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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嫡長子 第126節(jié)

    除了醫(yī)學(xué)宮,王鏊擔(dān)任院長的往圣學(xué)院也是經(jīng)常擠滿了一屋,隨著時間延長,漸漸的開始會有定期的文會,專門就‘經(jīng)世致用’這套學(xué)說進(jìn)行系統(tǒng)性的辯論。

    朱厚照要的就是這個慢慢散出去的影響。

    至于軍學(xué)院,則安靜許多,反正就是那三十人的事。

    王守仁去拜見王鏊的時候,王鏊正在和張?zhí)烊鹕塘渴虑?。稍微等了一會兒之后他才進(jìn)去。

    王鏊也是許久沒見他了,見面就道:“說起來,最近因為太過忙碌,還未向你道賀。你當(dāng)初說過,令尊阻攔你過甚,其緣由便是因為科舉。這下好了,總算得償所愿?!?/br>
    王守仁在王鏊面前還是會謙虛一些,他行了個大禮:“是晚輩不對,弘治十一年,晚輩在甘肅得守溪先生教導(dǎo),還未來得及言謝呢?!?/br>
    “與我就不必如此客氣了,”王鏊問道:“怎么了?今日來此是有什么事?”

    當(dāng)然是有事才來。

    王守仁很是正式的問了一句,“守溪先生,當(dāng)日在甘肅,張坋、朱明志所行之事守溪先生還記得么?”

    “怎么忽然提起那兩人?”

    “太祖皇帝當(dāng)年設(shè)衛(wèi)所制,軍卒閑時種地,墾荒屯田,如此不費銀而養(yǎng)百萬軍。而如今呢?就如那甘肅鎮(zhèn),邊軍戰(zhàn)力之弱、軍卒生活之苦已是難以想象,衛(wèi)所制怕是名不副實了?!?/br>
    王鏊臉色一變,

    他是萬沒想到王守仁跑到他這里說出這一番話。

    “伯安(王守仁字)慎言?!?/br>
    “不,守溪先生,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蓖跏厝使笆窒蚧蕦m的方向作揖,“殿下因知道下官喜好兵事,所以中進(jìn)士后,特調(diào)下官觀政兵部,而后又授兵部主事,幾個月來,兵部整軍大有成效,甲級八衛(wèi)每日cao練,假以時日必為一支虎軍。可邊軍呢?邊軍怎么辦?”

    “殿下賜予下官厚恩,自然是要下官cao心國事,以為效用??勺运脑乱詠?,下官每日去兵部當(dāng)值,進(jìn)了出、出了進(jìn),如今尚無只言片語獻(xiàn)于殿下。下官心中實在難安?!?/br>
    “因而便想到當(dāng)初在西北之經(jīng)歷,邊軍之弱,在于士兵生活困苦,生活困苦在于無田,無田則因軍官欺占普通士兵之田。”

    王鏊聽明白了,

    王守仁是立功心切,在兵部晃悠了三個月,心里有些急了。說起來他二十七歲,年輕、又剛中進(jìn)士、去年還在甘肅立了功,所以難免急切了些。

    能發(fā)現(xiàn)那些問題,也算是他眼光獨到。

    敢寫出來、說出來,更說明他秉公無私、勇氣可嘉。

    但王鏊還是伸手阻止,“伯安,你不必說了。我與你父親實庵先生有同僚之誼,與你也有數(shù)月之交。你自稱晚輩,若真的將我視為長輩,就聽我一句,此疏萬不能上!”

    王鏊這個話讓王守仁萬分不解。

    “為何?當(dāng)初在甘肅,我與守溪先生共同對敵,對付的就是張坋、朱明志這樣占士兵之田的貪瀆之人。張坋被捕之后還叫囂,天下不獨他一人這樣做,為何就只抓他!現(xiàn)在聽守溪先生這樣的話,下官更加不解了,難道就真的只能抓張坋?是因為那些人太多了嗎?可如今殿下監(jiān)國,殺貪官、懲外戚,只要是侵奪民田的,全都處置了。為何不能將軍屯也翻出來整頓?”

    “伯安?!蓖貊藝@了一聲氣,“你說的那些事,你以為殿下不知道嗎?”

    王守仁瞳孔更加瞪得大,“守溪先生……這是何意?”

