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五月中旬,姜左的車駕到了梁園。 蕭君澤用童稚的語氣很是驚訝了一番:“簽帥你的腿怎么啦?上次見你還好好的啊?!?/br> 姜左苦笑:“應是水土不服吧,到鐘離城后,兩腳便偶有隱痛,起初只覺得是老了,不想這些日子,越發(fā)嚴重,已是不良于行,倒是你,聽聞這些日子如魚得水?!?/br> 兩人于是宛如祖孫一樣同行入府,在路上很是相互親熱關心了一番。 跟在一邊的許家兄弟也不由得心中欽佩,這老東西沒什么好意,小狐貍也不是個良善的,兩人居然還能湊出一副祖孫模樣,真是人心險惡。 許玦還思考著要不要把小殿下的這幾日的異常如實稟告姜左,但被弟弟阻了。 “小殿下既然敢在咱們面前展露實力,便不懼我等稟告典簽,必是有所依仗,咱們不要節(jié)外生枝,”許琛剛剛被朝廷的政斗毒打過,自覺懂了些輕重,勸慰道,“先靜觀幾日,不要急著站邊,誰贏咱們再幫誰?!?/br> 許玦覺得有道理,接下來幾日便默默地當圍觀群眾,絕不主動搭話。 而另外一邊,蕭君澤正用一種求表揚的語氣,給姜左介紹著這絲車有什么厲害之處。 姜左在一邊聽得心頭火熱,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用什么樣的機會將這絲車的功勞占據(jù)了。 這些年南朝的錢貨也是一塌糊涂,各地私鑄錢幣成風,以前還只是用銅夾錫,后來更是銅夾鐵,甚至直接以鐵充銅,泛濫到連佛寺都不收銅錢來鑄佛像——因為那真不是銅??! 朝廷也曾經(jīng)想如漢武帝那般收回礦山,重鑄些當十錢、當百錢,可錢一鑄出的,各地爭相做假,甚至于將好錢融掉,摻著的錫鐵再鑄假錢,反復幾次,朝廷便不再折騰了。 而賤民們卻一點不體諒朝廷的難處,寧愿以物易物,也不愿收銅錢,讓朝廷大為苦惱。 這種情況下能大量紡絲的絲車簡直是神物,那產出,可比鑄錢快多了,他只要獻上去,朝廷必然嘉獎,就算臨海王被誅殺,自己當不了典簽,也可以撈個不錯的官爵,安享晚年。 于是他細細地問起了這絲車是如何做的,有哪里關竅,還專門讓參與改進的莊園工匠加班加點,盡可能地多做幾架。 讓他滿意的是,小殿下對此有問無不答,甚至還親自給他示范怎么使用,這樣可愛溫順的殿下讓姜左心中十二分地受安慰,看小孩的目光也滿是慈祥。 不僅如此,蕭君澤還專門出了一套圖紙,告訴他怎么做絲車的細節(jié)的改進。 “……如果是在水邊,我還可以以水力推動絲車,到時產量肯定能更高十倍。”蕭君澤驕傲地道。 姜左心中一動,心說若是殿下真有這個本事,西昌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他,自己說不定能長時間當?shù)钕碌牡浜?,但這種官職,是好還是不好呢? 無論如何,這個功勞是夠的,先向朝廷發(fā)消息吧。 姜左開始思考要準備多少織娘、工匠入朝獻寶,如今朝廷正在最兇險的動蕩階段,但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一月左右,想來就會塵埃落定,到時等西昌侯榮登大位,再獻上如此神器,才能得到最大效果,他得卡好時間才行。 “對了,知道簽帥你要來,我讓廚房備了你喜歡吃的菜,”蕭君澤熱情道。 “謝殿下,老奴何幸,竟能讓殿下如此惦記!”姜左非常感動。 “聽說典簽為疾所苦,我還專門做了一套蒸酒具,這酒蒸烈了服下,能很快睡去,典簽就能睡好覺了!”蕭君澤認真地說。 姜左這下是真的感動了,連聲說謝謝。 宴席上,蕭君澤還主動給典簽遞了一碗燉煮了一整天的濃湯,整個場面和樂融融。 接下來幾日,魏真人又來給典簽扎針,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典簽到莊園這幾日,發(fā)作得越加頻繁,便忍不住又查看了典簽的飲食,還是絲毫未發(fā)現(xiàn)不對之處。 閑著也是閑著,魏知善走遍莊園,想看看有沒有什么病人讓她練手。 