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書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傅朝瑜, 他從來都沒遇到過像傅伯父這樣行事不羈愛自由的人。大魏的大好河山何其多？尋常人終其一生也游覽不盡，可這位傅伯父偏與常人不同，不愛游山玩水偏偏只鐘情出海。只苦了懷瑾, 從前為了找jiejie絞盡腦汁，如今還得為自家父親擔(dān)驚受怕。

    傅朝瑜其實這會兒心情還算不錯, 有了這么一個寶貝，往后他與小外甥的底氣也就多了一份。運作好了，多半可以加官進(jìn)爵。傅朝瑜利落地將箱子收好，又跟陳淮書說改明兒要把這些東西種在他的農(nóng)莊里。

    “這馬上就要入冬了，還能種得了嗎？”

    “能，我在農(nóng)莊后面置了一個暖房，后面還有好些暖棚，即便到了冬日也依舊能種菜?！?/br>
    陳淮書立馬嚷嚷著說要看。

    冬日里的蔬菜其實如今也有，不過大多是在溫泉旁邊種的，價格奇高，民間很少能見到。陳淮書沒見過怎么種，因而格外好奇。

    傅朝瑜干脆將他們幾個人都帶出了城，就連杜寧都被楊毅恬半拉半拽一道帶過去了。

    他倆到了之后，還暗暗瞅了安叔好幾眼，這位聽說是傅家的管事，但是言行舉止都十分沉穩(wěn)，對著他們也都不卑不亢的，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模樣。若是傅朝瑜自己出色，興許只是山窩里飛出個金鳳凰，如今怎的連他家的管事也與別個不同？杜寧如論如何也想不通。

    安叔早就察覺到有人在打量他，來京城這一兩日他一直沒忘記打聽，越是打聽，越是驕傲。萬沒想到，他們家公子如今都成了京城的風(fēng)云人物了！

    還有小殿下，眼下的境遇也算不差，看來是他小看公子了。至于陳淮書這幾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少爺，安叔心里倒是沒什么想頭，從前他們家公子在揚州城時，那些公子哥兒們就愛跟著他?，F(xiàn)如今換作京城，情況倒是一點沒變，沒法子，誰叫他們家這位天生招人呢？

    跟著這幾人來了農(nóng)莊后，杜寧身上那股別扭勁兒還沒消，這別扭一方面是對著傅朝瑜的，一方面，乃是因周文津而起。

    他從前做了不少錯事，如今回頭想想才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心虛得很，一直避免跟周文津?qū)σ暋?/br>
    見沒人注意自己，杜寧才小聲嘟囔:“種地有什么好看？我壓根就不想來，都是你非得拉著我。”

    楊毅恬也是個直腸子:“你要是真不愿意來，我叫個車把你送回去？”

    杜寧:“……倒也不必?！?/br>
    耳聰?shù)母党と炭〔唤?，這兩人還怪有意思的。

    前面幾排屋舍只修繕好了一半兒，造景還未完成，石板與花草林木堆放在一塊兒，看著還是一片狼藉。不過后頭的暖房卻已經(jīng)建好了，邊上的暖棚也支起來了，上回傅朝瑜在那兒x撒了不少菜籽，如今都已經(jīng)開始冒尖兒了。今年冬天光種菜這筆進(jìn)項，應(yīng)該就足夠他們過個富裕年了。

    安叔一一打量之后，才終于相信公子所說的“賣書賺了點小錢”是賺了多少。說是修繕，其實還不如說是重建呢，如此大手筆花費定然不小，看來自己當(dāng)初在揚州是瞎擔(dān)心了。

    傅朝瑜領(lǐng)著他們轉(zhuǎn)了一圈才又去了暖房，剛一走近，眾人便察覺有一股暖氣撲來。細(xì)瞧過去，暖房里頭已經(jīng)養(yǎng)著好些花了。

    溫度正好，只是杜寧總覺得這味道怪怪的，似乎……有點臭。

    咦，不能細(xì)想，多半是他聞錯了。

    但是連楊毅恬也聞出來了，連忙朝傅朝瑜求證。

    傅朝瑜也沒瞞著他:“臭是正常的。這暖房一部分在地下，一部分在地面，地下是個暖炕，后面則有個糞缸?！?/br>
    “糞……糞缸？”愛潔的杜寧嚇得臉都白了，甚至有幾分作嘔的沖動。他強(qiáng)忍著才沒有吐出來，只是看著傅朝瑜的眼神卻已經(jīng)不對勁了。他怎么能坦然說出這兩個字的？