    “軍屯之事涉及太廣,這可不像齊寬案、絕非辦一個按察使那么簡單。你現(xiàn)在將這個疏遞了上去,殿下該如何處置你想過沒有?”

    “自然是丈量田畝、清查軍屯,重新恢復(fù)衛(wèi)所制?!?/br>
    “哪里那么簡單?”王鏊真要給他上上政治課,“你既然是要報殿下知遇之恩,那么在行事的時候就要替殿下著想。你現(xiàn)在這個疏遞上去,殿下絕不會照此辦理,而且還會引得邊軍震動,使殿下難以妥善處置。真到那個時候,為了平息邊軍的非議,你王伯安就要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有些不信,皇太子如今所展現(xiàn)的是什么氣象?

    豈會因為一點困難就放著正確的事情不去做。

    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放棄,辛苦了三個月,茶不思飯不想的、天天就琢磨這事兒,終于給琢磨出來了,然后就說算了?

    而且如果證明他講的有問題、或者解決的辦法不對那便也認(rèn)了。

    自己學(xué)藝不精,回家再治學(xué)唄。

    結(jié)果說了半天,這是……確有其事??!所以明明是正確的!

    “多謝守溪先生。但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伯安得殿下之恩遇,擢為兵部主事。若是因害怕自己之禍而偷滑躲避,想來將來也就沒什么大出息了。守溪先生想看到的難道是那樣的王守仁嗎?”

    “這……”王鏊也是有文人傲骨的,王守仁這一番話還真叫他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

    是啊,如果王守仁害怕災(zāi)禍而不向上直言,往后又有什么價值呢?

    “不對,不對。”王鏊還是要阻止他,“你這是給殿下添麻煩。伯安你聽我一句勸,且等上幾年,這件事一定會有一個結(jié)果的?!?/br>
    王守仁就問:“那么是幾年?”

    王鏊想了一下這事得巨大難度,“十年八年總歸是要的。”

    “十年八年?那樣來不及的!韃靼人在達(dá)延汗的率領(lǐng)下每日都更加強(qiáng)大,十年后軍屯形勢更加惡化,邊軍戰(zhàn)力更加孱弱,到時候如何等擋得住韃靼大軍?”

    說著,王守仁也就不聽勸了。

    他不能在兵部就這么晃下去。

    王鏊攔也攔不住,最終嘆息一聲,“……也許是去年到了甘肅,便立下了智擒張坋的功勞。所以性子更加急了?!?/br>
    人各有命,命豈可違啊?

    回到家中的王守仁獨坐書房,三日不曾出門。最早他曾想向皇太子諫言‘行法以振威’、‘嚴(yán)守以乘弊’等策略,但西北之行讓他明白,邊軍的羸弱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屯田被破壞。

    弘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主事王守仁上《請查軍屯疏》,疏中直言:

    將官推舉、多以賄通,一握兵權(quán),如獲至寶,既求償債,又欲肥家,役軍多至千人,侵屯動以萬計,扣克賞賜,以賄權(quán)貴如此也……十月風(fēng)霜,士甲無綃,妻居無煤,幼兒裸體……

    此疏一上,不僅是朝堂,也在邊軍之中激起千層浪,

    站在邊軍的角度上想一想,皇太子都干過什么?

    齊寬這樣的大臣侵奪民田被拿下,岐王、雍王這樣的藩王奏乞田畝被拒絕,還有一眾外戚清退田畝。

    現(xiàn)在輪到他們了?這個時候看的就是太子的態(tài)度,如果太子默許,那么事兒就大了。

    與此同時,朝中大臣也大多不同意,劉健、李東陽、謝遷等人全部反對,軍屯和其他的性質(zhì)都不同,軍屯涉及到邊軍眾多將領(lǐng),韃靼人又在北方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怎么能做這些事?

    朱厚照將王守仁的《請查軍屯疏》放在懷里揣了三日,讀了又讀,其中那句‘十月風(fēng)霜,士甲無綃,妻居無煤,幼兒裸體’,讓他心痛莫名。

    但最后還是下了一道旨意:謫貶兵部主事王守仁至貴州龍場,擔(dān)任龍場驛棧驛丞一職。

    王守仁接到旨意的時候人都有些懵了,整個人的世界觀受到?jīng)_擊,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太子殿下絕不是昏聵之人,他的奏疏直言各地衛(wèi)所弊病,那里面的土地兼并更加瘋狂和嚴(yán)重,最后怎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初議馬政(一)

    王守仁不理解自己上疏陳邊備弊病錯在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懷疑過,這個旨意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發(fā)出來的。

    但不管如何,用了印的圣旨不是假的,除了收拾細(xì)軟往貴州去以外,他沒有別的選擇。

    這個時候再去找王鏊?