但姜左的病情惡化得超乎她的想像,不到一月,姜左不但坐不起來,甚至連臥床都痛苦不已,只能每日以服以烈酒,來緩解身上痛楚。 …… 另一邊,許家兄弟私下忍不住問臨海王:“姜典簽眼看要不行了,朝廷必然會派來新的典簽,殿下您一點都不擔心么?” 蕭君澤正在用碳筆畫草圖,聞言笑了笑,道:“西昌侯上位,必然是不會讓我們這些前朝王脈在外就蕃,估計會讓人順道將我?guī)Щ爻??!?/br> “看來您一點都不擔心啊?!痹S琛忍不住抱怨道。 蕭君澤轉頭看他,語態(tài)天真:“不擔心啊,因為我要走了?!?/br> 許家兄弟頓時臉色一凝,弟弟強笑道:“殿下說笑了,您要走,也不會讓咱們知道的對吧,咱們兄弟可擔不起這責……那是要誅族的?!?/br> 說著,手指忍不住放在了腰間的刀劍上。 青蚨也神色一緊,上前就想把小殿下拉開。 蕭君澤輕輕伸手,止住了青蚨的動作,看著兩人,微笑道:“怎么會不讓你們知道,畢竟,你們要和我一起走啊?!?/br> 兩兄弟臉色大變,許玦果斷道:“殿下說笑了,我等絕不會背叛朝廷!” 蕭君澤對他們的豪言并不在意,只是淡定道:“帶著這絲車、鐵犁,我們去北邊,怎么樣?” 兩兄弟有些茫然,對視了一眼,許琛忍不住道:“殿下,我們在南邊過得好好的,為何要和你叛亂去北邊?” “真的不去嗎?”蕭君澤淡淡道,“我只邀請這一次,下次,讓我?guī)В乙彩遣粠У??!?/br> 蠢人可不配跟在他身邊,只配進他的劇本。 兩兄弟這下是真的生氣了,許玦道:“我等深受皇恩……” 許琛突然捂住了兄長的嘴,神色復雜:“小殿下,您是認真的么?” 蕭君澤低頭,笑而不答。 許琛將兄長拉到一邊,低聲道:“大兄,這次賭得!” 許家大熊一臉茫然,他弟給他分析道:“朝廷里西昌侯上位已經(jīng)沒什么疑慮了,咱們都是先帝一系,回頭必然被編入鐘離守軍,生死由人,可是若是跟著殿下去北方,殿下精通器械,必被重用,且殿下如今未開府,咱們一去就是核心,咱們跟著殿下,怎么也能混個統(tǒng)領當當……” “這、真的么?”許玦還是有些遲疑。 “當然是真的,這些年,南北降臣,只要能過江,有幾個不是高官厚祿?”許琛給兄長舉例,“劉昶知道吧,前朝九皇子,在北魏當大將軍,封宋王;還有今年過去的王肅、前些過去的王虬、都是三公之身,咱們小殿下過去,封個王絕對沒問題!” 他還有話沒說,看這小殿下輕描淡寫地決定,怕是早就想好了,不知道有什么后手,那個姜左莫名奇妙就要死了,這樣的人物,能遇到是他們兄弟賺了,不及時抓緊機會,才是傻子。 “快點,猶豫個屁??!”許琛果斷地把兄長按在地上,跪拜這位年輕的臨海王,“許琛/許玦,謝殿下恩!” 嗯,還有幾分急智。 蕭君澤微微點頭,伸手將一套軟甲遞給許玦。 這次,大個子非常喜悅地接過,惹得弟弟滿眼羨慕。 蕭君澤也非常滿意,有了合適人手,他的活,就能整得更大些。 - 姜左在病痛中,脾氣越發(fā)暴躁,覺得不能再坐以待斃,他需要京城的御醫(yī)來為他診治。 “典簽,京城的御醫(yī)其實醫(yī)術與我大同小異,”魏知善勸慰道,“還是聽我一句勸,我有一術,能如華佗一般,服下麻散,將肌理切開,取出病石,其癥自解?!?/br> “荒謬!”姜左厲聲道,“你以為我真不知曉么,你是上清棄徒,曾挖墳掘墓,凌辱尸體,陽洛魏家視你為妖孽,將你驅逐,你一路上以治病為名,剖rou去骨,不知屠戮多少賤民,若不是看在你針灸略有成效,我豈會尋你這等妖人!” 魏知善被罵得面色冷漠,只能一甩拂塵,轉身退下。 姜左自覺不能坐以待斃,立刻修書一封,讓人把絲車送給西昌侯,求他派出御醫(yī),來為自己診治,他手中掌握著所有會做絲車的工匠,甚至有一位神匠能做出水力絲車,愿意在痊愈后將這些工匠獻給西昌侯。 這時候已經(jīng)計較不了是不是時候了,如果活不下來,那還能說什么將來? 他要活不下來,什么王孫貴胄、國富之術,都該給他陪葬! 第12章 我沒騙你 姜左發(fā)出的消息到朝廷時,西昌侯的奪位戰(zhàn)也正好塵埃落定。 