    傅朝瑜才覺得他真是少見多怪:“杜大少爺難道不知道，你吃的菜都是糞水澆灌的嗎？瞎矯情什么呢?！?/br>
    杜寧實在忍不住，終于嘔出了聲，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楊毅恬等人樂得看他的笑話，就連周文津也牽了牽嘴角。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杜大少爺哪里知道這些事，又哪里能聽得這些話？扶著門框，臉色慘白。

    傅朝瑜沒體貼他，帶著眾人將土豆切塊。只要有芽的地方都可以切塊，一個土豆能切成三到四快，切好之后沾上灰土，再進(jìn)行播種。他的土豆種子不少，幸而這邊人手眾多。

    眾人雖然不知道這不起眼的種子到底是什么，但是看傅朝瑜這么興致勃勃的樣子，便都跑過來幫忙了，就連杜寧也忍著惡心做了大半天的苦力。

    等種好之后，已經(jīng)將近傍晚了。傅朝瑜自己要在國子監(jiān)讀書，不能日日來此，幸好安叔他們也算是精通農(nóng)事，這事交給他傅朝瑜也放心。

    他事先寫好了幾條土豆種植的要點，又交代安叔每日記下這些土豆生長情況，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才終于能放心離開。

    回城路上，傅朝瑜等發(fā)現(xiàn)路兩旁竟然有人種上了油菜。

    只是，也沒聽朝廷提起過要推廣油菜啊。傅朝瑜過去問了一句才知道，朝廷是沒有大范圍推廣，但是司農(nóng)寺早些日子一直在京城周邊的各縣宣傳過了，司農(nóng)寺可是朝廷的人，他們說的話百姓們多少愿意聽一聽。

    秋冬過后田里空著也是空著，不妨多費些心思種點油菜，說不定真能多收一季呢？

    其實不止京城一帶，長江沿岸早已經(jīng)種上了，尤其是鄂州一代，漫山遍野到處種上了油菜。

    司農(nóng)寺的人今兒上半年一直沒閑著，多番打聽、實驗，最終證實了冬油菜的可行性。是以今年下半年后，司農(nóng)寺便趕忙分去各處，發(fā)動百姓播種冬油菜了。只不過今年頭一年試種，在沒有得到最后結(jié)果之前，朝廷為了求.穩(wěn)不便大肆宣揚。

    雖未宣揚，可皇上依舊給傅朝瑜先記下了一功。

    正好這兩日有個他國使臣來訪，剛好又撞上了太后壽誕，皇上便叫人擺了一場稍微隆重些的宮宴，順帶不忘請傅朝瑜過去見見世面。

    傅朝瑜還是頭一次參加宮宴，來這兒的不是高官家眷就是皇親國戚，他一個不起眼的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位置自然不會靠前，主位的一群人無論是皇帝也好、太后也罷，他壓根看不見，不過中間樂師和舞者卻看得清清楚楚。

    唯一叫人想不明白的是，領(lǐng)他入席的竟是御前的人，這可是旁人未曾有過的待遇。

    就連傅朝瑜也一頭霧水，他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任務(wù)，怎么御前的人對他反而比對別人格外恭敬些？

    周景淵也不知道打哪兒聽說了他舅舅也過來了，非要將自己的席位擺在他舅舅旁邊。

    最離譜的是，周景成也跟著起哄。他現(xiàn)在跟周景淵也變得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舍不得分開。再說了，傅舅舅比他舅舅英俊多了，他就愛跟傅舅舅坐一塊兒，誰來了也不好使！

    他沒鬧多久，便被賢妃拎著耳朵揪回去了。

    周景淵抱緊舅舅的胳膊：“舅舅，我不想過去?！?/br>
    傅朝瑜看了一眼周圍，發(fā)現(xiàn)御前的人并未反對，遂安撫道：“那就不去?！?/br>
    他羽翼未豐，其實并不希望小外甥在眾人面前露臉。宮中人多，是非也多，如今小外甥那兒雖然也有人護(hù)著，但是傅朝瑜總歸不太放心。

    殿中絲竹歌舞不斷，傅朝瑜卻仗著無人注意，問起了小外甥在宮中境況。

    周景淵自然都說好，他也確實挺好的，如今衣食住行都沒人克扣，福安體貼，秦嬤嬤厲害，外頭辦事兒有手腳伶俐的武川，如今又有了一個教武功的師父，還能時不時見一見他舅舅，真好。

