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霽陡然清醒，靈臺識海內(nèi)，佛光蓮隨著海潮兀自起伏。

    雪光在窗戶上映出朦朧的光暈，屋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對于修士來說太重的呼吸聲。

    修士做夢不少見，但許是這幻境，她近來便做的夢實(shí)在太多了，而且夢的都是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徹底忘卻了的往事。

    幸也不幸，她少時看著舉世聞名的浮云島在眼前化成碎片，島上的人尸骨無存?？伤诤荛L一段時間內(nèi)都忘了這件事，忘了她曾親眼目睹，忘了她感受到的靈力湍流，忘了她的恐懼和無能為力。

    隨著修為日益精深，她才一點(diǎn)點(diǎn)記起來了。只是還是很少。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些記憶會被永遠(yuǎn)封存，永遠(yuǎn)不會被記起來。

    人總要有個來處，曾經(jīng)，她很執(zhí)著于這些回憶。然而某一天，她突然意識到，若是天道慈悲，她還有漫長的百年壽數(shù)可渡，那些悲歡喜樂都在后面。

    她輕手輕腳地披衣下床，推開門。

    雪已經(jīng)停了，門外雪映流光，十分明亮，綴上了落雪的青松有如冰雪雕鑿而成的一般，更多了幾分世外之感。

    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倪霽深吸了口氣，接住一片被風(fēng)吹起的冰花，冰冷轉(zhuǎn)瞬便化作水珠滑出手掌。她不合時宜地想：這幻境真是了得。

    云州氣候溫和，她從來沒有見過雪。不過，也許是她忘了。到了平澤，雪倒是有了，還挺大的。下雪時，杏花州一片白茫茫，亭臺樓閣皆在風(fēng)雪中，煞是好看。只是那時，她也很少有看雪的心思了。

    只有謝棠，多半是猜到了她沒見過雪，曾經(jīng)特意拉著她登上杏花洲背后的蒼山。那本是謝家禁地，但謝姨卻也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她們?nèi)チ恕?/br>
    彼時，她神智剛剛清醒，只是還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我跟你說，杏花洲的雪可是有點(diǎn)名聲的，昔年白大家可是給這雪寫了好幾幅字呢，我那榴花堂里還掛著一幅。你若有興趣，只管來看！”

    那時的謝棠說得洋洋自得，身上遠(yuǎn)沒有后來從風(fēng)雨山莊學(xué)來的矜持。雖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一點(diǎn)克己復(fù)禮的模樣也不過是個殼子。

    誰能想到后來謝棠居然真的拜了白大家為師呢。

    “我聽聞，劍修話都不多，你說，我爹怎么不一樣呢？”

    ……

    那時的謝棠和宋青一樣，嘴都閑不下來，而謝棠大抵是被謝姨千叮嚀萬囑咐了，就算是沒回應(yīng)，也搜腸刮肚地念叨著。

    那天的雪下得尤其大，縱然是見慣了的謝棠，也偶爾停下來，看看眼前似乎無邊無際的雪，接著繼續(xù)說。

    不知怎得，后來的謝棠以為她都不記得了，但其實(shí)，她都記得。

    她那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我記起來了，一點(diǎn)。”

    “……什么？”

    千里白，秋水劍訣最后一式。雖是千里浮浪，但放在瀟瀟大雪里意外合適。

    那天，她沒帶劍，謝棠也沒帶，但蒼山頂上有了一道明亮到灼目的劍氣。

    見月應(yīng)召而出，使得還是千里白。

    秋水湯湯，百川灌流。

    ?！?/br>
    如虹劍氣瞬間撞上了籠罩著小院的禁制，但倪霽還在繼續(xù)。

    既然劍已出鞘，索性來個痛快。

    海潮般的劍勢一轉(zhuǎn)輕靈，換成了溪山劍訣。

    云出岫，溪山劍訣第一式

    風(fēng)林煙清，溪山劍訣第二式

    ……

    聞世芳聽了好一會兒隔壁窸窸窣窣的聲響，最終停留在一聲輕微的吱呀開門聲，不由也起了身。

    夜色清明，落雪無暇，月光籠罩下的倪霽，劍意飄渺又浩蕩，如煙似霞，又似乎堅不可摧。

    山川真意，并非孤絕的劍道。

    劍仙之位，指日可待。

    只要她沒有隕落。聞世芳暗自嘆道。

    倪霽半宿未眠，不知不覺間，月隱日升，金烏初照，積雪漸如劍光般耀眼。

    她收了見月，回身恰見聞世芳正站在門口。

    “來?！?/br>
    青衣人沒有動用一丁點(diǎn)靈力，出劍時卻好似溪水流動，渾然天成，每一招都圓融飽滿，恰到好處。

    她師叔定然練過劍，練得還極好。

    曾經(jīng)在不問天上升起過很多次的念頭再一次襲來——聞世芳為什么不做劍修？

    然而，雖然不用靈力，但劍招交錯仍容不得半點(diǎn)走神，只是剎那，倪霽便被一劍破開了衣袖。她忙收了心神，格擋住下一劍。

    剛起的清風(fēng)老道只聽老遠(yuǎn)就傳來奇怪的破風(fēng)聲，到小院一看不由傻了眼。

    一人身姿矯健靈動，青袍翻飛，如風(fēng)中松竹，一人騰挪間輕盈若飄雪，如天邊孤鴻，兩人一來一往，幾乎已經(jīng)把地上的積雪清干凈了。

    這是，兩個，人？

    清風(fēng)老道的嘀咕歸嘀咕，日子還是照常過，畢竟，這兩位行走江湖的，總該有些武藝傍身，不是么？

    除夕這天，風(fēng)雪交加，醞釀了許久的歡慶終于一并爆發(fā)出來，各色店鋪幾日前就都打了烊，今夜若是有人從明月觀最高處放眼望去，各家燈火通明。一大早，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就穿過呼嘯的寒風(fēng)，重重疊疊地傳入兩人耳中。

    到了夜里，落雪已有一掌厚，大過年也不得閑的宋青憂心忡忡，隔了一會兒就放出神識兜一圈，看看有沒有哪家的屋頂要塌了，自己暗中幫襯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