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淚不休
因著新帝才登基不久,從前侍奉趙錚的老臣尚有二心,汴京還不算安定,潤王來回進出宮中的禁軍處,為通行方便,趙且下令宮門暫不上鑰。 雨停時,正是夜里二更,成排的侍衛(wèi)正在宮巷巡邏,貍貓兒爬上瓦頂上,正發(fā)春一聲聲叫著。 有個人影在甬道盡頭閃過。 帶頭的侍衛(wèi)警惕的喊了一聲,“誰???”即刻待著人朝甬道深處搜查。 銅雀臺的墻角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一對身影自墻角走出。 神醫(yī)賀蘭木手握住一只纖瘦白皙的手,那人戴著圍帽,著婢子的服飾。 他回過頭看她,沉青梨也將眼神望過去。 兩人還未對視上,賀蘭木就先將視線移開,低低道“快些走,小魚脫不了那么長時間?!?/br> “嗯,賀蘭,多謝你?!?/br> 他抿了抿嘴,回道“不多謝,就當(dāng)還你一回。” 沉青梨自知他根本不用還她,要還...也該她還才是...心里暖流閃過,她問道“你阿姊還好么?” “不好?!辟R蘭木直接回道。 沉青梨還想再問。 “噓...”他示意她噤聲。 沉青梨閉了嘴,兩人已不知不覺走了好久的路,前面是寬大的亭柱。 只要穿過那,就靠近宮門了。 “是誰在那兒?”有個男聲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 賀蘭木定住步子,回過頭看那人,微怔片刻,拱手道“我乃醫(yī)和院的賀蘭木,銅雀臺那位高燒不退,官家命我醫(yī)治,缺一味藥引,我奉命出宮取?!?/br> 沉青梨手心冒汗,聽那男聲有些耳熟,為避露餡將頭低的不能再低。 “原來是賀蘭神醫(yī)!身邊這位是...怎不抬起頭來?” “隨我行醫(yī)的醫(yī)徒,其性頑劣,還望陸大人莫怪?!?/br> “呵呵,無妨,賀蘭神醫(yī)精湛,教出的徒兒自是不凡,有幾分脾氣也屬正常!” 賀蘭木淡淡笑著,就聽陸清塵自顧自喃著道“高燒...”轉(zhuǎn)又回過神來般笑道“既如此,神醫(yī)就快些走罷!” 賀蘭木朝陸清塵點點頭,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前走去。 陸清塵就這樣看著兩個身影在燈火照耀下的宮巷慢慢遠去,成了一個黑點。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能看到宮門就在不遠處。 沉青梨不自覺手心出汗,感到手心被握緊。 她抬眼,就看到賀蘭木的眼神,漆黑的眸子里泛著光澤,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快了?!彼穆曇魷貪?,有著安定人心的魔力。 沉青梨嗯聲,賀蘭木轉(zhuǎn)回頭,握緊她的手,腳步開始加快朝前走去。 可正在這時,從西南角傳來兵甲侍衛(wèi)的聲音,沿過的宮墻都被點亮,照出可憐的兩個影子。 緊接著是一排排的腳步聲“噠噠噠!” 有個聲音在這深夜里格外響亮,“有刺客!抓刺客!關(guān)宮門!” 沉青梨驟然生警,心里開始打鼓,“賀蘭...” 賀蘭木轉(zhuǎn)過身看了眼西南處正往這處來的軍兵,再抬眼就見不遠處的高墻上也慢慢站上了人,而前方的紅木宮門正在緩緩闔上。 “走!趁宮門還沒關(guān)閉,快!門口阿姊的人等著接應(yīng)?!?/br> 他說完,握著沉青梨的手卯足勁兒朝前跑去。 沉青梨心生起不好的預(yù)感,側(cè)過臉看賀蘭木,見他咬著牙拼死朝前跑去。她不知為何竟有些恍惚,從前跟他和他阿姊在饒州玩樂的日子好似又在眼前。 她咬了咬唇,眼熱心酸,轉(zhuǎn)握緊了他的手,喊了一聲,“走!” 兩個身影朝前跑去,不遠處宮墻上的人手指磋磨著龍紋錦繡的袖口。 賀蘭木瞧見那宮門越來越近,按那闔上的速度他們是能出去的! 他嘴角微彎起,大聲道“阿梨,我們....”后面的話止住。 只見身邊的女郎臉色霎白,是要毒發(fā)的癥狀。 他定住步子,道“阿梨...” “沒事,沒事,快跑?!?/br> 她忍著那股蝕骨的痛意朝前跑,卻不知從哪傳來一道聲音,“放箭!” 更痛的感覺襲身,喉頭也涌上一股腥甜,女郎直直倒地。 “阿梨!” 賀蘭木尋著那箭的方向看去,就見高墻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 可他無瑕顧及,跪倒在地,摸上女郎的衣襟,就見那利箭直穿左胸。 “阿梨...阿梨....”他再沒辦法冷靜,眸中淚如雨下。 好痛啊....沉青梨牙齒跟著打顫。 眼前的天竟還是四角的,她還是沒逃出去。 她看見賀蘭木原本明亮、溫和的眸子盛滿了悲愴與哀婉。 不知為何,她想到幼時,俞姨娘趁著虞夫人不在,偷偷來看她們,給她和大姐買了好寫參片補身子,還有孩童時令的玩意兒,她知道,那是她用她一點一點攢下來的細軟換來的。 俞姨娘的眼神不管何時都是這樣的悲涼,似山中久不散的水霧。 不知道,她死了..姨娘會不會年年給她燒紙錢。 或許不行吧....虞夫人那般強勢,外甜內(nèi)冷,手段那樣多。 