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淚光中的乞憐和越來越急切的敘述，讓他被灼燙，被扼住了喉嚨，痛到幾近無法呼吸， 幾乎瞬間就擊潰了他一直部署著的全部防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淚。但這是高潔第一次真切地讓他看清楚了她的萬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棄和苦痛掙扎、無計可施和無可奈何。她淚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著： “于直，你就高抬貴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識更加模糊，小聲地絮叨著，然而于直聽清楚了，她在說， “如果如果……當(dāng)初沒有認(rèn)識你， 我就不會犯這么多的錯。 可是……沒有……如果。”

    一直以來，直到那晩在喧囂的慶典收尾時，于直發(fā)現(xiàn)了他一直沒有刻意去想，卻時時刻刻隱約折磨著他的一個假設(shè)：如果高潔不再算計他、不再回避他、對他坦承她內(nèi)心最真實(shí)的想法，他會怎么樣？

    他會怎么樣呢？當(dāng)高潔真的向他坦承內(nèi)心深處的防備和恐懼后，所有的念頭都在他腦海深處碎成了灰塵，心臟痛到不能自持。

    他抱著高潔，在她耳邊說：“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痹瓉硭穆曇艟谷贿@么痛苦，原來他竟會把她逼到這個崩潰的地步，原來她寧可當(dāng)初沒有認(rèn)識他。

    于直的手機(jī)響了一聲，發(fā)來消息的莫北，報著他再為人父的喜悅，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時降生人間。于直回復(fù)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緊手機(jī)。

    在昨夜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撫摸著昏迷著的高潔的肚子，不停地問醫(yī)生孩子的情況如何，醫(yī)生不停地安撫他說孩子沒事，一直到他撫摸到輕微的胎動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過才存在半年不到，已經(jīng)在生死之路上幾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內(nèi)疚擊打著他。

    林雪在凌晨獲悉高潔病倒后，打電話過來問他：“高潔沒事了？”

    他爸醫(yī)生的話簡單轉(zhuǎn)述給祖母，聽到祖母嘆了一聲：“我一直很擔(dān)心她。趙阿姨說她心事很重，公事很吃緊。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直沉默著。

    林雪說：“你最近也瘦了?！?/br>
    于直說：“奶奶，您早點(diǎn)睡吧?！?/br>
    林雪又是嘆了一聲：“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從來不管你怎么處理。這一次……不一樣?。　彼D了頓，“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潔在書房里聊了很久。”

    于直依舊沉默地聽著祖母的話。

    “高潔對我說，她做了很可恥的事，不會奢求原諒。她還說，她對你沒有任何想法?！?/br>
    于直把掌心的手機(jī)攥緊。

    “我想，你應(yīng)該懂高潔說的‘不會奢求原諒’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們兩個人在這件事情里的彎彎繞繞，但我看得出來，高潔是一定不會再主動跟你爭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說實(shí)話，她拿著證明她心意的合同給我簽時，我雖然吃驚，但是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會給她太多便利，就給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倒是二話不說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給了我。我是沒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復(fù)雜了，她是個靠自己雙手去拼天下的人。我們這種人家從來只有被別人用盡心思算計著，倒是真的沒有遇上過用法律文件來證明自己對我們家的利益沒有任何企圖的人。高潔真是頭一個。”

    于直只覺得喉嚨跟著發(fā)緊。

    林雪的聲音充滿了擔(dān)憂和愛憐：“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謀遠(yuǎn)慮，面面俱到，可就是對自己放不下身段，卻下得了狠手。我本來以為你對她大概只是一時沖動的感情，過了也就淡了。我雖然欣賞她，如果你不歡喜，我也不會勉強(qiáng)。我的底線是只要給我曾孫一個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試探了你幾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風(fēng)格啊！你也在怕嗎？要知道情深才會情怯??！

    于直哽著喉嚨：“奶奶……我知道了。您還是早點(diǎn)睡吧！”

    林雪在掛上電話前說：“你好好想想我的話。”

    于直在高潔身邊坐了整整一夜，徹夜想著祖母的話。高潔對他沒有任何想法，高潔不會奢望得到原諒，高潔認(rèn)為自己做的事很可恥。他的心好像被一塊塊剜出來，移了位，五臟六腑糾纏在一起攪動他的靈魂——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從頭到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著她一步步從人生的谷底爬起來，為了幸存的孩子，為了長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個人，拼搏到拼命。

    于直看著睡得并不安寧的高潔，握緊雙拳，幾欲骨碎。是他將她一把推入這個谷底，帶給她至深至重的傷害，讓她覆滅，讓她掙扎，讓她恐懼，讓她防備。于直狠狠閉上眼睛，無邊的黑暗再也掩蓋不了他內(nèi)心最新出蠢動而出的事實(shí)，他直視的事這樣一個自己——禽獸一樣。

    第八章 目擊一缸清水倒映愛人

    高潔昏沉了兩天，時睡時醒，醒來時，她想象著模糊又確定的印象，睡著時，她回憶到模糊又確定的印象。

    她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和盤托出糾纏了她幾個月的至深至重的隱憂和恐懼，但好像有因此松一口氣。他和她，始終隔著一張?zhí)拱椎闹唬瑑煞捷^著勁兒，卻還是不將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們是這樣。自相識以來，他們一直是用這樣的方式相處著。

    高潔的一顆心隨海浪翻滾，將余悸綁縛著還未能掙脫，但她的心又柔軟著。她終于說出來了，舉起心上這幅枷鎖，雖是最終的頭像，亦是最終的求請。雖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對他終于坦誠。她依稀記得他說過的話——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原來她是這樣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視這樣的自己。她猜測不到他到底怎樣想，又會怎樣做。因?yàn)橛谥币恢蔽丛俪霈F(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