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沒有耽誤時間?！彼麄冎g的話變得少了許多，心臟傳來綿密的痛楚，在她向愛意投降前，這些痛楚可以被理智壓制，可現(xiàn)在，她只能任由心碎的痛意貫徹她的靈魂。

    “奶奶什么時候手術(shù)？”

    “后天。”

    “好。”

    病房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他們之間吐露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深深的海底偶爾冒出的氣泡，沒人知道海底藏著什么。

    護士很快過來換藥，檢查完王桂芬的情況后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病房。王桂芬因為換藥的動靜又醒了過來，看見床邊站著的人影，沒能分辨出這是誰。

    “阿正啊，你在這兒啊，這是誰啊。”

    “奶奶是我?！泵髟聨兔Ψ銎鹜豕鸱?，趙正將鐵床搖起好令王桂芬躺得舒服些。

    “是明月啊，奶奶剛剛沒認出來?！泵看瓮豕鸱叶紩樽约貉劬Σ缓脹]能認出來人而愧疚，明月替她擺好枕頭，摸摸她的手，“一定是因為我比上次來的時候更漂亮了，所以奶奶才沒認出來，女大十八變嘛！”說完明月自己先笑了起來，雖然是玩笑話，可是這么自吹自擂也還是挺害羞的。

    王桂芬也跟著笑了出來，“漂亮，明月越來越漂亮了，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扎著兩個羊角辮，那么小一個人，一眨眼就變成大姑娘啦。”

    “對啊，我們都長大了，看阿正現(xiàn)在長得多高，他小時候還沒我高呢?！?/br>
    “一定是因為你幫我把牙齒扔到了屋頂最高的地方，所以我才長得這么高?！壁w正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笑意，那是對童年美好記憶的懷念，那時的快樂是如此的純粹。

    明月看向他，兩人的目光相遇，在他們生命共同的時光里，那是一段美好的童話故事。

    趙正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看向奶奶時才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著他們，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他和明月之間那些壓抑著的情愫。

    她輕輕地回握著明月的手，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她毫不意外趙正會喜歡上明月，在得知趙正只是一廂情愿時，她為趙正難過，為趙正生在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家而愧疚，卻也因為明月不喜歡趙正而感到一絲慶幸。

    可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改變了，她的心頭是對明月無限的虧欠。年輕的人們可以為愛不顧一切，可是一切之后，他們又要如何地走下去。

    如果趙正得到的愛是不完整的，那他能夠去完整地去愛另一個人嗎？她不會懷疑趙正會將明月視為一切，可不安始終會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會將明月當成索取一切愛意的唯一對象，而明月要如何去回應(yīng)？

    可如果沒有明月，到那時，趙正又該怎么辦？

    老人看著兩個正努力說話逗她開心的孩子，心中滿是凄涼與悲意。

    離開時，明月走過趙正的身側(cè)，還是拉住了他，“照顧好自己，知道嗎?！闭f完她給了趙正那個他一直渴望的擁抱，再一次輕聲耳語：“照顧好自己?！?/br>
    路過的人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們，擁抱很少出現(xiàn)在生活中，更多的時候，那都是電影中用來傳達角色間感情的訊號，更多時候，拍一拍肩膀就足夠傳達鼓勵，他們現(xiàn)在擁抱顯得滑稽又戲劇，可唯獨感情真摯地令人想要落淚。

    無聲的愛意借由溫熱的軀體靠近對方，那一刻所有的口不對心，所有壓抑的情感都失去了隱藏，他們就只是宇宙中兩顆孤獨的星子。

    世界似乎變成了紅色，盯著醫(yī)院淡綠色的墻壁久了，再看其他地方，便染上一層淡淡的紅。

    因為是微創(chuàng)手術(shù)，手術(shù)進行地很快，明月，楊遠還有余思文都在陪著趙正一起等待。沒有人，直到王桂芬被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幾人才在心里松了口氣，跟著一起去了病房。

