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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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登聞鼓一案后,他就被接進宮里去。做證詞,聽審訊,流程繁復得很。鄭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記得案子細節(jié),只記得僧錄司里的人輪流來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馮利叔叔帶著孩子陪他玩七巧。紅姑jiejie給他說漠北的狼王故事。 還有收養(yǎng)了他的父母,艷羨天下那對壁人。“宋家哥哥”和“裴家哥哥”。他從前這么叫,后來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愛他,可他還是不快樂。 鄭敬山時常覺得自己性子賤。他明明比孌童案里千千萬萬的受害者都要幸運。他已經(jīng)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可他每晚閉了眼,在偌大的行宮里,仍然總是夢見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聞鼓案發(fā)后,由林斯致親自負責重修律法?;筐B(yǎng)孌童,便和強jian幼女一樣,要定重罪。十幾年來,yin惡的風氣漸漸地變少。人們關(guān)心的要事,從孌童之癖,逐漸轉(zhuǎn)變?yōu)榇罅喝找鏈p少的國庫,八鮮行忽漲的菜價,和街坊的紅白喜喪。 宏大的事情總是不引人注目。就像當年利運塔一塌,縱然那樣壯烈,過了數(shù)月,百姓們背靠廢墟過日子,也能漸漸熟悉了被巨大佛頭凝視的每一天。 又頑強,又漠然。 鄭敬山總覺得,也許孌童案也需要一個災后重建的“僧錄司”,來撫慰受難者的心。時人不講究醫(yī)心。若說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醫(yī)能看。悶悶不樂?一定是掉魂了。喝點符灰水就行。 他其實從來不喜歡這樣。 “怎么盯著發(fā)呆啊,你倒是說說,看了這些花兒,沒什么感想嗎?”許明齡忽然打斷他的神思,在他腦袋后頭大聲說,酒氣噴了他一脖頸。 鄭敬山忽然就厭煩,啪地一聲打掉許明齡手里勾著的酒葫蘆。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還有,你這就一破酒,哪來的五十年女兒紅?成天滿口胡諏,靠家世混了中郎將,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br> 許明齡登時沉了臉。 “王爺發(fā)脾氣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痹S明齡戲謔地勾勾嘴角,眼里卻沒什么笑意,盯了鄭敬山一會,隨即轉(zhuǎn)了身。 臨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錯刀,刀刃擦著地,火光噼啪間,砍斷了全部的花枝。 鄭敬山大愕,怒極,攥住那刀柄,險些要割破自己的手:“你真以為我不敢對你怎么樣是不是?”他說著就更向前一步,猛地拉扯許明齡脖頸上掛著的扳指?,旇в裨谠鹿庀麻W著玲瓏的光。像許明齡炯炯的眼睛一樣。他沒退,反而也向前,兩人就此逼視著。 “你想對我怎么樣?要殺我?”許明齡輕輕笑,吐息間盡是渾熱的酒氣,他忽然低下頭去,將眼睛正對著鄭敬山的心,“王爺,別老自欺欺人?!?/br> 鄭敬山呆住,見許明齡將腦袋又微微地仰,頸口的扳指就垂下來,耳朵蹭著他的衣襟。 “你以為這每年的花真是什么僧錄司里的故人送的?”許明齡看著他,忽然笑。 “西鑄蘭,溪水菊,青木棠,”許明齡像念菜名,“我辛辛苦苦打聽當年案子有什么人,一樣樣買來給你,知道你喜歡來僧錄司,每年除夕放在這里。鄭敬山,你罵我沒本事,我看你才是最慫的那個人?!?/br> “僧錄司早就沒人來,工部說這里明年就要拆。十幾年前的案子,沒人記得了?!痹S明齡忽然頓了頓,“除了你?!?/br> “你不敢走出來,不敢見人,連除夕宮宴都不去,整天窩在你的行宮里裝孫子。一擲千金買個美人戴過的扳指,就為了跟別人展示你是個正常男人?真是可笑得很,自憐得很,懦弱得很?!彼f完,直起身。鄭敬山的手在那時就微微松開,像是站不穩(wěn)般,在原地晃了幾瞬。 許明齡從地上拎起酒壺,轉(zhuǎn)身走了,臨出東廂房前,忽然停住腳,猛地把脖子上紅線一扯,往后一丟,扔進了鄭敬山懷里。 “自個兒收好,破玉扳指,小爺我也不愿意要?!?/br> 身后寂靜無聲。許明齡心里發(fā)緊一瞬,抿了唇,卻終究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蔣呆子在門外咧著嘴聽二人吵架。許明齡看見這張臉就來氣。當年就是蔣呆子把鄭敬山送進了袁記裁縫鋪。要是殺人不犯法,這呆子遲早被他千刀萬剮。 他在那時便又忍不住回身。 卻見鄭敬山早已蹲在了地上,靠著門框,坐在滿地折斷的花枝前。 他哭得喘不上氣。 許明齡霎時無措,揉搓著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的嘴。然而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又收不回來。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蹲下身,將手輕輕搭在鄭敬山的肩膀,還沒開口,聽見那人悶悶地說—— “所以你總是跟我作對,和我打架,搶我的玉扳指,踢蔣培英,”鄭敬山抬頭,“都是為了我好?” 許明齡一愣,紅了臉,片刻說:“也不全是。我也確實有看你不順眼的地方。你看看你這個人,腦子很一根筋,嘴又很硬,臉皮還薄......” 他幾里哇啦還沒說完,只見鄭敬山已經(jīng)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個堅實的抱。許明齡齜牙:“王爺......” 鄭敬山打斷他:“我曉得的,我曉得我該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許明齡忽然好奇。 “我要學會如何醫(yī)心,”鄭敬山說,“不光是我的,也是那場案子里牽扯的人的心。受難者的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