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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56節(jié)

    司馬厝臉上的笑容徹底散了。

    “典故你應(yīng)是聽說過的。逐客臺原名結(jié)客臺,古往今來,無數(shù)才人智者匯聚于此,雄心勃勃,共聽裨言,共逐途程,實為展翅揚帆之始所。而你可知,然昔年你爹也曾登上此臺,卻是做了一件轟動一時之事?!睆V昌伯娓娓道來,“橫劈刀槍,在眾目睽睽之下生生毀掉了臺基,便是如今能見著的那一方殘缺,此后,一度有人想要修葺完善卻都被制止了。”

    “倒也確實如此,只是當(dāng)時可無人關(guān)注這一點?!睆V昌伯苦笑了聲,接著道,“司馬霆毀臺后面對怨言,毫無退意,他先是斥臺上眾人過于高談闊論而無去敵之勇,明言結(jié)客可有而逐客不可或缺。兵卒歸逐萬里,思征之意,可容于疆野殺地,可容于山川邊石,而不限在一區(qū)區(qū)尺臺?!?/br>
    多年前的那場爭執(zhí)卻至今歷歷在目,酸澀與憤恨交織著,讓他無所適從。

    廣昌伯見他神情便知他心結(jié)仍在,半晌,才嘆氣道:“你可知為何,你叔要在逐客臺上給你補行加冠禮?”

    司馬厝應(yīng)下后,起身與臺下之人一一見過。來的人中除了父輩們的舊識,剩下的便大多數(shù)是一些沾親帶故的朝貴官員。

    司馬潛只無奈地笑,在替司馬厝把冠纓順了順后,才拍拍他的肩道:“去吧,下堂表敬,拜謝來賓?!?/br>
    年九歲,在那黃昏色的朔雪里,時人步履艱難,每走一步即揚起沙礫碎雪,而腿腳半陷進雪坑。司馬厝這回可沒管司馬霆的指令,在其副將一時心軟的偷偷帶領(lǐng)下,總算是極為難得地跟上了父親急匆匆的步伐,卻是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受押于對軍陣前的女子身形單薄好似牽繩欲斷的紙鳶,再用不著風(fēng)吹雨打就能被摧折。而敵軍的笑聲猖狂至極。

    “你的夫人在我們軍中輪了個遍,還要不要?給出個準(zhǔn)話。要是不要,我們就替你清了,若是還要,你知道該怎么做!”

    戰(zhàn)車檑具疾沖開滾滾白浪,漫天的颶風(fēng)轟擊著人的臉頰衣襟,卻讓人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有如麻木。

    “娘!快放開我娘……”

    在人群后方,司馬厝的腦中嗡鳴一片,目已發(fā)紅,在經(jīng)過短暫的神思空白后,他失控般地拼命撞開副將的牽制,只覺得眼前的景物在這一刻宛若都成了雷霆細(xì)線,在不真實地疾掠飛轉(zhuǎn)卻離那天際日光越來越遙遠(yuǎn),而那從厚云掙脫出的慘淡白輝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墨漬,被融爛了。

    不是說娘正在探親和肖舅娘敘舊未歸嗎,不是說娘一直好端端犯不著他瞎擔(dān)心的嗎?司馬霆這黑心黑肺、徹頭徹尾的騙子!

    挾持著趙枳姮的敵將哈哈大笑,此番可是正中他的下懷,他粗魯?shù)刳w枳姮的頭發(fā)扯過來并將她整個人都推倒在腳下,像扔什么完全入不了眼的腌臜物件一般,狠狠地往其臉上碾踩吐痰,道:“你們父子倆先跪下磕幾個響頭給咱聽聽再說……”

    “羌狗做你們的白日夢!你們這些活該被千刀萬剮的東西,我爹定會讓你們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小少爺,你睜大眼睛看看,現(xiàn)在是誰讓誰生不如死。”那敵將的腳上越發(fā)用力,目光輕蔑,嗤笑道,“還指望依憑你那到了現(xiàn)在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沒用爹嗎?”