    病床上的王桂芬還在昏睡中，腹部連接的管子流出黃綠色的液體，趙正緊張地看著連接管子的袋子，護士剛剛告訴他一定要小心這個袋子，否則病人就危險了。

    “沒事了，你們快回家去吧，謝謝你們來看奶奶?！壁w正有些歉意地看向朋友們，他們已經(jīng)因為他和奶奶來了醫(yī)院太多次了。

    “什么謝不謝的，待在家里也沒事，還不如過來陪你呢？”楊遠滿不在乎道。

    “就是，待在家里還看不見你們呢?！庇嗨嘉妮p輕地撞了一下明月的肩膀，明月有些好笑地把她摁了回去。

    輕聲說了一會兒話，王桂芬悠悠轉(zhuǎn)醒，趙正連忙湊上去：“奶奶，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

    “手術(shù)做完了？”

    “做完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能回家了?！?/br>
    “好，回家好。”

    沒說幾句，王桂芬又睡著了，她能夠這樣平靜睡著的機會并不多，病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可是不論有多痛，她都只是咬牙忍著，同個病房的病人看不下去，勸她痛就喊一喊，她不介意的，可王桂芬只是笑著說沒事，誰都知道胰腺癌是最痛的癌癥。

    她是怎么忍住的，趙正不敢去想象。

    趙正為奶奶掖好了被子，坐在旁邊小心地看著不斷流出膽汁的管子，生怕王桂芬一不小心的動作扯出管子。

    “阿正，奶奶現(xiàn)在手術(shù)做完了是不是就能好些了啊?！庇嗨嘉纳瞪档亻_口，他們都心知肚明，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已經(jīng)不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能少些痛苦地面對死亡。

    “會的，醫(yī)生說了，做完手術(shù)會好受些的?！壁w正抬頭向余思文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始終有揮之不去的憂愁。

    “開學(xué)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嗎？”

    明月的話一出，幾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趙正也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思前想后，休學(xué)照顧奶奶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我準備休學(xué)。”

    即使不愿意承認，他在心里卻很清楚，王桂芬的生命只能以月為單位來計算了。無形的沙漏在不斷的流淌，終有會流盡的一天。

    “那奶奶要是問起你為什么休學(xué)，你不就瞞不住了嗎？”余思文提出了這個疑問。

    這也是最矛盾的地方，如果休學(xué)，也就相當于告知奶奶的病情，這無疑會縮減她的壽命，甚至使得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可如果不休學(xué)，誰來照顧奶奶？

    “還有一個月才開學(xué)，先看看奶奶恢復(fù)得怎么樣再說吧?！币粫r間形成了一個死局。

    如果他們家還有一個人，只要再多一個人，那該多好。

    第62章 卑劣之人

    出院那天是明一帆幫忙把王桂芬他們送回去家的，手術(shù)起了效用，王桂芬原本慘淡如黃沙的面龐又恢復(fù)了大地的顏色，精神也好了許多，趙正的心中突然生出了無限的希望，或許老天是垂憐他們的呢，或許有奇跡發(fā)生呢？

    “叔叔，謝謝你?！壁w正朝著明一帆深深地鞠躬。不論說多少聲謝謝，都無法表達出他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

    明一帆連忙扶起趙正，本想習(xí)慣性地點根煙，想起眼前還有孩子，點煙的手又收了回去。

    “聽明月說，你打算休學(xué)是嗎？”

    “奶奶需要人照顧。”趙正其實很矛盾，休學(xué)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可是目前來說這幾乎就是唯一的辦法了。

    “叔叔給你個建議，你先聽聽看行不行。”明一帆的語氣令他想起了明月，他們其實很像，都有一顆寬厚善良的心，即使是在幫助他，依舊小心地維護著他的自尊。

    看到趙正點頭，明一帆繼續(xù)道，“你呢，可以在學(xué)校周圍近一點的地方租一個房子，白天你上學(xué)的時候，請個人過來照看，晚自習(xí)你就和學(xué)校商量著不去了，市里的醫(yī)療條件肯定要比縣城里頭要好，奶奶有什么情況也能得到更好的治療，這樣奶奶也心里也放心，你又能照看奶奶，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這樣肯定要比休學(xué)來得強?！?/br>
    “我……”其實這個方法趙正不是沒有想過，其實所有的難題都有一個很直接的解決方法，那就是錢。

