看奏疏。

    王端進殿之后，正身行禮，“陛下，臣想告假半日，出宮送一下父親。”

    王贊遷徐州刺史，要舉家搬到徐州去，不能再住建康城外的揚州刺史府。

    “若你愿意，朕可調(diào)你去徐州，一家團聚?！笔捬茴^也不抬地說。

    王端肅容道：“此事本是父親不對，從前臣也勸過，但父親不肯聽，陛下如此處置，十分公允，而且已經(jīng)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對王家網(wǎng)開一面了。臣在禁中有公職在身，不好隨意調(diào)動。陛下的好意，臣心領(lǐng)了?！?/br>
    他小小年紀，說話卻老成持重。

    蕭衍看了他一眼，“若有一日，朕和王家再起沖突，你當(dāng)如何自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自然是效忠于陛下?！?/br>
    蕭衍不動聲色，心中卻想著，這點姐弟倆倒是挺像的。沒有因為是生養(yǎng)自己的家族，就不顧一切地站在家族那邊。

    “去吧。”蕭衍道。

    王端行禮退出去，蘇唯貞對蕭衍說：“這個小郎君倒是正直上進，不像是他父兄兩個，一個貪，一個平庸。陛下或可重用?！?/br>
    “年紀太小，已經(jīng)比旁人升得快了?！笔捬茌p聲說。

    沒到十六歲，就坐到郎將這個位置的，大梁朝中的確僅有王端一人。柳慶遠雖然也賞識他，有事無事就提點一下，但這么快就能在禁衛(wèi)中站穩(wěn)腳跟，不得不說自身的能力也是很出眾的。

    內(nèi)侍從外面進來，高興地把東西遞上。

    “陛下，娘娘來信了！”

    前一刻表情還高深莫測的帝王，此時已經(jīng)難掩喜色，“快，給朕拿來！”

    再說那頭王端出了宮，騎馬前往都城外面的驛亭。

    天空竟然真的開始飄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不算大，落在地上就化掉了，就像漫天飄著柳絮一樣。

    王贊和陸氏坐最前頭的牛車，王竣和彩云坐后面一輛，其余的家眷各分乘幾輛牛車，再加拉物品的，浩浩蕩蕩的一個車隊，在路上特別惹眼。

    王贊坐在牛車中不肯下來，陸氏在驛亭外面走來走去，不時翹首以待，不時往手心里呵氣。

    王竣掀開車上的簾子，對她說：“母親，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走吧。阿弟在宮中當(dāng)值，未必能來送?！?/br>
    “他說了會來！”陸氏堅持。這一去徐州，雖然離得也不算遠，但肯定不能像從前一樣常見到了。

    遠處傳來一陣飛馳的馬蹄聲，陸氏喜道：“來了！”

    王端騎馬飛奔到陸氏面前，然后翻身下來。他又長高了一些，比從前更結(jié)實了，目光堅毅，已經(jīng)有了個將領(lǐng)的雛形。

    他單膝跪下，拜道：“父親，母親，孩兒特來送別?！?/br>
    “這么冷的天，別跪地上了?！标懯习阉銎饋?，用力抱了抱他，“你獨自留在都城，母親實在放心不下。切記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得空，便到徐州來找我們?！?/br>
    “我會的。母親也多保重?！蓖醵藢㈥懯仙砩系孽豸美瓟n，又拂掉她頭發(fā)上的落雪，“母親多勸勸父親，此次陛下已是留情。雖丟了揚州刺史的職位，但只要父親痛改前非，等四jiejie從行宮回來，定會找機會向陛下求情?！?/br>
    “傻孩子，你四jiejie不會從行宮回來了?！标懯厦嗣募绨?，“帝王的感情本就如曇花般短暫。你四jiejie嫁到宮中半年，肚子都沒動靜，陛下怕是厭棄她了。否則，你父親也不會被貶。”

    王端爭辯道：“陛下不是那樣的人！”

    “你還小，不懂這些。不提也罷?！标懯先ボ嚿夏昧颂氐亟o王端做的一雙靴子，拉了拉靠在窗邊的王贊。王贊不肯露面，她瞪了王贊一眼，自己走到王端面前，“這你拿著。你父親身體不適，就不出來見你了?？旎匕??！?/br>
    王端知道父親的脾氣，他是覺得丟臉，才不肯露面。

    “父親，母親，兄長，一路保重！”

    王端抱拳，陸氏回到牛車上，王竣也在車窗對他揮了揮手，然后車隊就一路往前行去。

    走出老遠，陸氏還在回頭望，王贊抱怨道：“冷死了。把簾子拉上！”

