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日江令橋很少會去回想過往,在忘川谷生存本就艱難,唯有不斷修煉才能茍活下來,她沒有多少時間去思慮這些。只是,回憶從來沒有消失,而是藏在了一道又一道瘡疤之后,陡然見了大同小異的風景,總會不由地觸景生情。 罷了,往事不可追。 她努力將心事壓在眼底,按下,再按下,直至看不見了,方才迅速褪去鞋襪,小心翼翼地探入湖中。幾腳踩實后,轉身興奮地沖岸邊的人招手,喊道:“快下來啊——” 孩子的天性大多相似,容悅沒見過這世面,卻頗有興趣。天上的神仙大多端著架子,或鶴發(fā)長髯,仙風道骨;或神武威嚴,不茍言笑??蓮臎]誰卷起褲腿兒拉他下水長見識的,就算是他那上天入地最老不正經(jīng)的師尊——縱然已經(jīng)老到不知年方幾何,也從沒想過帶他來劃劃水。天上只有一方天河,為防仙童溺死,善解人意的青帝索性將天河直接移去了他的極夜之境,從此算是便徹底跟水道了別。 依葫蘆畫瓢,容悅也挽起褲腳,一步一步探入水中。湖水清涼,擄去了午后的燥熱和疲倦,整個人漸有了神清氣爽的通透。 他還是第一次下水,心里存著忌憚,難免有些顫顫巍巍不穩(wěn)當。江令橋回頭見了,忍不住提醒:“仔細腳下,會有魚躥出來!” “真的嗎?我倒盼著!”容悅地舉著手腳一步一步挪過來,像只笨拙的野鵝,“好讓我見識見識凡間的魚都長什么模樣……” 江令橋淡淡笑著,轉過身向更遠處尋覓—— “你是神仙嗎?是從天上來的嗎?” 她忽然開口問,容悅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常聽你說人間,會法術,還有法寶,和我們似乎不太一樣……” 她弓著身,背對著他,似乎在認真地尋著魚。傳過來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的,像是再平常不過的詢問。 “是?!比輴倹]有瞞她。 雖說鬼臾區(qū)常語重心長地教導他,不可輕易泄露仙家身份,不要同陌生男女說話,不要吃他們給的東西,被人占了便宜要堅定地說不,哪怕是再好看的女仙也不行,但很明顯,此刻所有的勸誡都被拋諸腦后了。倒不是容悅不夠警惕,只是覺得這小女子合眼緣得很,性子雖不怎么好相與,卻也講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至于憋著什么壞心思來戕害他。 長這么大以來,容悅見過很多張陌生的面孔,而第一眼便能全然放下戒心的,除了師尊,她是唯一一個。 “你能給我說說天上的事嗎?”江令橋直起身,看向他時,眸中泛起期待的微弱光芒,“話本里常有杜撰,但眾說紛紜,我想知道這穹頂之上真真正正存在的事,一定比編造出來的有趣得多吧??” 容悅扼腕嘆息道:“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何出此言?”江令橋重新弓起身,四下搜索著魚兒的蹤跡。 容悅也陪著她一起找,道:“神仙嘛,也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平日里矜重些。有的神仙嚴肅,有的好玩兒,大抵和人差不多。我自幼被師尊收入門下,傳承醫(yī)仙衣缽,大大小小的仙家也見過不少,一本正經(jīng)、寡淡無趣的多,有意思的極少?!?/br> “雖說神仙辟谷,但也有好人間五谷的神仙,有事沒事常在凡間游耍,四處吃吃喝喝,更有甚者心血來潮,會從人間采買,自己動手做羹湯。這類神仙極少,有意思的也多是這些思凡的神仙。但大多數(shù)的神仙都對柴火飯沒什么興趣,偶爾憶苦思甜時會飲些仙露花果,其余不怎么吃東西,也不像凡人會專門花心思在飯食上,這就少了好大的趣味?!?/br> “神仙也可以隨意下凡嗎?不會有天規(guī)天條的約束嗎?”江令橋問。 容悅的腰弓得有些酸,直起身扶一會兒:“這得看天帝如何,如今執(zhí)掌三界的是青帝,對下凡這事倒不怎么苛責,只要能各司其職,不給他添麻煩便足矣。旁的事幾乎也不怎么過問,我猜,這么多天規(guī)天條他看了也頭痛,索性便一同放手了。” “那……神仙喜歡下凡嗎?” 容悅偏頭想了一想,回答說:“有些意趣的神仙會下來聽聽書,看看戲,嘗些酒樓里新出的菜肴,其他神仙大抵對下凡沒什么興趣。多是在自己殿中,或者找個犄角旮旯偷偷修煉。” 說到此處,他不免慨嘆:“其實,我還真想不出他們喜歡什么,好像只有升了階品才會笑一笑,然而升了再升,升了再升,等升到了頭,似乎一下子不知該干些什么了?!?/br> 江令橋眨了眨眼,不由地笑出聲來:“哈,天上的書呆子!” 容悅點點頭,正欲開口稱是,話都到了嘴邊,卻突然驚叫一聲,身子頓時塌下去半邊,似有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碰了他。江令橋循跡望去,看到了一條肥碩的青魚。 “快……快快……”喜色沾染上眉梢,她一時有些磕巴,“抓……快抓住……它……” 容悅忙疾步向前,手往水中一探,魚一扭身游到了前面,撲了個空。再跨一步,再探—— 抓到了! “看!”他高高舉起手里的魚,沖江令橋興奮地喊著,陽光映在臉上,兩人眉梢沾染了些金色的光茫,稚氣十足。 “撲通——” 可惜樂極生悲,還沒高興上多久,魚轉身一撲騰,又歡快地溜回了水里。 該死的美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