    從剛得知奶奶的病情，他已經(jīng)做好了賣掉家里的房子準備，一直在打聽這方面的事。這樣就既能還掉欠下的錢，又能有錢讓奶奶得到更好的治療，可且不說他現(xiàn)在還是未成年人，賣房子絕對繞不過奶奶，即使瞞過了她，賣掉房子奶奶回家時又該住在哪里？一直住在醫(yī)院是不可能的，賣房子的錢沒辦法讓奶奶住在醫(yī)院，一直住在醫(yī)院里，奶奶又會怎么想？

    更何況，醫(yī)院也不會同意奶奶一直占用床位，到了王桂芬現(xiàn)在的狀況，已經(jīng)沒有多少住院治療的必要了。

    趙正來之前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見趙正的神情，明一帆知道趙正是在為錢犯難，“錢的事，你不用cao心……”

    “叔叔，”趙正掐住自己的手心，“我能再求您件事嗎？”

    他別無選擇，只能仗著他人的善意一再地索取。

    “我能把我家的房子賣給你嗎？”說完趙正立刻就低下了頭，他不敢去看明一帆的表情，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提出了一個多么過分的要求。

    說是賣，可這間破破爛爛的屋子能賣幾個錢，又有什么理由去買，這不過是又一個借錢的理由罷了。

    趙正無比地羞愧，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他竟然變成這樣一個貪婪自私的人。

    “對不起叔叔，我……”

    明一帆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更令趙正的心更是掉進了深淵之中，他面對這樣一個幫助過他無數(shù)次的恩人一再提出無恥的要求，明一帆會多么失望，明月知道又該會怎么想？

    可，可是他要怎么辦，他只能去抓住能看到的所有可能。

    “你知道嗎，明月她爺爺奶奶走的時候，我的年紀比你現(xiàn)在還小幾歲，那時候是真的難啊，家里只剩下我和欠著一屁股債，只能出來打工，可那時候誰會要一個小孩子做工呢，最難的時候，我甚至想著干脆在爹媽的墳頭挖個坑，也躺在里頭，可是不管多難，路都要走下去啊。當時有個好心人，看著我可憐，每天找理由讓我去他家吃飯，那時候誰家里好過，我就想著把家里的兩間房賣給他，至少這樣我能有口飯吃，其實我知道他不會真的要我家的房子，可只有這樣，我才能有吃的，又能有地方住。”

    趙正已經(jīng)止不住地流淚，明一帆的話令他讓無比地羞愧，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他多想這只是一場噩夢，睜開眼就能醒來。

    寬厚的手掌拍了拍趙正的肩膀，他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要高出不少的小伙子心里也是一陣酸楚。

    明一帆的目光與多年前那個對他施以援手的好心人重疊，那個善良的中年人溫和的目光將他從不安、羞愧以及難堪中解救，“叔叔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叔叔也曾站在你的位置上，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叔叔怎么會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孩子，我明白如果不是已經(jīng)實在沒有辦法了，誰都不愿意這樣。其實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可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叔叔不想你以為自己做了多糟糕的事，也不想你因此和明月產(chǎn)生隔閡，她真的很關(guān)心你。你沒有做錯什么，不要因為這件事給自己多大的心里負擔，在我們眼里，你還是個孩子，你比叔叔更早失去父母，所以接下來的人生，我不想你再吃一次我當年吃過的苦，你明白嗎？”

    趙正已經(jīng)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沒事，孩子沒事，再苦再難，都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送走了趙正，明一帆回到家，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嘆什么氣啊，”齊慧芹從房間里走出來，看見丈夫有些沉悶地坐在沙發(fā)上抽煙，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小正和他奶奶情況不好？”