    陸氏坐回來，又瞪了他一眼，“五郎不是你兒子？他辛苦跑出來送我們，你就不能見他一面？”

    王贊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狼崽子養(yǎng)久了，真當(dāng)是你親生的？”

    陸氏震驚，壓低聲音，“你不要命了！”

    王贊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我有何懼？大郎的年紀比五郎大那么多，如今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這里頭，沒有阿兄動的手腳，我死都不信。我早就說過，阿兄真嫌棄五郎的出身，就不會丟給我們養(yǎng)，當(dāng)年更不會讓人生下他。當(dāng)初阿瑤進宮，怎么不想著拉大郎一把，反而把五郎帶去？這根本是他們那房一早就合計好了。連阿瑤被貶去行宮，五郎都沒有受到影響。只有你還傻乎乎地替他人做嫁衣！”

    “我聽不懂你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我只知道，五郎喝我的奶水，在我的身邊長大，跟大郎一樣叫我母親，他就是我兒子！”陸氏雙手叉腰，“當(dāng)初五郎進宮做的可是宮門衛(wèi)，你還一直嫌棄。如今五郎有出息，你又眼紅了！”

    王贊懶得跟這個蠢婦多言，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

    這次姚安縣出事，王家上下，就折了他一個，其他人都好好的。王允不過是破些錢財，爵位和職位都得以保留，何其不公。姚安縣孝敬的錢，本就多半進了宗主房的口袋，卻要他來頂罪，他是有苦難言。

    這么多年，他苦心孤詣，委曲求全，對王允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到頭來，說被舍棄就被舍棄了。所謂的兄弟情，在生死關(guān)頭，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手再次摸到袖中那一封密信，有種緊張又興奮的感覺，就好像掙開了一直以來的枷鎖，終于可以策馬狂奔了。

    那人說得對，與其永遠做一條依附別人，搖尾乞憐的犬，倒不如做自己的主人。

    只要他們聯(lián)手，無論是蕭衍或王允，最后都會成為他們的手下敗將。他沒有王允那么大的野心，封侯拜相也就足夠了。

    這樣想著，王贊這幾日陰郁的心情一掃而空，甚至還哼起了曲兒。

    陸氏看著他的表情一時晴一時陰，就跟魔怔了似的，連忙坐得離他遠了點。

    第115章 迎接。（一更）……

    臘八這日, 豫州也下了雪。

    行宮的宮人忙著殺豬宰羊，祭祀灶神。原本冷清的行宮好像也有了點臘月熱鬧的氣氛。

    王樂瑤坐在寢殿的窗下，身上披著厚厚的貂裘, 伸手看雪花一片片落在掌心, 天地有種寧靜的美感。

    “娘娘，您怎么能開窗呢？擔(dān)心著涼?！敝窬谒砗笳f，伸手就要把窗戶關(guān)上。

    王樂瑤拉著她, “不能出去，總要讓我透透氣吧？”

    她的口氣, 無奈又苦悶，竹君也覺得不忍心。關(guān)在這行宮里，哪里也去不了，陛下也不在，娘娘的確是寂寞了。

    “那您把這碗粥喝了。”竹君把一個瓷碗從托盤上拿起來。

    那是一碗熬得粘稠的紅粥，王樂瑤喝了一口, 皺眉道, “好甜。”

    “婢子用紅糖, 紅棗熬的, 還加了一些藥草。甜味足夠蓋住藥味了?！敝窬Σ[瞇地看著王樂瑤。

    這些日子好好用藥用膳養(yǎng)著，王樂瑤已經(jīng)恢復(fù)了氣色?？神R上就要進行的第二次醫(yī)治, 又讓竹君提心吊膽。

    王樂瑤喝完粥, 把空碗遞給竹君, 她大概是這世間最配合的病人了。

    “八娘在做什么？”她問道。

    “八娘跟許奉御在一起, 大概在商量給娘娘醫(yī)治的事。娘娘要見她嗎？”

    王樂瑤點了點頭，“你去把她叫過來，我有些事情想當(dāng)面問她?！?/br>
    竹君領(lǐng)命去了，不久劉八娘就到了王樂瑤的面前, “娘娘找我？”

    王樂瑤看著外面的落雪，聲音很輕柔，“昨日，我無意間聽到你跟許奉御說話，但你的話沒有說全吧？”

    劉八娘一驚，沒想到自己說的話竟然被皇后聽見了。她沉默片刻，才說：“我這些年在未央居，對女子骨相也有所研究。先天不能懷孕的女子，一般的特征是身量嬌小，膽經(jīng)閉塞，盆骨狹窄，腹壁較薄。但娘娘基本不符合這些體征。反而是您排出的血，跟常人不同，血色暗沉?！?/br>
    王樂瑤盡量平靜地問：“你的意思是，我被人下藥了？”

