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搖頭，“那邊官宦子弟多，萬一叫我碰上了什么做派不好的，說不得要破壞我的心情，我不愿意去。就這里蠻好，更貼近百姓?！?/br>
    “那要不去水云間？說是那里有一種鱸魚，鮮香味美，京師一絕?！?/br>
    水云間離此處也不遠(yuǎn)，伸手一指就可以看到。這是新起的酒樓，上下兩層，不高，但是極為開闊，光是寫著水云間的這個牌子就掛了四個，一個大門掛一個，站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二樓護(hù)欄邊的客人在開懷暢飲。

    不過這種很‘體面’的建筑在正陽門外見得不多，大多數(shù)還是古色古香的小店。

    “我便在此處吧。要是你實(shí)在推薦，那就去水云間把那鱸魚買來，我嘗嘗?！?/br>
    “這……”劉瑾略有猶豫，隨后盯了眼兩個侍衛(wèi)，“那你們兩個在此處寸步不離，我去去就來。”

    朱厚照揮了揮手?jǐn)f他離開。

    這家小店在水云間的斜對面兒，起名小竹樓，倒是挺幽靜，所賣得就不是什么大魚大rou之類的好物，而是能盡量填飽肚子的面食。

    面餅、面條兒都有。

    其余桌的客人也不拘小節(jié)，要么卷著袖口，要么穿著補(bǔ)丁的衣衫，倒是朱厚照一身綢緞，一進(jìn)去就顯得格格不入。

    沒辦法，他便找了最角落的一桌坐下，接著說了兩次，才讓膽小的侍衛(wèi)不再站著。

    “客官要點(diǎn)什么？”

    問話的是個中年男人，而在那邊收錢的則是個姑娘。

    朱厚照打量著應(yīng)該像是父女。

    不過他這一眼，確實(shí)瞅得中年男人心中發(fā)慌，那姑娘倒是也有幾分姿色，不過朱厚照若真想要好看的女子，實(shí)在是太容易不過的事，他也沒必要跑出來還自己動手搶。

    “賣得最好的面，端上一碗來就好。”

    中年男人陪著笑掉頭哈腰，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給自己的閨女使眼色，小姑娘倒也熟練，竟放下手里的活兒就這么進(jìn)到里屋去了。

    朱厚照躲在角落里觀察著吃飯的人。

    一張桌子，有的坐三人，有的坐四人，聽他們聊天，

    有個人說：“聽聞宮里有了旨意，不夜城要在六、七月時落成，差了工期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六月？”

    “原先還說八月?！?/br>
    “日子還不是看上面的心情？”

    “老劉，你怎么不說話？聽說你婆娘又懷上了，咋還不高興?！?/br>
    黝黑的漢子揪著面餅往嘴巴里扔，“俺和你們不一樣，俺有三個娃要養(yǎng)，工頭拖了工錢你們都吃得消，俺可吃不消?！?/br>
    鄰桌的朱厚照眉頭忍不住一擰，但很快恢復(fù)原狀，他盡量的還是想放松心情，在民間聽聽看看。

    但他還是忍不住去想，官府定的規(guī)矩，他記得是日結(jié)。

    同桌的其他人道：“當(dāng)初說這樣好的嘛。反正到完工的那天總會算工錢的，實(shí)在急了，也是可以找他去要的?！?/br>
    “關(guān)鍵還是完工之后?！庇袀€粗獷的聲音提醒，“雖說現(xiàn)在除了官府也有各種各樣的營造，但也就官府待我們還算好，其他的更不靠譜?！?/br>
    大約是在這個時候，又有四五人走了進(jìn)來，為首的一人個頭不高，但是比較胖，小小的眼睛像是嵌在一堆rou里似的，往前一走臉頰上的rou都晃，但他穿得卻是讀書人的長衫模樣，有一種在讀書人和街頭混混之間反復(fù)切換的感覺。

    最主要，他一來邊上那桌本來還說話的人便不講話了。

    他所帶的四個人給他擦桌子、倒茶，所有的動作行云流水。

    朱厚照是覺得突然安靜了下來，所以在角落里好奇的抬起頭，往左邊一瞧。

    “掌柜的呢！”

    “哎，來了來了。黃老爺，還是老三樣？”

    “廢話，快上?！?/br>
    “是是是?！?/br>
    說話間，先前講話的人全都狼吞虎咽，準(zhǔn)備吃完走人，一個個腮幫子都鼓得滿滿的。

    不等他們離開，黃老爺便說：“你們幾個，最近怎么不見孝敬本老爺？”

    一眾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回話，直到有個人陪著笑說：“黃老爺，我們這幾個，都是窮酸的苦命人。而且也不知黃老爺喜歡什么?！?/br>
    “不要講那些沒用的。”矮胖男子瞇著眼睛，“在皇城腳下混飯吃，是該知道我黃本善的大名的，否則，這碗飯你們還想端？”

    “……黃老爺，主要俺們也沒錢。”

    “是啊，黃老爺，工頭他不發(fā)錢?！?/br>
    黃本善老神在在，“那什么時候發(fā)錢？”

    “這得問工頭?！?/br>
    “尤九山那個小子，歷來和我作對?！苯悬S本善的臉上閃過明顯的不快，見要錢要不到，就說：“你們一人給本老爺磕個頭，再罵上一句尤九山祖宗的話，今兒這事咱們就算了?！?/br>
    這個時候劉瑾也回來了，他拎著鱸魚，有些驚惶失色的跑到皇帝身邊。