    不是,他不是的。

    趙枳姮的視線發(fā)著黑,完全看不清遙遙遠(yuǎn)方,她只能勉強聽到一些聲音,有心想要替司馬霆辯駁卻除了低低嗚咽再發(fā)不出其他聲音。任她已在軍帳輾轉(zhuǎn)之間嘗盡了屈辱,卻都沒有這一刻來的難堪,只因這是在她最在意的兩人面前……····“要不然,他怎么還沒下一個決斷?是擊鉦而退換尊夫人一條命,還是同我等不死不休兩敗俱傷?”

    “退!退兵換我娘……”

    司馬厝沒有絲毫猶豫地出聲喊道,然話還未說完,便已被策馬反身而來的司馬霆全然不顧情面重重一槍揮打下雪地。

    “稚子胡言亂語,給我捆他回去!誰違背了規(guī)矩將他帶過來的,按軍法自行領(lǐng)罰?!彼抉R霆沉聲吩咐,面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這位曾浴血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帥,從修羅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臨高臺、屹立于眾人面前的一方重將,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來與往日并無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襲墨黑戰(zhàn)甲依舊被敵血濯洗熠熠生輝,又宛若是至寒的堅隕,不帶一絲溫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馬厝的眼中,他卻沒有凜然如天神,倒像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極。

    “是,末將有罪?!蹦歉睂⑸裆珡?fù)雜,抱拳躬身終是未多開口,腳步極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張,想讓娘倆再見上一面,受罰也就認(rèn)了。

    棱石刺硌而無察,身下所觸堅地有如看不見的囚牢。司馬厝憤憤地瞪著那高高在上、開口間便能掌控生殺予奪的將領(lǐng),如鯁在喉,涼若血空只頃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頭澆得發(fā)辣發(fā)苦。

    自以為是,獨斷專行,鐵血心腸。曾經(jīng)多年相處以來小打小鬧的不滿也被無限地放大,將“父親”二字都給凐滅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跡。

    在他生辰時對他不聞不問,在他病躺床榻時對他冷眼以待,無數(shù)次將他的期盼淋了個透……不及叔叔一星半點。

    “橫裹之辱,顏面有失,拋可挽之……”

    又有周遭細(xì)碎的議論聲傳進耳中,激得司馬厝聽了一時再顧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過,他所做的激烈掙扎舉措全然無效,只能任憑被副將死按著帶著下去,卻仍是執(zhí)拗地回過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司馬霆那張冷酷的臉,質(zhì)問聲聲若鑿堅之杵。

    “難道娘成了橫裹女就不是人了嗎?你憑什么嫌棄她丟棄她?你以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過是一個連妻子都護不住的窩囊廢罷了,還談什么護國安民?司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頭一次直呼名諱,頭一次這般情緒失控,可他根本就枉為人夫人父!

    司馬霆卻對兒子憤怒的話語如若未聞,既看不出生氣,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緒。他只是兀自將槍尖一轉(zhuǎn),在冷地上劃出一道似再難彌補的裂痕,轉(zhuǎn)臉時用那隱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無人知曉時,眸中若已匯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個方向,狼狽屈于人下而形銷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過來了,趙枳姮下意識地想要轉(zhuǎn)過臉去躲避,卻被敵將拎起來,迫得昂起頭與司馬霆隔了人海硝煙正正對視。

    “都死到臨頭了別嘴硬,喚你丈夫退兵,容你們一家三口團聚?!?/br>
    下頜被緊緊箍住,糙手強捏開她的嘴,趙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淚滑落,始終無聲。她不該讓他們?yōu)殡y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們最后一眼。

    還有,阿厝還未在她面前試穿過她親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約好了改日穿來給她看的,可她還未看見。

    她不能失約。

    “為將臣者身披明甲,當(dāng)揮兵遣卒禁暴征亂,殺破虜,復(fù)煙陲?!彼抉R霆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壓下了這冰鋒所指的沉靄,而攪碎了漂浮綠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茍求濫敘,即不見晨昏,不聞念語,甘以山河為冢,雄兵逐仇——”

    及爾逝,失同偕。

    淚轉(zhuǎn)瞬即被烈風(fēng)吹干了,殘痕似是對昨日的銘記,趙枳姮卻是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緩緩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釋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還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聽話,頂撞了他爹,日后可還會有誰護著他?