姨娘聽說她嫁謝京韻的時候是歡喜的緊的,只是因著妾室身份,不能看著她嫁人。 后來.....她被迫著轉(zhuǎn)入國公府,為避口舌,跟沉家的人不得相認。 沉父開始為顧全自己名聲,生怕跟她扯上關(guān)系,只有姨娘偷偷來見過她一眼。 因著大姐殞命,青梨的姻緣又多舛,姨娘華發(fā)早生,滿臉愁容。 “乖崽兒,阿梨,你要好好的,你還小,別太早揣崽,對身子不好?!?/br> 知她攀到國公爺?shù)娜嗽捓镌捦舛颊f她有福氣,早日生個兒女傍身,在后宅的日子便穩(wěn)了,只有姨娘真心關(guān)切她的的身子。 沉青梨越想越遠,鼻尖愈發(fā)的酸。 父母愛子,定是希望子女哪都好好的。 是啊,好好的,可上天給過她機會嗎? 耳邊是賀蘭的大喊聲。 她覺著疲累無比,張了張口,還似少時那般罵他。 “臭賀蘭,吵死了....” 這人真是幼稚,之前賭氣裝作不認識自己,現(xiàn)怎裝不了呢? 賀蘭木的淚滴落在她臉上,脖頸上,似個小狗般不斷的嗚嗚出聲,驚慌失措,不住喊道“阿梨。” 身上很痛,很痛....但她沒有哭。 上一回哭是什么時候來著?皇宮里錦衣玉食,財帛遍地。比幼時被主母罰跪祠堂餓著肚子時好多了,她怎么會哭呢? 朦朧間,她回想起她哭的最狠的一次,是被趙錚看中,她被隱去身份,做杜氏安排入國公府的那次。 因果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謝府設(shè)宴迎客,她不過是上前為他斟了次酒。 之后借官場事,國公爺鬼使神差間暗示謝京韻。 謝京韻一下子就聽懂了,都是官場上的人,哪能這些話都聽不懂呢。 她還以為是他們男人之間打擂臺將她摻和進去,誰成想趙錚是真看上她。一山更有一山高,謝府無力抵抗,她被安排做了妾,做了姨娘。 初得消息那夜,謝京韻恨的牙癢癢,第一回朝她動怒,掐著她脖子道“是不是你要所有男人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你才善罷甘休?” 那夜里,她聽到有人喊著:“來了,來了?…” 國公爺?shù)谝换丶{妾,比妻的排場還大,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將她的哭聲蓋了過去....... 紛亂的腳步聲交織,嘈雜的交談聲如潮水般涌來,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迷失了方向感。 腳下踩踏著柔軟如云的地毯,猶如陷入了繁華錦繡的夢境,使她感到無力施展,找不到著力點。 嬤嬤喊著掀蓋頭,眼前紅布掀開。 她看向那人,身量挺拔,表情冷峻,神色淡定,沒有一點點新郎官應(yīng)有的喜悅或是不安,好似跟暗示謝京韻要人的不是他。 沉青梨身上的痛感將她拉回現(xiàn)實。 箭傷引起毒發(fā),她只覺有股血涌到喉間“嘔.....” 慕容,你為什么不早點來呢?為什么不早點出現(xiàn)呢... 沉青梨覺得自己自私可笑,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怎么能怪旁人呢。 她只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是白活了一世,這一世她好累。 這箭是誰射的,她根本不用去猜。 趙且早在一個月前就一副惡狠狠要將她吞入肚的模樣,也說過好幾回要殺了她....呵呵,還說要她為他懷個孩兒.... 鮮紅的血伴著話語在她嘴里,“令牌...賀蘭,我要死了,你拿著令牌....” 賀蘭木抱緊了她,身子打顫,聲音哆哆嗦嗦。 “不......你不會死。你會長命百歲,嗚.....阿梨,你忘了,我是神醫(yī)...” 她少時隨意的一句懸壺濟世,這人居然記到了現(xiàn)在。 她知道她馬上就要死了,身子有些變的輕渺。 她并不傷心,只是有些遺憾。 看著一臉戚容潸然淚落如雨的賀蘭,其實....她一開始就選錯了.... 她覺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時跟著祖母一起去出游,臨出發(fā)了,有一點點興奮,又有一點點遺憾。 興奮的是馬上要去一個新地界兒,遺憾的是沒有身邊人陪著。 孤單....不怕,這么多年一個人在這深宮里斗來斗去....不都過來了嗎。 “阿梨,阿梨...別閉眼,別...” “阿梨!” 耳邊賀蘭木的聲音漸漸淡出九霄云外。 命里飄搖,她從不信命,更不想信。 只是若有來世,她絕不會再如此過一生。 ........ 永安十五年,先帝的寵妃杜氏飲鳩而亡,未留一子一女。 官家大怒,在一月后秘密處死金鑾殿的廖氏妃,宮中人怪道都說那廖氏是要做皇后的。 官家的怒氣還殃及了賀蘭神醫(yī),可有著世代賢醫(yī)聲譽的賀蘭家族來保人。趙且怒意不減,直到賀蘭神醫(yī)將一令牌拿出。 官家默默良久,最終將人放了。 有人說官家在汴京還是小公爺時,與杜氏有過一段姻緣....... 但到底是否是道聽途說,無人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