    反正兩方相斗似乎也沒注意到他。

    劉瑾在外面已經(jīng)聽到了這些對話，他心都發(fā)顫，但見到皇帝穩(wěn)坐釣魚臺這才好些。

    即便如此，他還是低聲說：“公子，市井之處三教九流太多，咱們還是離開這兒吧?！?/br>
    朱厚照挑了塊最嫩的魚rou，沾上冒著香氣的醬汁，放到嘴巴里的時候確實(shí)被這魚rou的嫩給驚艷了一番，道：“好手藝！”

    “公子！”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帶些冰冷，“你今天的話尤其多。我怎么做，聽你的？”

    劉瑾大駭，皇帝對他生出了不快！

    之后便不敢再多嘴一句。

    好在皇帝又很快換了臉，生出笑容，一副享受美食的樣子。

    而就在邊上，

    有個漢子忍不了黃本善，忽然爆發(fā)，“欺負(fù)人到這個地步，老子今天就當(dāng)一回戴屠夫，屠了你這家伙！”

    黃本善身后的四個人刷得一下往前站，

    “瞎了你的狗眼！京師這地方，你敢得罪我黃本善，我保管你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見不著就見不著，反正拉著你一起見不著！”

    說時遲那時快，他抄起筷子竟然就要去扎人。

    眼看有人動武，皇帝身邊的兩個侍衛(wèi)如臨大敵，這種時候誰也說不好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亂，然后渾水摸魚，于是他們兩人像一堵墻一樣擋在朱厚照前頭。

    “好呀，反了天了！”黃本善‘啪’的一下怒拍桌子，“今兒誰都不準(zhǔn)走！關(guān)上門，老爺我讓你們知道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br>
    這邊宮里的兩個侍衛(wèi)相互對視了眼，又點(diǎn)點(diǎn)頭。

    關(guān)門，他們是不答應(yīng)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狀況，就要這樣把門關(guān)起來，到時候走都不方便。

    朱厚照則有些煩躁，怒摔筷子，“吃個飯都不安生！”

    劉瑾頭也不敢抬，生怕皇帝這個時候遷怒于他，因?yàn)樗f了不要到南城來，非來……這里魚目混雜，私下里各種爭斗，很容易就遇上這種事。

    與此同時已經(jīng)有一名侍衛(wèi)站在了門口，另外一邊就隨在朱厚照左右，緊貼不離。

    “喲，這兒還藏了條大魚。”黃本善推開身邊的下人，挑著眉毛向角落里看，“南城混亂，不知是什么風(fēng)吹來了貴人，真是，我們這些粗人就是吵鬧，比不得西城安靜，要不您去西城？”

    劉瑾聽了這話，魂都嚇飛到了天外。怎……怎么還有人敢這么講話？！

    朱厚照則多了一層思慮，這黃本善看到他衣著不凡，竟然還如此囂張，想必是有官府的背景。

    他出宮本不是為了這些事而來，但遇上了，絕不能當(dāng)做看不見。

    不夜城營造用工，是新生的業(yè)態(tài)，他當(dāng)初如此力推，就是為了給百姓一條活路。但實(shí)際看下來，效果是打了折扣的。

    這是根本性的東西，不能夠容忍。

    否則都不需要花那么多錢，造那么多房子。

    這樣想著，朱厚照問道：“是誰給了你依仗，讓你在這兒耍這么大的威風(fēng)？”

    黃本善會錯了意，他覺得這公子哥上來就打聽他的來頭，明顯是底氣不足，忌憚他背后的人，否則干什么第一句話就要問清楚，對吧。

    自己要是本事大，你慌什么？

    如此來想，他僅有的擔(dān)心也少了許多，況且這里都是‘圈內(nèi)人’，他也不想丟人。

    “想知道本老爺?shù)膩眍^，也要看你夠不夠格！其實(shí)來頭也不大，但是對付對付你們，那是綽綽有余?？茨愕哪樱膊幌駥こＨ思业淖拥?，這樣吧，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快些離去，不要多管閑事即可！”

    朱厚照笑了笑，“你也不是完全的沒腦子。不過我不能走，那邊那個，”他指著黝黑的漢子，問道：“官府招工的時候，工錢我記得是一日一結(jié)，怎么，很久沒拿到錢了？”

    幾名漢子相互看了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主要朱厚照對他們來說是陌生人。

    “工錢……俺們都是自愿的?！?/br>
    “自愿的？”朱厚照不能夠理解，他雙手抱胸，“何意？”

    “……反正，拿到了也會被搶?！?/br>
    這個答案令朱厚照有些腦袋充血，但還是耐著性子問：“那如果不是每日拿，一段時間之后能確保拿到足額的工錢嗎？”

    黝黑漢子和身邊幾個人都不說話。

    啪！

    朱厚照想明白了，他有些忍不住的惱火，“無法無天！”

    如果他想的不錯，應(yīng)該是有些人在收些所謂的保護(hù)費(fèi)，所以普通的百姓沒辦法，有的工頭呢有點(diǎn)實(shí)力就代為保管，可即便如此，真到了算錢的時候也會被克扣一點(diǎn)。要是遇到不好的工頭，那應(yīng)該會更苦。

    反正最下層的人就是兩頭受剝削。

    是會有這種情況的，官場就像個大漏斗，皇帝撥下來的錢，總要被這個漏斗兜住一點(diǎn)。

    因?yàn)闆]有人保護(hù)這群百姓，也沒有人為他們說話。

    了解這些之后，他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思，起身就要離開，解決整個問題和這些地痞流氓爭是沒有意思的，所以他不想自降身價(jià)。

    如果殺幾個小流氓就解決這問題，那簡直就是天大喜訊。

    但他走的時候，那些漢子很聰明，想要‘搭便車’一起混出去。

    那黃本善自然不愿意了，他馬上指揮屬下，“攔住那幾人！”

    這些漢子一聽，立馬加快腳步，三步并兩步的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