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個男孩，名字叫羅蘭。羅蘭在一個黃銅屋長大。這座黃銅屋是羅蘭的祖先建起來的，那時候，他還住在黃金屋里，這黃銅屋本是給侍奉他的人建的，沒想到很多代之后，這屋子成了當(dāng)年那驕傲的人的后裔的居所。

    羅蘭家的人雖然離開黃金屋許久，可每個人都懷著舉家回到黃金屋的熱望。那年，恰好就是在羅蘭的年紀(jì)剛剛足夠獨(dú)自踏上旅程的時候，黃金屋的主人鐵心國王突然想起來居住在黃銅屋的羅蘭一家，想起他們驕傲高貴的祖先。于是黃金屋的主人給了他們一個名額，叫他們送最年輕的孩子過去，去黃金屋里當(dāng)侍從。

    于是，羅蘭獨(dú)自一人來到了黃金屋，身后是整個家族人殷切的祈盼。

    黃金屋很大，房間很多，走廊彎彎繞繞，還有不少暗室和機(jī)關(guān)。羅蘭來到黃金屋后，沒能見到黃金屋的主人一面，因?yàn)橛刑嗳谁h(huán)繞在他身邊，瘦小的羅蘭一擠進(jìn)人群就會立刻被擠出來。沒多久，他不僅放棄了初來時的熱望，甚至有了趕緊離開黃金屋的念頭——因?yàn)橛性S多次，他不小心觸動了什么機(jī)關(guān)，致命的箭鏃貼著他細(xì)嫩的喉管劃過；有許多次，雖然他躲過了，和他恰好同路的人卻沒那么幸運(yùn)，被箭鏃射倒，吐出最后的生息；有許多次，他不小心走到黃金屋隱秘的角落，看到陳年的尸骸具具，墻上的血跡斑斑。

    那天，羅蘭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走出自己的房間。

    如果他很幸運(yùn)，那么他收拾好行囊，踏上歸程，故事就可以圓滿結(jié)束了，雖然他會面對家人失望的眼神，但好過死在這里。可是那一天，當(dāng)羅蘭走到一個隱蔽的角落時，恰好抬起頭，隨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到庭院里，一個無比陌生又無比美麗的仙女，正坐在花叢間，微笑著揮動魔杖，魔法絢爛的光芒照亮了她緞帶似的秀發(fā)。

    只需要一眼，羅蘭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神秘的女子。他放下了他的行囊，他不想走了。

    羅蘭每一天都悄悄來到這個隱蔽的角落，如癡如醉地看著這位神秘的仙女，看她美麗的笑容，優(yōu)雅的儀態(tài)，修長的白手指，緞帶似的秀發(fā)。他看得太入迷，漸漸忘了掩藏自己，有一天，仙女向他望了過來。

    令羅蘭喜悅的是，仙女沒有收起她的笑容，她向羅蘭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像任何一個陷入初戀的孩子一樣，羅蘭沒有任何猶豫，他走進(jìn)庭院，走過一叢叢灌木，一排排青藤架，走上一條幽深，遮著濃蔭的小徑，在路的盡頭，他愛上的女子坐在花叢后，向他微笑。

    他走向她。他走過花叢。他終于看到——

    花叢后是一具具腐爛的尸體，鮮花就是從這些尸體上長出來的。仙女的腳下還有一個被綁住的人，她微笑著揮動魔杖，那是羅蘭之前見過無數(shù)次的照亮了她秀發(fā)的光輝——那個人死了，新芽從他的遺骸里萌發(fā)。

    她——仙女——女巫——也向羅蘭揮動了她的魔杖。羅蘭發(fā)現(xiàn)自己想逃卻動不了，想要尖叫也叫不出聲。女巫伸出白皙細(xì)長的手指抓住了羅蘭——原來，她把羅蘭變成了一只水晶瓶。

    女巫把羅蘭帶回去，放到她的架子上。那架子上還有好多水晶瓶，都是和羅蘭一樣，被女巫施了魔法的人。

    很快，羅蘭就知道了女巫的身份：她正是這座黃金屋的另一個主人，鐵心國王的妻子，石心女巫。

    石心女巫白天出門，晚上就在夜里熬制她的魔藥，她會熬制很多種魔藥，不過她最擅長也常用的魔藥的名字叫流言蜚語。這種藥水剛熬制完時，里面有很多棉絮似的東西，看起來霧蒙蒙的，一片混沌。女巫往藥水里灑一種叫美譽(yù)的輔料，藥水就變成清澈無比的凈水，而她若是往藥水里灑進(jìn)一種叫惡名的輔料，藥水就變成臭穢無比的污水。女巫就把從架子上取下幾個水晶瓶，把藥水裝進(jìn)瓶子里，有些瓶子裝凈水，有些瓶子盛污水。她就帶著裝滿水的水晶瓶出門，遇到她的敵人，就給他們潑上污水，遇到她的盟友，就給他們潑上凈水。有些時候，那些人離她比較遠(yuǎn)，女巫也不樂意走那么多步到他們面前，她就把水晶瓶一扔——嘩啦，水晶粉碎，藥水濺到那些人身上。