    司馬厝痛罵的話在此刻竟是再也說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著前方,連感知悲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這即是他的父親,他敬畏又敬仰的父親,終是做下決定棄了他的娘親。司馬霆可過關(guān)斬將,可親慰邦鄰,卻不能多將一些柔情給妻兒……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頭,過路卻非刀槍不入的荊棘武裝。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沒朽,爛沒爛,誰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實并不是你過早地負(fù)重負(fù)累,自困高臺?!睆V昌伯在這時恰好瞥見不遠(yuǎn)處的司馬潛朝這邊走了過來,他面帶著微笑繼續(xù)解釋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揚。平明相馳逐,挾此生雄風(fēng)[2]?!?/br>
    “老半天了,都給我侄灌輸了些什么?少來教化人的那一套?!彼抉R潛腳步加快,佯怒道。

    廣昌伯無奈地一笑,搖頭說:“非也,司馬兄多慮了?!?/br>
    聽著這兩人的客套,司馬厝只是靜靜地凝望了司馬潛好一會兒,才澀聲喊了聲“叔”,倒讓司馬潛聽后愣了愣,頓時止住了同廣昌伯那滔滔不絕的話頭。

    “禮舉雖倉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禮至,既加有成,辭令順而后禮義備。至于給你的表字實是早就定下了的?!彼抉R潛沉吟著道,“為‘憶之’二字?!?/br>
    “叔賜的字,我自是樂意?!?/br>
    “不,不是我?!彼抉R潛肅色道,“是你的父親,在許多年前為你取的。”

    司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憶之念之。這算什么?司馬霆給出的,遲來的解釋嗎?解釋他并沒有自私?jīng)霰?,解釋他對妻子的死并非沒有感傷嗎?難道他就這么地沒用,連親口回答自己兒子的質(zhì)問都不敢嗎?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為。到了現(xiàn)在有何意義?

    迎著叔叔征詢般的目光,司馬厝只是若無其事地彎了彎唇角。

    司馬潛從來就不擅長領(lǐng)軍打仗,司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臨危受命這么多年來,是如何克服困難、重整散亂軍心,中間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這些司馬厝都不知道。

    猶記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戀枕過舟清風(fēng)二兩,以文游覽八方。可司馬潛又分明是在司馬霆故去后臨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擔(dān)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鎖,卻仍是希望侄子能夠自由。

    “叔,說好了要親自下廚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時候做?”司馬厝的聲音已與平常無異。

    “哦,哈哈好!”司馬潛反應(yīng)了一瞬后樂了,兩步走過來伸手扳過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話常情?!?/br>
    灶火起時,對桌共食,冷暖同知。

    *

    作者有話要說:

    [1]自《土冠辭》;

    [2]摘引改自《少年結(jié)客場行》

    (本章完)

    第58章 照無眠 風(fēng)停了,卻并未揠旗息鼓

    每至近年,京城的百姓們都陸續(xù)走出屋中來到大街小巷上采購年貨,就連那些甚少出過閨門的妙齡少女也都相約出門為自己添置首飾,裁剪衣裳。民間這么熱鬧,宮中也不例外。一場官宴是少不了,既為了保佑京朝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是為了迎接地方官員與軍侯回京述職,文武百官均要攜眷參加。

    雖說是君臣同樂,眾人卻也心知肚明,這宮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無規(guī)矩。

    還未開席,賓客稀至。司馬厝在前頭隨意地坐著,偏頭看著在一邊沉默得像塊木頭的久虔,問:“前夜你去哪了?喚不見人的?!?/br>
    “屬下知錯,可有耽擱事?自愿領(lǐng)罰?!本抿C道,收斂了原先的思緒。

    “又沒要追究你這個,你的劍——”司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劍的位置,說,“是用膩了,還是嫌它用不稱手?報備一聲,要什么回頭給你換?!?/br>
    久虔常年帶著劍都不離身的,又能把半條命給擱那去跟自暴自棄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今早差點就被打掃的當(dāng)破爛給收了。