    “什么時候好過啊，小正今天找到我，想把房子賣給我?！?/br>
    齊慧芹聽后也忍不住嘆息，“那是是怎么打算的?！?/br>
    “和咱爸當年一樣，能幫一把就幫一把，都是看著長大的，也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投無路啊?！?/br>
    齊慧芹坐到丈夫旁邊，“一想起來你以前搶我吃的就來氣，看你當年那厚臉皮，又吃又喝還把人家閨女娶走了，還好意思嘆氣?！?/br>
    想起從前的事，齊慧芹的臉上難得浮現(xiàn)屬于小女孩的嬌羞。

    “還好當時臉皮厚，這才有了個家啊?！泵饕环珨堖^妻子，齊慧芹靠著他的肩頭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明月那個死丫頭，死鴨子嘴硬，說不喜歡趙正，一聽說他有什么事第一個著急的就是她，這么沒出息也不知道是像誰?！饼R慧芹想起明月哭腫的眼睛，心里又疼又氣。

    “像她媽唄！”明一帆哈哈一笑，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這是兩碼事，幫忙歸幫忙，想娶我閨女，那沒門！”和齊慧芹大眼瞪小眼，最后齊齊笑了出來。

    開學(xué)之前，趙正找好了房子，也聯(lián)系了學(xué)校，得知了趙正家的情況，還想要為他組織一次捐款，但是被堅決地拒絕了，他們得到的幫助已經(jīng)足夠了，即便是這樣，學(xué)校還是幫助他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還以學(xué)校的名義捐了一筆錢，畢竟趙正是他們學(xué)校沖擊清北的種子名額，如果因為家庭狀況錯失了，那對學(xué)校來說是無比大的損失。

    開學(xué)后，趙正的情況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雖然同學(xué)們對趙正不再上晚自習(xí)而感到奇怪，但是班主任對外的借口也是被拉去補習(xí)了，雖然沒有人看到過。

    周末的幾個小時，明月和楊遠他們會一起過來看望王桂芬，熱熱鬧鬧的，王桂芬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了，可聽著動靜就心里就很歡喜。

    或許真的有奇跡，王桂芬的精神雖然大不如從前，可也不必每天都躺在床上，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推著輪椅帶她去學(xué)校附近和公園里。

    這是她一生到達過的離家最遠的距離。

    即使只是出來很短的時間，聽著趙正和明月在旁邊介紹著周圍的風景和有趣的事情，她就覺得很滿足，仿佛這樣身上的痛楚就能被忽視。

    王桂芬已經(jīng)睡著了，趙正在盛出一碗粥放在柜子上放涼。

    他和明月的粥碗前放著一小碟炒蘿卜干，這是他自己做的，微微的辣味用來佐粥最是下飯。

    “好吃，和奶奶做的一樣的味道?！泵髟乱贿叧砸贿叿Q贊著，“奶奶今天很高心，精神也很好?！?/br>
    “我該早點帶她出來，帶著她到處看看。”趙正喝了一口粥，看上去很落寞。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又有什么用。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br>
    落在她身上的奇跡幾乎絕無僅有，可即使重來一次，她依舊有數(shù)不盡的遺憾，倘若一直沉溺于對過去的遺憾，那未來遲早也會成為遺憾。

    王桂芬睡著以后，他們之間便沒有多少話，更多的時候就只是沉默地坐著，可他們之間不需要更多的言語，他只要知道明月就在他身旁就好，她的存在所給予的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寧，使他不必一直在煎熬中。

    時間在他們之間停止流逝，這本不該是兩個十七歲的少年間該有的氛圍，可他們的經(jīng)歷早已令他們的內(nèi)心超出生理原本的年紀，孩提時的天真稚嫩，少年的朝氣無畏都已經(jīng)變成了屬于成人的溫和與內(nèi)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