    碎了的水晶瓶就是碎了，女巫也不會再管它，會有人把碎片掃走，丟出黃金屋。

    變成水晶瓶的羅蘭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看著架子上有些瓶子被取走，再也沒有回來，有些新的被擺上來，那是女巫新捕獲的犧牲品。他自己有時候也會被女巫那在手里，去盛上凈水或污水，去洗凈一個壞人，或者抹黑一個好人。他親眼看著上一刻還在自己身旁的別的水晶瓶，下一刻怎么粉身碎骨。

    有一次，他也被女巫扔了出去。巨大的恐懼籠罩了他。也許是恐懼激發(fā)了他的什么潛能，雖然他不能自己動，不能自己說話，可他巧妙地讓自己在人們的斗篷上翻滾了幾下才落地，沒有粉身碎骨，滾回了女巫腳邊。

    這么幾次之后，羅蘭漸漸掌握了訣竅。令羅蘭痛苦的是，女巫發(fā)現(xiàn)了他的靈巧后，并沒有因此變得愛惜起它，而是更頻繁、更隨意地使用他，甚至把他借給旁人。一只又一只手握住了他，一種又一種藥水灌滿了他。雖然當(dāng)他被擺回架子上時，他總是會被清洗得干干凈凈，還是澄澈如新的水晶瓶，可羅蘭覺得，那些藥水令人作嘔的氣味已經(jīng)永遠(yuǎn)留在他身體的內(nèi)部了。

    這令他絕望的時間慢慢流淌，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女巫把一個女孩領(lǐng)進(jìn)這個陰暗的房間，向她傳授她的巫術(shù)。

    那個女孩穿著縫滿寶石和珍珠的華美衣服，頭上戴了一頂小小的金王冠。羅蘭曾經(jīng)聽說過這個女孩，知道她是石心女巫和鐵心國王的女兒，這座黃金屋未來的主人。

    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這女孩居然并不是人，她也被她的母親施了魔法，變成了一個水晶人，和他們這些水晶瓶一樣，不能自己動，不能自己出聲。

    女巫把她所有邪惡的魔法和陰險的魔藥都傳授給女孩，還把架子上所有水晶瓶都展示給女孩看。但是她不許女孩施放任何邪惡的魔法，熬制任何陰險的魔藥，觸碰任何一只盛過污水的水晶瓶，生怕女孩冰清玉潔的身體沾染一點(diǎn)穢物。她只讓女孩熬制一種藥水——加滿美譽(yù)的流言。

    女巫親手把這凈水一遍又一遍潑灑在女孩的身上。整個黃金屋里，再也找不到比這女孩看起來更潔凈的人了。

    羅蘭被擺放的位置，總是恰好正對著女孩，水晶瓶和水晶人雖然都不能說話，不能動，但他們總是望著彼此。在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沉默的對視中，羅蘭感到自己愛上了女孩。這愛幾乎等同于不存在，因?yàn)榱_蘭是一個水晶瓶，不能自己動，不能自己說話，不能告訴女孩，他愛上她了。但這愛也確實(shí)是存在的，因?yàn)榱_蘭從此不再感到徹底的絕望，徹底的痛苦，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水晶瓶，而是變回當(dāng)初那個活生生的男孩了。

    雖然，水晶瓶還是水晶瓶，不管他絕望還是不絕望，痛苦還是不痛苦，愛著一個人還是心中空無一物，藥水都是會灌進(jìn)他的身體，他還是會被一只只手拿來握去，去侵害那些很好的人，去維護(hù)那些很壞的人。

    所幸，黃金屋的女主人也只是人，是人就會死。有一天，石心女巫死了。

    她一死，她施下的魔法就化為烏有，架子上的水晶瓶變回了人。羅蘭也變回了當(dāng)初那個男孩，他的身體和原來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可是，羅蘭卻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體，好沉重，好笨拙。

    羅蘭使用著他已經(jīng)不太習(xí)慣的男孩的身體，跌跌撞撞去尋找石心女巫的女兒。水晶人果然也變回了人，她有和王后一樣緞帶似的秀發(fā)，白皙的皮膚，嫣紅的嘴唇。然而，她也披上了母親的外袍，握住了母親的魔杖——現(xiàn)在，她是一個小女巫了。

    小女巫望著羅蘭，認(rèn)出他是那只經(jīng)常與她對視的水晶瓶。她問他：你變回了人，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為什么還不走呢？

    羅蘭告訴她：你在這里，我不想走，我可以留在你身邊嗎？

    可小女巫回答他：不可以，我的身邊不需要人。不過，我的確需要一個水晶瓶——你愿不愿意被我再次變成一個水晶瓶，不能自己動，不能自己說話，被我拿在手里，來盛我想要你盛滿的藥水？

    羅蘭望著小女巫。在無數(shù)個日夜，因?yàn)橥娏怂?，他感到自己不是水晶瓶，而是一個人。他說：我愿意。于是小女巫揮動了她的魔杖，魔法的光芒照亮她緞帶似的秀發(fā)，美麗無比的面頰。她把羅蘭變成了一個水晶瓶，接著伸出她白皙的長手指，把羅蘭放到她的架子上。從此，男孩羅蘭再也沒有變回過人，直到死都是一個水晶瓶。

    你們想問羅蘭可有一刻對這選擇后悔？

    我告訴過你們了：他從此以后都是一個水晶瓶，水晶瓶不能自己說話，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能做出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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