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這就是自己的命，她這么想。

    抬起來后，朱厚照打眼一看，瞬間一呆，確實是個很美的女子，其眉如遠山黛，眼若秋水波，鼻梁挺秀如玉筍，櫻唇輕抿似含丹，難怪可以成為花魁。

    但他卻沒有下作齷齪的想法，只是忍不住嘆了一聲氣，“哎。”

    “朕嘆氣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想到你本來也是書香門第，又生得傾國傾城，若是沒有萬海營害你家人，想你父母必會將你嫁入朱門高院，就算不能如愿，至少也不會流落風(fēng)塵，釀成如此慘劇。可惜，可惜?！?/br>
    林清韻被這一句話破了心防，直接就是兩顆淚珠奪眶而出。

    “從這個角度來說，非是你對不起朝廷，實是朝廷對不起你?！?/br>
    不管是尤址還是韓子仁，他們都想不到皇帝會有這樣的話說出來。

    天子怎么會說這些？

    要說不忍心殺人，那也不至于，這位祖宗都殺了多少人了。

    尤址作為皇帝身邊人，他了解天子絕不會因為一個女子容貌而如此‘不理智’，想來還是某個點觸動到了。

    “你沒什么委屈要說嘛？”朱厚照問道。

    林清韻磕了一下頭，“原來有，不過能聽皇上對罪女說這樣的話，便已釋然了。命格如此，又復(fù)何嘆？”

    “若沒有公道存世，老百姓的天理、正義得不到伸張，便是會有如你這樣苦命之人，這種時候哪怕盛世再繁華，這些繁華也與你這樣的人沒有關(guān)系。

    這一點朕原來知曉，不過天長日久逐漸忘了，是你問的那句話提醒了朕。你像是荒野中的殘花，面對疾風(fēng)驟雨沒有辦法，你問的那句‘還能如何’，問得很好?！?/br>
    林清韻聲音微微發(fā)顫，她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九五之尊的天子把她這個犯下彌天大罪的女子宣過來是要說這樣一番話。

    身在京城，她聽過許多關(guān)于天子的傳聞。

    因為自身經(jīng)歷，她曾經(jīng)懷疑過?，F(xiàn)在她一點疑慮都沒有了。

    “皇上，是千古仁君?！?/br>
    “不能造福于百姓，算什么仁君？”朱厚照并非完全感性的人，甚至他的感性是偏少的，所以他說：“不僅如此，即便明知你身世之苦難，但因為你密謀殺害朝廷命官，為了朝廷法度，朕還是得殺了你?！?/br>
    “請皇上下令?！边@姑娘雙掌按在地上，聲音之中聽不出絲毫的恐懼。

    “陛下！”

    一向穩(wěn)重的尤址忽然在此時跪下，“陛下，奴婢斗膽，請陛下饒了此女一命。”

    朱厚照本來就是逼迫自己做這種決定，他不想有人再煩他，“尤址，你到一邊，不要摻和此事！”

    尤址則堅持請命，“陛下！奴婢以為此女是為父母報仇，所以謀此殺局。為人子女，若是面對仇人無動于衷，這便是不孝！其次，正如剛才陛下所說，百姓的正義與公道需要伸張，朝廷制定律法，本意也是為了伸張正義。可現(xiàn)在卻為了維護律法，棄正義與公道不顧，這豈非舍本逐末、因噎廢食嗎？

    這世上有法不容情，也有法外容情。哪怕將這位花魁的經(jīng)歷公諸于世，百姓也必定是同情者多，到那時行此朝廷法度，卻是傷害了百姓之情，那這樣的法，便是不行亦可！”

    一旁的韓子仁這么些年來，也很少見過尤公公這樣‘拼命’的時候，他有些驚詫，按理說他不該和此女有什么關(guān)系才對。

    朱厚照也奇怪，“尤址，你為何替她求情？”

    “為了陛下說的那句，為百姓伸張正義！陛下，倒不如就用奴婢的法子，請韓指揮使把此女的經(jīng)歷公布出去，看看民情如何。到那時，陛下順著民情去做，必會1大獲人心，而這不正是陛下說的維護百姓的正義與公道嗎？”

    朱厚照沉思起來，“韓子仁，你覺得如何？”

    韓子仁道：“微臣覺得，尤公公的話也不無道理?！?/br>
    “有道理嗎？怎么像是歪理？”朱厚照擺手，“先把人帶下去，尤址你也走，朕想想。”

    “是?！?/br>
    到了外面以后。

    尤址追了兩步，“等等，子仁?！?/br>
    “尤公公?！表n子仁抱拳。

    “你剛剛應(yīng)該與咱家一同求情的?！?/br>
    韓子仁撓了撓后腦勺，“公公，您那番話可是驚到下官了，下官還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呢?！?/br>
    尤址靠近，“皇上不愿意殺她。只是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罷了。咱家這是給皇上一個理由，可惜，咱家也沒想到皇上今天會對這女子說出那一番話。否則咱們可以先想好，若是一起求情，今天這局面就成了?！?/br>
    “皇上難道是……”韓子仁往那個方面去想了。

    尤址搖頭，“莫要小瞧了皇上，她不過一個風(fēng)塵女子。皇上只是動了惻隱之心，但又端在那邊，不得不殺?！?/br>
    “那現(xiàn)在怎么辦？萬海營也不好查得太多，畢竟死者為大?！?/br>
    人都死了，還要翻他的舊賬，在朝堂上也會引起怨氣的。

