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停住身形，轉(zhuǎn)了過來。

    靜靜的看著嚴(yán)頤壽，聽他說：“《論語·為政》有云：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王朝需品德不端，以私廢公，如何能任揚州知府？皇上為政二十一年，天下百姓俱奉皇上為在世仁君，可皇上卻用如此小人？百姓如何視之？！后人如何視之？！”

    嚴(yán)頤壽所引述的那句話，意思是說把邪惡不正的人提拔起來，把正直無私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不會服從統(tǒng)治了。

    用在此處，可以說是戳得比較狠的了。

    再講述的直白一些，就是直接質(zhì)疑皇帝的決定。

    作為禮部侍郎他當(dāng)然沒有權(quán)力這么做，但在以德治國的傳統(tǒng)中，搬出先圣哲言那就不一樣了。

    只有昏君才會完全不顧這些！

    “放肆！”朱厚照不可避免的生氣起來，他不想自己做決定還有人來限制他，“你張口就是《論語》，可《論語》是教你這樣與君主說話的嗎？”

    嚴(yán)頤壽面色不改，繼續(xù)振振有詞，“《論語》說君有過則諫！”

    朱厚照現(xiàn)在也算是飽讀詩書的人了，他馬上接下句，“怎么？反復(fù)之而不聽，要易位嗎？！”

    “臣不敢以去位之志作為手段，陛下乃盛世明君，文德武功，光照千秋。陛下之功績必能彪炳史冊，臣是不愿看到陛下圣名為王朝需之流所污！請陛下三思！”

    “夠了！”朱厚照大手一甩，“朕從來不是懼怕史筆之人，正德這一生，當(dāng)然會有過，但也有大功！后世兒孫，就算不恥于我，至少也要留三分敬意！王朝需的罪，朕不會饒他。至于你？臣子諫君，但君不必事事采納，這總是沒錯的吧？”

    嚴(yán)頤壽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有一種痛苦和失望涌上心頭。

    隨后靜靜的說，“老臣知道，陛下也是學(xué)富五車之能，可曾聽聞：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

    接著他脫下官帽，“今日老臣膽大包天，行事昏悖，冒犯君顏，死罪也，請陛下責(zé)罰！”

    朱厚照怎么可能會在這個時候責(zé)罰他？

    而且這種死臭脾氣的家伙也做好了丟掉這條老命的準(zhǔn)備，

    就像嘉靖皇帝不能殺掉海瑞，

    嚴(yán)頤壽就算惹他生氣，但還真不能殺掉。

    事實上，他也舍不得殺掉一個正直、一身正氣的官員。

    “陛下，息怒?！币贿叺挠戎房吹交实畚樟巳氖钟行╊潉樱鲁鍪裁床坏昧说氖?。

    “父皇，”載垨也出來說話，“嚴(yán)侍郎此番犯顏直諫，實是公而忘私、舍身為國，請父皇念其志壯烈，不與他一般見識。父皇常教導(dǎo)兒臣，治理國家首在用人，如此正直之人又怎可輕言殺字？”

    朱厚照胸膛起伏了兩下，隨后撇了他一眼，“誰說朕要殺他了？你說他犯顏直諫，憂國忘身，意思是朕在禍國誤國了？既然你舍不得他，那便讓他去你的府上當(dāng)個門客如何？朕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載垨嚇得大駭，連忙下跪，“兒臣失言，但兒臣絕無籠絡(luò)人心之意，請父皇明察！”

    跪在下面的姜雍等人此時也皺起眉頭來。

    福親王在此時忽然講那番話殊為不妥。

    皇帝要殺或不殺，這種權(quán)力從來都是cao之于上。要你多說？

    況且顧人儀、王廷相、靳貴等人都還沒有說話，要求情自然也是他們先來。

    你身為皇子，身份敏感，與皇帝和大臣之間不該輕易表態(tài)，

    現(xiàn)在這個情一求，

    皇帝要是不殺，那么好了，皇長子的賢名更加遠(yuǎn)播，人人稱道。

    皇上要是殺了，朝堂上下更加記得他朱載垨說過這番話，雖然沒起到作用，但卻更能深入人心。

    換句話說，不管皇帝怎么抉擇，這個好人都叫他做了去。

    這種心思雖然巧，但是太過明顯，已經(jīng)是有些拙劣了，哪里是皇帝多心，換做其他不傻的帝王都要多想的。

    天子與皇子之間天然就存在這個矛盾。所以沒幾個太子真正過得好的。

    甚至現(xiàn)在你還不是太子呢。

    姜雍想不通為什么，只能是微微嘆氣，福親王到底還是智謀不顯，因為天分的原因，只想到出言求情的巧思，但又沒有思慮周全。

    朱厚照連遭兩項不爽，頓時沒了興致，“今日退朝。其余人若有想說的，遞個奏疏上來。”