    周景淵很容易滿足，他覺得這樣就已經(jīng)能滿足了。當(dāng)然，如果沒有御前的人時不時過造訪，故意說皇上又給他賞了什么的話，周景淵會更高興。

    他壓根不想見到御前的人，何況那人也沒給他賞賜什么，大多口頭關(guān)心兩句，像是完成任務(wù)一般，敷衍極了，周景淵不喜歡。他小聲道：“其實大明宮賞賜的東西都可丑了，上次賞賜了一只丑瓶子，秦嬤嬤他們都看不上。”

    傅朝瑜暗自吃驚，那位圣上對他小外甥是不是過分熱情了？就他所知，那位圣上可不是什么在意天倫之樂、父子親情之人。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給對方賺了錢？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可能性了。

    傅朝瑜捏了捏小家伙的小細(xì)胳膊，胳膊依舊軟綿綿的，但他這小身板似乎結(jié)實了一些，看來跟著崔狄強(qiáng)身健體還是有用的。雖然還是小小的一個，但是有望長個子了，可賀可喜，傅朝瑜一面道：“他給的話咱們就收著，反正也不虧?！?/br>
    周景淵哼哼兩聲，將嫌棄寫在臉上。

    傅朝瑜又跟他說了家里安叔來京城的事兒，提到了他外祖父，惹得小家伙關(guān)心極了，追問：“外祖父是什么樣的人呢？”

    “你外祖父么……”傅朝瑜笑了笑，不知該如何形容。

    他父親，不是尋常人。

    聽jiejie說，父親從前與母親感情甚篤，在母親生前從未出過海，但是母親難產(chǎn)離世之后一切就變了，似乎家里再沒有了可以絆住他的人。父親貌似也很疼愛他們，每次回來都會帶許多珠寶特產(chǎn)，一股腦全塞給他們，還會將孩子架在脖子上騎大馬四處招搖，惹得揚州一帶的孩子們都羨慕極了。但是這不妨礙他喜歡出海，孩子并不會成為他停下來的理由。

    好像很心軟，但是細(xì)想想?yún)s又狠心極了。小時候傅朝瑜總免不了抱怨，父親既然愿意為母親留下，為何不愿意為他們姐弟倆留下呢？

    jiejie失蹤之后，傅朝瑜順理成章將怨氣撒到父親身上，一年多都沒跟他說話。后來，父親散了大半家財四處搜尋jiejie的消息，找了四五年都沒找到人，漸漸死了心，且家里也沒了現(xiàn)銀子，于是他又跑去海上，幾年都沒回來，但是金銀珠寶倒是捎帶回來不少，沒忘了養(yǎng)家糊口。

    直到去年，他父親徹底失蹤，傅朝瑜才終于慌了神。jiejie失蹤，父親也失蹤，傅朝瑜一下子沒了兩個親人，他都不知道自己那段時間如何撐過去的。好在，如今有了小外甥，父親那兒也找到了點渺茫的希望了。

    傅朝瑜目光追憶，沖著小外甥笑了笑：“你外祖父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若是他見了你，必定要將你捧到天上去。他還很富有，他那條船上沒準(zhǔn)藏著金山銀山，回頭等他來了京城，我們便去搜刮一頓！”

    周景淵睜大眼睛，問道：“外祖父的船很大嗎？”

    “很大，又大又氣派?！?/br>
    周景淵張著小嘴，發(fā)出驚呼聲。

    傅朝瑜又提到父親在海上搜集到了一箱種子，如今種在了莊子里，等回頭種出來，他便用那玩意兒做些新鮮吃食送進(jìn)宮，保證好吃。

    周景淵熠熠發(fā)亮的眼眸中盛滿了期待：“我能出宮看看嗎？”

    傅朝瑜思考一番，這一批等到春x天應(yīng)當(dāng)能收獲吧，屆時春闈結(jié)束，他給皇上獻(xiàn)個寶應(yīng)當(dāng)能讓外甥出宮。