    尤址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就用咱家在君前說的辦法，能讓他們這些人活命的，也只有百姓了。除了百姓，皇上誰也不會聽。但要記住，有些惡人，不必手下留情。說到底還是那四個字，替天行道。踐行了這四個字，陛下才會真正的痛快?！?/br>
    韓子仁只有佩服，能把皇上心思揣摩到這種程度的，也只有這種宮里的老妖怪了。

    第九百零七章 傳統(tǒng)美德

    朱厚照心情復(fù)雜回宮去了，

    他這幾日雖不在宮中，但是他畢竟是皇帝，他的行為、言語都很為人關(guān)注。

    剛?cè)雽m，侍從室的三人都帶著這兩日積下的奏疏來見他，這當(dāng)中自然包括載垨、載壦受命批示過的那些。

    “有什么要緊急事么？”

    為首的何廷仁稟告，“新疆巡撫王憲來奏，事關(guān)邊情，山東巡撫歐陽鐸來奏，事關(guān)民風(fēng)教化，此二事為要緊之事。請陛下御覽。”

    朱厚照點頭，“拿來。”

    王憲所奏便是伊犁城來了不少從軍之人，然而朝廷力行軍區(qū)制，實際上是以挑選為主，民間自主參軍只是一種輔助手段，目的是為了不使有志、有才之人遺落于野。

    但伊犁城愿意參軍的人數(shù)太多，這就讓他們不好決斷。

    一軍三衛(wèi)、一衛(wèi)萬人，這是朝廷定下的規(guī)矩。

    朱厚照看了看載垨寫的批示，他的意思是民心可用不可棄，應(yīng)當(dāng)破例同意符合條件的人留下來。

    簡單考慮一下之后，他推翻了載垨的意見，于是提筆將他的意見劃掉，并重新朱批：軍令如山，小事爾，不可改。

    正常的政務(wù)，他一般不會不給自己兒子的面子，尤其這還是剛封親王的皇長子，但一方面這是軍務(wù)，軍務(wù)他要彰顯他作為皇帝的絕對權(quán)力。

    另一方面他確實覺得不改的好，

    這種東西一改，后面就沒有理由不改，那么精兵向的軍區(qū)實際上就會迅速臃腫化。

    畢竟這個理由算理由的話，那每天都會出現(xiàn)新的理由。

    當(dāng)然這些剩余的人怎么辦，朱厚照沒有定死，伊犁已經(jīng)是邊疆了，本身也有其他衛(wèi)所，他們要真是想?yún)④?，可以暫時留在那些衛(wèi)所戍邊。

    寫完以后，他將奏疏還給何廷仁，并囑咐：“將結(jié)果也派人告訴福親王?！?/br>
    “是?！?/br>
    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就在這里。

    你寫的都不算，我全都可以改。

    永樂時，朱棣就喜歡這么對待他的太子，就是下旨讓他監(jiān)國，但是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把太子所做的決定全部推翻。

    哪怕是一個小官從戶部調(diào)到兵部。

    對不起，

    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給我回去。

    就是告訴所有人，掌大權(quán)的還是他。

    朱厚照這樣做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這僅在軍務(wù)方面，政務(wù)方面他相對會維護一下載垨的面子。

    他不想讓人覺得皇帝和皇子之間有矛盾，

    作為兩個特殊的政治符號，他們之間有矛盾，這就是有縫的蛋，一定會有蒼蠅叮。

    至于山東的那個奏疏么，涉及到禮教。

    想到這次不夜城的案子，朱厚照也不由蹙了蹙眉頭，

    “你們先去，這事朕考慮考慮，原也不急的。王憲的奏疏盡快轉(zhuǎn)給他?！?/br>
    “臣遵旨?！焙瓮⑷饰⑽⒁还R轉(zhuǎn)身之前，他多說了一句，“陛下，可是覺得心煩？”

    “你有辦法？”

    他笑了笑，“臣沒有什么太好的辦法，就是讀書，近來在讀《柳河?xùn)|集》，陛下若是覺得有用，便讀會兒書。書能潤心?！?/br>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似有明悟。

    他從弘治十一年穿越而來，就一直注重練字、讀書。

    現(xiàn)代人科學(xué)知識量確實遠遠勝過古人，不過他所懂的那些科學(xué)知識在這個時代說出來就是雞同鴨講。

    相反，古人說話往往是‘暗含深意’，就是它有一個語言環(huán)境。

    簡單的說，你要是不懂典故、不讀些古書，那可能人家罵你你都不知道。這種人那不就是文盲么？

    現(xiàn)在何廷仁說的話就很有讀書人的特點。

    他說的柳河?xùn)|就是柳宗元，古人愛以別稱稱謂，直呼其名是不敬的。

    這沒什么。

    關(guān)鍵何廷仁不是隨便講話的人，他畢竟是在天子面前，好好的說什么讀柳宗元干什么？

    這就很奇怪了。

    而因為朱厚照讀了不少書，所以他略微一想就明白，

    何廷仁其實是在勸他。

    他現(xiàn)在糾結(jié)的這個案子，唐代就有過，而且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驚動了武則天，哪怕過去一百年到了柳宗元時代，那個時代的文人還是把這件事拿出來說，柳宗元還特地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名為：《駁復(fù)仇議》。

    朱厚照反應(yīng)過來以后就說：“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

    何廷仁則回：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

    “看來性之（何廷仁字）是贊同柳宗元的?！?/br>
    “是，總不至于現(xiàn)在仍然先殺而后彰，此謂亂也。”

    朱厚照露出笑容，“禮之大本，以防亂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