    “不,不必。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久虔訥道,他根本就無法說出心里的壓抑和掙扎。

    寒涼會從劍身爬上他的手臂,繼而侵襲遍了全身,那是讓人自責(zé)的罪證,在司馬厝的冠禮之上時,他就下意識地想要丟開劍,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會將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憑何聯(lián)系?”司馬厝問。

    太監(jiān)旋即朗聲宣道:“龔氏攸德,溫婉淑德,為六宮表率、天下之母儀。內(nèi)馭后宮諸嬪以興宗室,外輔圣躬以明法度,有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特授金冊印尊為貴后,欽此。”

    里邊現(xiàn)今是個什么情況他也不清楚,久虔沉思了一陣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便接著俯低身向司馬厝補充道:“若非東廠里有人露了蹤跡引得對方折返,那次本是萬無一失的。”

    呈到前臺之上被打開露于人前的,赫然是名貴至極的寶石鳳雕,琺瑯飾之不盡奢華,此外,宮女會意托舉起來的孔雀羽線織錦貴袍更是絢爛奪目。

    “接連被擾,他們干脆就連夜撤了,干干凈凈一點拖延也無,倒是重視避人耳目?!本抿瘜⑺灰坏纴?。

    “另外的更重要?!?/br>
    李延瞻微一錯愕,隨之轉(zhuǎn)為甚喜。龔蕪卻是柳眉微蹙,定定地望著獻禮之人目光復(fù)雜,指上丹甲幾乎陷進rou里。

    “舊式未易?!本抿奸g擰了一瞬,顯然這于煙與否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孤芳不同處一地,本就是各顧各的,似乎從未有過交集。

    “老爹陪同陛下去狩獵充實豹房的時候受了重傷,至今不愈,臥榻不起多時,他皮糙rou厚的可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這回竟傷的這般嚴(yán)重,終是年歲漸高不堪厄。想我渾渾噩噩混跡多年也都這么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不想霉運竟落在我老爹的身上?!毖π堰@萎靡不振的模樣,看起來著實是有些可憐。

    是際遇,還是能讓其有了能不管不顧同東廠作對的底氣。

    涿東守備軍總督,就任在位時間不長,平日里低調(diào)不見聞,卻突然一擲千金在帝后近前顯了臉。如一顆石子被丟下了湖面,各端也不過是受濺起的水花沾了片刻。

    “薛伯父定能平安無恙?!彼抉R厝并不擅長安慰人,只得投其所好地給薛醒遞了個被黃綢包著充作黃金的銀條玩。

    身邊忽而傳出一聲重響,是薛醒茫茫然地磕翻了凳子整個人摔下了地,驚得連近旁的司馬潛都不由自主地望了過來。

    “將臣備薄禮,特此恭祝?!币坏莱练€(wěn)有力的聲音將場中的嘈雜之聲都欲鹽否蓋了下去。

    其背后曾為世無其二的江湖勢力,傳訊方式?jīng)]變也就罷了,久虔退了這么多年,所賦舊物之權(quán)限竟也還能保留,使他輕易地同舊樁取得了聯(lián)系,故而可為司馬厝匿名委托辦事。

    隔了山海地糾纏親昵。

    而司馬厝要一個明然。直到確定從久虔這得不出什么,他只得先按捺下來,“是我高看?!?/br>
    他來瞎湊什么熱鬧?

    徐羈沖卻是在獻完禮后淡淡回座,若無其事,也沒理會龔蕪是何反應(yīng)。

    “那附近原就只有一個不入流的賊匪窩,靠著打家劫舍混吃混喝。說來也怪,論其興起,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搞不準(zhǔn)是得了際遇?!?/br>
    不多時,座位上人漸滿,太監(jiān)嘹亮的聲音驟然響起,“皇上皇后駕到——”

    待薛醒緩和了點后,司馬潛才又斟了杯酒,將目光從徐羈沖身上移開,往侄子這邊靠近了些嘆息著道:“往將不可追,廉頗老矣,后起輩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