年輕的皇帝蕭昭業(yè)還在宮殿里和愛妃內侍們搞趴體,突然間便有一個小黃門慌忙闖入,大呼陛下不好了,叛賊入宮了! 蕭昭業(yè)當場嚇得魂不附體,讓人關閉宮中各殿大門,讓一名小太監(jiān)快些爬到宮中最高的樓上看情況,小太監(jiān)看到有數(shù)百人穿甲執(zhí)刃,在西樓外攻城。 蕭昭業(yè)六神無主,嚇得跑入了愛妃徐氏的房中,驚怒之下,決定拔劍自刎,但他拿劍的手顫抖著割了下,才破一層皮,便痛呼著棄劍,然后便草草拿布帛包裹脖子,繼續(xù)在宮中亂串,結果讓大軍抓住,一刀了斷。 西昌侯蕭鸞將他的尸體用小車拉走,便開始在朝廷里大索余黨。 隨后,他以皇太后名義下詔,詔書里歷數(shù)了皇帝上位這一年來亂花錢、娶老爸的小妾、寵幸內宦等種種惡行,將其廢為郁林王,然后便在先皇帝的幾位王孫里,與眾大臣討論了一番。 皇帝有四個兄弟,其中蕭昭澤最為懦弱,母族謝家早已凋敝,官位最高的謝朓不過是個王府文書,而且離得最近,其它三兄弟不是在荊州就是在揚州,反正這幾兄弟都是非嫡非長,就他吧。 于是西昌侯便又用皇太后的名義下詔,提議立臨海王蕭昭澤為新皇帝。 在確定了這一點后,沒有人通知臨海王,西昌侯蕭鸞下詔,讓大將軍蕭衍帶兵,護臨海王回到建康城登基。 …… 在離鐘離城不過百里的壽陽城中,一名俊美英武,卻又帶著儒雅氣質,年紀不到三十的大將正坐在殿上,他眉眼深邃,氣宇軒昂,讓庭中的女娘心跳如鼓,不敢抬頭。 而他面色溫柔,正看著女娘修長的手指在熱水中輕快地跳動,一縷縷絲線從繭上抽出,被紡輪帶動,繞成一根根細密的絲線。 平時,這種工序需要三個人,一人索緒,一人抽緒,一人紡紗,而如今,在這絲車之前,只需要一名女娘,便能做三個人的活計,產出的絲線卻絲毫不差。 蕭衍也是獨自開府的將領,在他的帳下,僚屬之中糧草補給素來是重中之重,如今朝廷民間,皆以布帛為錢,若是他治下有了足夠的絲帛,無論是軍用還是拿予世家換購糧草,都是一大利器。 這些年,南北爭伐數(shù)次,每次最讓他們頭疼的,便是戰(zhàn)后賞賜將士。 沒有什么比錢財更能激勵將士士氣了! 雖然這絲車是典簽姜左送到朝廷邀功的禮物,但如今朝廷上下哪有什么秘密,幾乎是一瞬間,那幾臺絲車就只有一架送入建康城,其它的,蕭衍、崔景慧、陳顯達這些在邊境的不在邊境的,幾乎都是人手一架,并且皆為這種精巧又簡單好用的設計驚嘆。 就蕭衍所知,大將軍崔景慧已經(jīng)派自己的兒子崔偃帶上一百人,去取圖紙工匠,他正準備也派一隊大將過去。 就在他暢想著又得一利器時,突然有副將來報,說有朝廷急詔。 蕭衍起身,迎著陽光,接過詔書,便忍不住微笑起來,也是巧了,朝廷的詔書,正是讓他護送臨海王回京繼位。 …… 六月中旬,鐘離城外,梁園的蕭君澤正算著日子。 典簽姜左的身體已經(jīng)進入了彌留之際,他每日都在床上痛苦呻吟,腹大如鼓,連最喜歡的酒也不敢喝了——因為,他尿不出來。 這種情況下,他自己其實也已明白,已經(jīng)不可能活下去了。 而那位小殿下卻沒有嫌棄他的模樣,每日都來看他。 這一日,姜左覺得精神好些,能勉強坐起,連腹中的痛苦,似乎都沒有那么痛了。 臨海王給他做的輪椅,也終于派上了用場。 那少年握著他的手,帶他看著山坡上的夕陽,面帶微笑。 看著少年那朝氣蓬勃,養(yǎng)出幾分圓潤的臉蛋,姜左心中突然泛起了nongnong的嫉妒:“殿下啊,這會投胎,是多好的才能?。 ?/br> 少年有些不解地看著姜典簽,目露疑惑。 “我也不是生來殘缺,”姜左語帶譏諷地道,“那年蕭齊篡位,盡滅劉氏宗族,我家只是與那義陽王有些姻親,便被牽連,我也被罰入宮中,為了求活拼命侍奉蕭家。而你呢?生來貴胄,一生衣食無憂,不過,天理輪回,過些日子,你便會像你祖爺殺劉準那樣,死前哭訴‘愿來世不生在帝王家’?!?/br> 蕭君澤微微一嘆:“簽帥啊,你我主仆一場,互相留些顏面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