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二十七，加，叁十五，加……等于，七百八十?！?/br>
    在用來記賬的本子里認(rèn)認(rèn)真真寫下了一上午的營業(yè)額，收筆前習(xí)慣性地停頓，給紙張戳出個黑色的小痣，寧竹安伸直胳膊往柜臺上一趴，手不小心蹭過去，未干的墨點(diǎn)便像彗星似的長了條尾巴，漸漸淡下去的慧尾指向?qū)幹癜惭巯碌酿搿?/br>
    她的臉壓在本子上，捏著筆，將按鈕抵著桌子，緩緩向下摁，快到底時(shí)松開手，圓珠筆就彈了起來，她發(fā)著呆，等落下之后再次握住，重復(fù)。孫姨幫忙剪短的頭發(fā)剛剛好過肩，窩在脖子后面，被門外的陽光一照，暖融融的。

    生活似乎又回到正軌，遠(yuǎn)離了一切暴力的、色情的、骯臟的人和事，其實(shí)什么都沒變，她還是那個她，世界也還是那個世界……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了，她只想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離自由近一點(diǎn)。

    可那一點(diǎn)是多少呢？是墨團(tuán)子挨到臉上的痣，還是舉起手，人與天之間的差距。寧竹安抓著筆，筆在她的手指間打了幾個轉(zhuǎn)?？腿吮人紒y想的答案先一步到來，猛地站起，她連筆都來不及放下，看到的卻是孫姨。

    孫姨放下飯盒包，笑著捏捏她的臉，欣賞起自己剪的頭發(fā)時(shí)是一副驕傲的模樣。她說，以前為了攢開便利店的錢，就在小區(qū)門口支起個理發(fā)攤子，連門面都沒有，專給老頭老太太剪，城管一來，她就得跟著隔壁賣兩元小商品的老叔一塊兒跑路，飛快。她說是因?yàn)槟菚r(shí)候還沒機(jī)會長胖。

    “多虧模特長得好，剃光頭都不丑——猜猜阿姨今天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

    孫姨拍拍包，神情也是驕傲，寧竹安看著，嘴角向下撇出一個思考的弧度，而后笑著搖了搖頭:“孫姨家的菜譜那么豐富，我可猜不出來?！睂O姨樂了，拉開包鏈，拿出裝自制飲料的玻璃杯，裝飯菜的鋁盒——孫姨喜歡管其叫鐵飯碗:“今天是番茄火腿燴飯，你嘗嘗怎么樣?！睂幹癜残⌒囊硪淼卮蜷_蓋子，熱氣裹著香氣，立馬涌上臉來，她瞇起眼，笑容明麗地看向女人:“謝謝孫姨！”

    她的笑是極真誠的，絕不會讓人覺得虛情假意，稱贊和感激像水滴般從葉片上滑落，歸為自然現(xiàn)象的一類，無需刻意扮演什么。

    寧竹安用勺子從邊角挖起，孫姨怕她吃不飽，所以飯盒里總是裝得滿滿，一層rou蓋一層菜，飯平鋪在底下。今天吃的是粉絲炒rou末，孫姨說也叫“螞蟻上樹”，只不過松立市沒這個叫法，是她丈夫教的。

    因?yàn)檠b得太滿，寧竹安吃得慢吞吞，孫姨不介意，搬了凳子坐在旁邊翻賬本，翻完就笑瞇瞇地盯著她吃:“上學(xué)那會兒，你舅媽每天為了省時(shí)間就吃點(diǎn)饅頭配咸菜，我看不下去，把我做的菜分給她……之后每天我給她帶菜，她裝得嫌棄，然后兇巴巴地給我講題……可愛吧？”女孩兒連連點(diǎn)頭，吞嚼著飯含糊不清地附和:“可愛可愛——孫姨也可愛?！?/br>
    女人圓潤的面龐突然紅了，距離上次被夸可愛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許多個秋天，她抻了抻衣角，仿佛被帶回到了那個對著鏡子，生疏地打扮著自己的女孩兒身上，一支兩元買的便宜口紅擦了抹，抹了擦:“阿姨都老咯，哪里還可愛噠？”寧竹安抱著杯子喝了口加了紅豆和血糯米的牛奶，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道:“像mama一樣的，就是可愛?！?/br>
    孫姨突然一把把寧竹安攬進(jìn)懷里，摟著她的腦袋，跟風(fēng)吹的小船一樣搖啊搖，越看她越覺得歡喜:“小丫頭你給我當(dāng)女兒好不好？比我家那小王八蛋乖多了。”這下輪到寧竹安羞澀，把頭偎在了女人的胸口，脂肪令她心安，脂肪下來自活人的心跳也令她心安，像mama一樣的女性更讓她心安。她想變成一只安安心心的小狗，被人愛著，什么憂思恐慌都不會找上門來。她有愛就夠了。

    便利店的門口裝了鈴，人一進(jìn)來就會自動響起滴滴答答的曲段，寧竹安低著頭，看不到顧客的樣子，就聽見孫姨高興地喊了聲:“來啦紅！”是舅媽，寧竹安伸長脖子也高興地朝她招了招手。

    陸秋紅隨意挑了幾樣商品，回身時(shí)不經(jīng)意地瞥了眼門外，跟著她的那輛車就?？吭隈R路對面，讓她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恰好此時(shí)店里來了幾個年輕人，墻似的擋在門口，嘻嘻哈哈地準(zhǔn)備買煙，陸秋紅趁此機(jī)會趕緊把寧竹安叫了來，打開側(cè)邊的門，領(lǐng)她到樓梯口說話:“導(dǎo)師告訴我，譚恪禮死了，前幾天的時(shí)候他們譚家的人請他去參加了葬禮?！?/br>
    寧竹安驚訝地捂住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道:“怎、怎么會，是因?yàn)樗玫哪莻€病嗎？”陸秋紅擺了擺手:“他那個病不至于讓他突然猝死，我懷疑是被人害的?！?/br>
    說到這兒，寧竹安腦子里便有了個人選。

    “舅媽，會不會是譚有囂干的？他肯定知道是譚恪禮在幫我們了，他——”

    她話語一頓，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如果事實(shí)真是這樣，他連親哥都敢害，那同樣幫助了自己的舅媽會不會也遭遇不測……還有大周，他的電話已經(jīng)徹底打不通了。

    陸秋紅察覺出了寧竹安陡然變得恐懼的神情，趕緊把她抱住，輕撫著腦袋安慰道:“安安別想那么多，不會有事的。要真是譚有囂，他還得過他爸那一關(guān)呢，放心吧，啊?！?/br>
    但寧竹安沒把擔(dān)憂分給自己。她擔(dān)心的是舅媽，是爸爸，是大周，她受苦總好過讓愛她的人受苦。

    陰冷的樓道，寒氣絲絲往上跑，順著衣服鉆進(jìn)她的衣領(lǐng)，她冷得連心跳都像結(jié)了冰，一頓一頓，然后突然加快。

    “舅媽，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br>
    她想說的其實(shí)是你別管我了，不要再管我了，好危險(xiǎn)，你不要因?yàn)槲沂軅０萃心阋院蟮纳钜欢ㄒ煤玫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