    說完皇帝便甩袖離開。

    弄得諸大臣面面相覷，天子還是很少讓這種局面發(fā)生的。

    這之后，

    張璁、王瓊，顧人儀、王廷相等人紛紛起身。

    至于嚴(yán)頤壽和載垨則有些尷尬。

    還是王廷相老好人，分別去將兩人扶起來。

    出殿以后，過了奉天門，走在前面的張璁忽然停住，低頭斜視后方，說：“皇上從來都以國事為重，此番拂袖離去，也仍是為此，根本上是不愿輕易松了貨幣改革的口子?！?/br>
    形勢比人強，顧人儀馬上接話，“閣老放心，出再多的亂子，亂不到貨幣改革的頭上?！?/br>
    張璁解讀今天朝會的這個結(jié)果，是對的。

    嚴(yán)頤壽說的理，皇上辯不了，但辯不了仍然死扛著，無非就是要把貨幣改革繼續(xù)推下去。

    所以沒結(jié)果，也是一種態(tài)度。

    至于福親王……

    張璁沒有多看他一眼，在他看來，其實他儲位也危險。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交代下去了，有了皇帝的支持，誰再搗亂，他這個首輔就要動他，否則要他何用？

    看著張璁逐漸離去的背影，

    顧人儀眉頭緊皺，憂慮也逐漸加深。

    這群人逐漸散去，

    姜雍則瞅著機會去找了一下載垨。

    載垨現(xiàn)在很為難，他低聲說：“大司徒，父皇最后的話究竟什么意思？難道真要嚴(yán)侍郎去我的府上當(dāng)門客？！”

    姜雍保持著耐心。

    真的得有耐心。

    “殿下，皇上既然已經(jīng)起疑，明言你和嚴(yán)頤壽過從甚密，這個時候怎么能再讓他去你的府上呢？”

    載垨糾結(jié)的說：“那不是父皇說的原話嘛。金口玉言，豈是亂說的？”

    姜雍不知道要怎么解釋。

    “總之殿下不要與他來往就是了?！?/br>
    而在宮里，

    朱厚照則生氣的踢翻了擺在他御案邊裝冰塊的木箱。

    尤址則在邊上瑟瑟發(fā)抖。

    思來想去之后，他下旨，“尤址，你到老大的府上傳朕口諭，要他出京巡視，督查各地貨幣改革的進(jìn)度。先去江南，江南繁盛，一定，則半成之?！?/br>
    他不是要自己的好名聲嗎？

    就讓他在皇帝的圣意和自己的好名聲之間做出抉擇，將他放在火上烤一烤，這不僅能看出他的心志，也能叫他嘗嘗什么叫天子之怒，什么叫為人子、為人臣！

    第九百二十五章 明志

    對于載垨來說，總是會有這么一天的。

    他在皇帝面前說出的話、講出的事不可能每一句、每一樁都能經(jīng)過精細(xì)的設(shè)計。

    這一次嚴(yán)頤壽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危險。

    皇帝在利用王朝需，這一點君臣之間都是有默契的。

    既然王朝需確實‘壞’，那么拼上性命都要一搏的嚴(yán)頤壽在皇帝的眼里就是真心為了國家。

    只要做到這一點，他便是任憑風(fēng)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

    更不要提嚴(yán)頤壽三十多年來久歷宦海，雖不是風(fēng)云人物，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總是錯不了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載垨。

    姜雍等一眾臣子在府上有些愁眉苦臉，江南這一行哪里是這么容易的？

    載垨也被他們渲染的氛圍弄得有些害怕，于是偷偷做了些多余的事情。

    這些圍繞著他想辦法的臣子們還不知道，

    但朱厚照已經(jīng)率先領(lǐng)教了。

    他回到后宮之中后，見了寧妃懷笑和昭妃懷顏。

    復(fù)雜的話術(shù)不必多提，但話說到最后還是強調(diào)老大忠心孝順，不會有其他的心思。

    朱厚照到后宮之中本就是圖個清凈，結(jié)果還是聽她們說前朝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于是心情更加沉重。

    更讓他覺得有些惱火的事，前朝相爭的火已經(jīng)燒到了后宮之中。

    但是他耐著性子聽完了，沒有當(dāng)面發(fā)作，

    回到乾清宮之后，立馬變臉，說：“后宮不得干政，這是朕一向的規(guī)矩！是哪個嚼舌根的把前朝的事告訴朕的后妃，弄得皇家內(nèi)苑流言四起、紛亂不斷??！叫朕查到，朕非狠狠地處置他一頓！”

    其實他心里明白，不就是因為沒有立載垨為皇太子么？

    這件事是他沒有‘按規(guī)矩’辦事，拖得久了，各方按捺不住，所以斷斷續(xù)續(xù)的生出是非這是必然的。

    但老大明顯才能不顯，他其實已經(jīng)不太屬意于這小子了。

    這件事倒要好好籌謀。

    想當(dāng)年強硬如永樂皇帝想要立自己的次子為太子，都被文官所阻攔。

    后來的萬歷皇帝想要立福王也是阻力不斷，直至最后都沒有成功。

    冷靜下來以后，朱厚照開始思考。

    張璁……其實是不能辦成這個事的。

    張璁現(xiàn)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差的就是一次爆發(fā)，如果以他強推此事，那舊賬加新仇，指不定要出什么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