    他道：“應(yīng)當(dāng)可以，不過要等明年開春?！?/br>
    周景淵托腮，立刻全心全意地期待起來。

    他一直很想出宮看看舅舅的農(nóng)莊。

    他們舅甥二人說小話說得熱火朝天，全然不知高臺上的那幾位氣氛有多凝重。

    今日是太后壽宴，卻也同樣宴請了漠北一個大部族的使臣。

    大魏跟漠北一帶關(guān)系緊張，如今有部族前來示好，朝中上下都挺高興的，又聽聞對方部族正與相鄰部族開戰(zhàn)，總以為這次洽談十拿九穩(wěn)。卻不想，這使臣投誠卻還擺著譜，自視甚高，方才還對殿中歌舞評頭論足，話里話外都說大魏的歌舞過于綿軟，想來是民風(fēng)如此。

    皇上冷著臉，叫人擺上了鼓，從軟舞換成了勁武，這才堵上了對方的嘴。不過心里實在膈應(yīng)，他若是有足夠的軍隊糧草遲早要繼續(xù)北征，給大魏打下從古至今都沒有過的廣大疆域。

    皇上給對面使臣敬了一杯酒，看著客氣，腦子里卻在琢磨什么時候能將他們踏平。

    誰也沒想到，最后讓皇上揚眉吐氣的竟然是大公主準(zhǔn)備的二十份繡品。《女談》在評刺繡一事皇上也是有所耳聞，他本以為是小打小鬧沒放在眼里，誰知道繡品拿出來后驚艷四方，每一幅都叫人竟然不止。

    蘇湘蜀粵，各有千秋。

    仕女圖清揚婉約，貍奴像生動活潑，飲水虎威武霸氣，百鳥朝鳳活靈活現(xiàn)，冬雪山河氣勢恢宏……

    最讓眾人驚嘆的反而是年級最小的繡娘所作，絲綢薄如蟬翼，兩面透光，能清晰映照出后面的一切景物。整個綢面如水一般透明，當(dāng)中繡著水草與數(shù)只錦鯉，那錦鯉似乎凌空而起，遨游與天地，每一只都靈動異常，連其上的鱗片都清晰可見。這還不是最精妙的，最精妙的這竟是雙面繡，背面竟是全然不同的畫，與正面的交相呼應(yīng)，真乃絕品。

    沒見過世面的漠北使臣看到這些，足足呆愣了一刻鐘，整場都沒說話。這些精妙絕倫的刺繡，他在漠北從未見過。

    皇上龍顏大悅，狠狠夸了一番大公主。

    雖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獎勵，但是大公主依舊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激動。反而幾位繡娘都得到了實惠，不僅得了太后的賞銀與皇家恩賞的一等繡娘封號，還得到了留在皇家尚服局的機(jī)會。

    蘇元娘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她當(dāng)然可以拿著賞銀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去，但是那樣的家，她回去又有何用？不如留在京城做個皇家繡娘，這回她能得第一，往后未嘗沒有做上司衣女官的機(jī)會。

    只要留在京城，一切都有機(jī)會。

    皆大歡喜，就連傅朝瑜在邊上光看熱鬧也挺高興的。

    這場宮宴之后，傅朝瑜原以為自己會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不會接觸皇家的人了，然而沒過兩天，那位周顯璋忽然又跑到他眼前晃悠了。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頻頻提起了皇上與他小外甥相處得很是不錯，散扯一番后，又追問傅朝瑜國子監(jiān)結(jié)業(yè)考試準(zhǔn)備的如何了。

    傅朝瑜不是很想回他，可見他在那兒侃侃而談時，忽然晃了晃神。

    他怎么覺得，自己在周顯璋身上看到了四皇子的影子么？不說別的，單那雙眼睛便像極了……

    傅朝瑜這才認(rèn)認(rèn)真真看了對方一眼，雖則對方說話行事都十分恣意，面上總帶著笑，但是細(xì)看不難發(fā)現(xiàn)，此人身上的殺伐之氣很重。

    皇上說了一堆沒見對方應(yīng)答，正要問話的時候便發(fā)現(xiàn)傅朝瑜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臉出神。皇上莫名有些得瑟，他自是知道自己龍章鳳姿，英武不凡。

    傅朝瑜盯了半天，忽然意味不明地問：“周兄覺得，當(dāng)今圣上是什么樣的人？”

    皇上精神一震：“當(dāng)今圣上勵精圖治，節(jié)儉愛民，外攘夷狄，內(nèi)修法度，乃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仁君，朝中百官提起圣上，無不交口稱贊，心悅誠服?！?/br>
    傅朝瑜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