    劉八娘嚇得跪在地上，“這僅僅是我的猜測，胡言亂語的，請娘娘恕罪。”

    “你對我不用有所隱瞞。”王樂瑤輕笑了一下，笑容卻很冷，“有些事情，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br>
    劉八娘這才說：“許奉御說，娘娘的病癥，更像是長年累月被人下了微量的不能致孕的藥物所致，因為不是毒，所以查不出來。那些藥融入血液肌膚之中，損害您身體的根底，難以拔除，所以才子嗣艱難。若沒有巫醫(yī)的方子，用蠱術(shù)換血，恐怕長此以往，您的身體會不堪負荷，不到花信之年就會……茲事體大，許奉御跟我都不敢亂說。”

    王樂瑤雖然已經(jīng)猜到了，但從劉八娘的口中親耳聽到，還是覺得如遭雷擊。

    這個問題，困擾她日久。本就沒有一本醫(yī)典上說，難于產(chǎn)子會代代相傳，并且還傳女不傳男。母親在大齊長大，北魏除了馮氏一族，無人知道母親的存在。母親嫁給父親沒多久，就順利懷孕，根本不像子嗣艱難的樣子?？珊髞砟赣H回到北魏，嫁給北海王，便沒有再懷孕。她身上雖有馮氏的血統(tǒng)，但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姓馮，怎會跟馮氏女子一樣，難于產(chǎn)子？

    這并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其實仔細想想就會知道，各國皇宮里都有不少這樣的事。妃嬪為了不讓他人得寵生子，會用很隱秘的方法下藥，讓對手生不出孩子。馮氏女子本就生得貌美，深得帝心，又高居皇后之位。為免她們生出皇子，繼承江山，從而讓馮氏的勢力更大，的確有可能編排出什么詛咒或者血統(tǒng)之類的，讓她們難以生子成為一種共識，而出于對鬼神和上位者的敬畏，無人會去深究。

    “娘娘……”劉八娘看著王樂瑤的表情，隱隱不忍。同為女子，她能明白王樂瑤的心情。

    王樂瑤道：“我無事，你去把許奉御叫過來?！?/br>
    “是?！眲四锿讼氯?。

    稍后，許宗文匆匆趕到，對王樂瑤行禮。

    王樂瑤的神色如常，大概是接連的變故，她的內(nèi)心早已天翻地覆，所以顯得比較冷靜。

    “事情我已經(jīng)聽八娘說了。我知道奉御是專給皇族看病的，但我想請你給我的近身侍女診脈，不知奉御可否屈尊？”

    “娘娘盡管吩咐?！痹S宗文回答。

    王樂瑤把竹君叫過來，讓許宗文給竹君診脈。許宗文的身份，從前絕對不會給侍女診脈，不過事急從權(quán)，他診完脈，又問竹君的月事，竹君紅著臉說：“婢子的月事跟娘娘一樣，不太準?！?/br>
    許宗文摸著胡子，沉吟片刻，“看來娘娘的猜測是對的。你們二人的體質(zhì)都有虛寒之癥，且脈象相近，只不過竹君比娘娘輕微許多，應(yīng)該是相同的癥結(jié)。娘娘房中近身伺候的幾個侍女，恐怕皆是如此，輕重不同而已。不得不說，這藥下得著實高明?！?/br>
    竹君大驚，甚至覺得難以接受，“奉御，您會不會弄錯了？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敢給我們娘娘下藥？娘娘的衣食住行，平素我們都很小心，不會有問題的。”

    王樂瑤淡然道：“竹君，若有人用如此高明的方法害我，你不一定會發(fā)現(xiàn)。我吃的東西，你不會吃，不一定是吃食。而是你我共同會接觸的東西?！?/br>
    屋中幾人都陷入沉默，事情似乎變得復(fù)雜了。王氏的后宅極其簡單，沒有什么姬妾爭寵的事情，可以說在皇后身邊的，都是她的至親之人。被自己的親人算計，陷害，這種感覺就如同背后被人捅了一刀。若不是這一次破釜沉舟般的治療，恐怕她到死都會蒙在鼓里。

    最后還是許宗文先開口：“臣去調(diào)整一下藥方?！?/br>
    “我也去?！眲四锊恢撜f什么，跟許宗文一起離開。

    竹君無措地站在王樂瑤面前，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外面的雪撲簌簌而下，一片白茫茫，天地寂靜無聲，人心也變得如這雪般蒼涼。

    “你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蓖鯓番幣吭诖斑呎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