    他有點覺得不是滋味,于是他決定先繞道山東,去拜訪一下自己那位還任著山東布政使的父親王華。

    家人是最后的港灣。這樣樸素的話語從來不假。一個男人滿懷激情的時候忽然遭受這樣的冷遇與挫折,除了家里,他還會想要去哪里?

    八月的京師酷暑難耐,王守仁決定先坐船前往通州,而在這條船上,他碰上一個人,一個和他一樣的乙未科進(jìn)士。

    因為外面熱,沒有人喜歡在甲板上待著,于是在船篷內(nèi),此人就這樣到王守仁的面前坐下,像個自來熟一樣,抬手即稱:“想必,這位便是請查軍屯的王伯安王兄了?!?/br>
    王守仁打眼一看,有些覺得很怪異,因為這家伙膀大腰圓,伸出來的手指都比常人要粗壯不少??粗駛€武人。

    可偏偏一身文人服侍,動作、言談都是士子的派頭。

    且他既然說出請查軍屯四個字,想必也是在京中為官的了。

    “……正是在下,不知,是哪位同僚?”

    “在下伍文定,和王兄一樣,是乙未恩科的進(jìn)士。”

    王守仁聽到這里,心里便認(rèn)真對待起來,雖然他因為自己的遭遇打不起精神頭,但碰上一個進(jìn)士,該給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所以抬手作揖,“原來是同科,請伍兄見諒。對了,伍兄這是……?”

    “喔?!蔽槲亩ɡ^續(xù)抬著粗壯的胳膊,“在下被委任常州推官一職,本該在四月時就赴任,不過當(dāng)時在下不幸病了一場,耽擱了些時日,眼下雖還未痊愈,但圣命在身,實在是不敢再拖了?!?/br>
    王守仁看他的強(qiáng)壯威武、又精氣充足得樣子,心中泛起嘀咕:你這還叫沒痊愈?

    但這份疑慮顯然比不過他心中緩緩升起的更大失望,

    恩科之后授常州推官(推官:府一級所設(shè),正七品,相當(dāng)于法院院長),就說明伍文定在科舉的排名在自己之后。

    畢竟到六部任職和跑到常州去當(dāng)個推官,那還是不一樣的。

    然而諷刺的時候,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兩個人一同出京,情勢又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伯安兄的《請查軍屯疏》,伍某也看了。伯安兄舍生取義、為國獻(xiàn)策,請受伍某一禮。”伍文定看著是個‘粗人’,但行事還真的挺‘文人’。

    按官職,人家現(xiàn)在是大的。

    所以王守仁不敢托大,連忙說:“不敢。不過王某也不是請查軍屯的王伯安了,而是龍場驛丞王伯安?!?/br>
    這話帶著些自嘲。

    “王兄何必妄自菲???”伍文定鼓勵道:“當(dāng)今太子是圣君之氣象,想來過后不久,殿下就會想起這份《請查軍屯疏》。”

    這是安慰的人話,人家隨便說,自己隨便聽。

    “便借伍兄吉言了?!?/br>
    這次王、伍相會并沒有什么波瀾因此而起,只不過兩人也算因此相識。

    王守仁到了山東之后,本想著父親總該要安慰他一下,

    畢竟一個新科的進(jìn)士,搞去當(dāng)驛丞,整個大明朝他還是頭一個。

    但沒想到布政使衙門的大門他也沒能進(jìn)!

    烈日當(dāng)空,王守仁站在門外徹底的迷失了。

    這又是為什么??!

    委屈,真是說不出的委屈。

    在殿下那里、王鏊那里,有了委屈他就只能自己忍下。但到了父親這里,他便實在是忍不住。

    王華不見他,他就站在門外。

    日頭曬得看門的守衛(wèi)都躲到了門檐下的陰涼處,便是街上的狗也知道躲在樹下一遍又一遍的吐著舌頭。

    這布政使衙門的門前空地上,卻站了一個年輕人,動也不動。

    街上人雖然少,但時間一久百姓來來往往的見到的多了,自然會有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