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而這時,幾個士卒追了過來。 天已經(jīng)全黑了,但家里進了個疫病少年的事情卻驚動了諸人,一時間,院中大索,雞飛狗跳。 而那少年已經(jīng)順著院中的一棵大杏樹,爬到樹上,準備翻到隔壁院中。 但,這急促的奔跑,早已經(jīng)榨干了他最后的力氣,眩暈之間,直直從樹上掉了下來。 …… 月色正好。 蕭君澤難得把政務(wù)分發(fā)完畢,洗了個澡,一身中衣,披著披風,讓半干的長發(fā)帶著有些凌亂的卷尾,讓涼風吹拂,同時拿出笛子,在后院里的小花園邊吹奏著新的曲子。 隔壁似乎有些喧嘩,但這不影響他練習肺活量的自律。 明月別枝,晚風吹動衣袂,正是擾民的好時候。 但,就在他吹到興頭上時,頭上突然傳來一點動靜,緊接著,一個重物便在他面前的草叢里重重墜落。 蕭君澤一時有些驚訝,于是抬頭看了天上,大樹的枝丫伸出墻外,正好就在他頭頂。 和他一起紛飛落下的,還有無葉的枝頭上,那初放的花瓣。 別說,月光一照,還挺詩情畫意的。 蕭君澤正要喊人,便見那人咬牙悶哼了一聲,聲音沙啞而虛弱:“這位樂師大人,求您不要喚人,我身負軍情,你給他們報了,反而會受牽連。” 蕭君澤不由笑了,這襄陽城里,還能有什么軍情,如今駐守不遠的南齊軍還是蕭衍的部卒,和他也算是一伙、咳,半伙。 不過,這最近無聊,他倒是有些興趣:“這里可是的刺史府,我報給軍主,正好立些功勞?!?/br> 那人急道:“我身染瘟疫,你與我碰面,也會被刺史關(guān)起來?!?/br> 蕭君澤眉頭瞬間皺起:“你病了?” “沒錯,不信你可以看我胸口,有生出的痘瘡,”他喘息著道。 “病了怎么還到處跑?”蕭君澤不悅道,“好好在家待著不行么,什么緊急軍情,需要把這疫病染的到處都是?!?/br> 對面沉默了一下,小聲道:“我是流民,沒有戶籍,分不到吃食,實在撐不下去,才跑的。” 蕭君澤頓時一滯:“那、那你怎么不找小吏上報呢?” 對面沒有說話。 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蕭君澤頓時心虛,好吧,他知道自己這話是在強詞奪理,以如今的庶民的地位,那些小吏怎么可能為了幾個流民乞丐,就來煩他這個封疆大吏? 他有心讓青蚨找人來把他帶去照顧,但又想到如今自己說不定也中招了,叫青蚨,萬一給他惹上了,那可就麻煩。 至于其它侍女,額,因為身體的緣故,他還真沒有青蚨之外的侍女。 嘖,慘了,讓青蚨知道,他會炸的。 蕭君澤倒是不擔心自己會染上,不是吹的,這身體染個風寒什么根玩似乎的,但也就輕咳一下,連個鼻涕都不流,恢復(fù)力max,而且發(fā)過水痘,死是不可能。 青蚨和明月他們可沒這種buff,小心無大錯。 …… “什么?!”隔著門板,青蚨的聲音高到幾乎要尖叫出來,“你收留了一個病人?還不要我去伺候??” “別生氣嘛,一點小意外,”蕭君澤哄道,“你就當我們一起隔離了嘛。” “一派胡言!”青蚨氣得手都抖了,他那么嬌貴的小殿下,居然要去伺候別人!頓時一腳把門踹開,看到房里地板上躺著的一個少年,面色稍微好了些,冷冷道,“怎么不拖他上床?” 嚇死他了! 蕭君澤無奈道:“他身上臟啊,上了床我睡哪?” 反正這房間是木地板,打個地鋪給他意思一下好了。 青蚨圍著這少年走了一圈,從鼻子里噴了一口氣,冷冷道:“這次便罷了,再有下次,我便、我決不與你甘休!” “好青蚨,別生氣嘛,”蕭君澤嘆息道,“但下次可別這么沖動,染上了天花,這可是不治之癥?!?/br> “現(xiàn)在怎么辦?”青蚨眉頭皺起來,“應(yīng)該將他送到魏道長那邊?!?/br> 蕭君澤點頭,準備讓幾個人來拖走他,但又覺得不好:“那豈不是又要傳染幾個?” 青蚨怒道:“那你想如何?還要與他共處一室么?” “額,就讓他睡這里,咱們換個房間,”蕭君澤安撫道,“每日送些吃食,他熬過去便算,熬不過就罷了?!?/br> 青蚨這才臉色好些,一邊抱怨著殿下真是太不懂事了,一邊要把小殿下拖走。 蕭君澤讓他等一下,然后便去收拾文書,想了想,又讓人把蜂蜜水放茶壺里,給那地上少年灌進去。 少年沒有蘇醒,但他似乎已經(jīng)渴急了,幾乎是本能地將一壺蜜水吞了下去。 …… 晚上,蕭君澤有些發(fā)熱,心想自己還是中招了,肌膚上起了一片粉紅的皮疹。 但睡了一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皮疹又消失了,抬手便露出一大片光滑細膩手臂肌膚,一時有些恍惚,心說這主角光環(huán)可真是夠強悍了。 于是便出了房門,在前院里拿出笛子,繼續(xù)練習。 而這時,身后的門緩緩開了。 “是你救了我么?”身后有個聲音問。 蕭君澤疑惑地轉(zhuǎn)過頭,看少年神情戒備,半挪著坐在門坎上,目光困惑:“昨日你還一副命不久的模樣,今天怎么便精神了?” 少年神色蒼白萎靡,但還是小聲道:“我,我也不知曉,但那些痘瘡似乎癟了許多,似在好轉(zhuǎn)?!?/br> 蕭君澤先是困惑,隨后眼眸一亮,難道是輕癥天花?后世牛痘沒出來時,用來種人痘,死亡率非常低的輕癥天花? 那,豈不是一個現(xiàn)成的疫苗? 于是他的神色頓時溫和起來,展顏一笑:“那可太好了,師長喚我阿蕭,你叫什么名字???” 對面的少年有些暈眩地搖晃了下,怔了許久,突然不安地垂下眼眸,整個耳根都紅了起來:“我,我叫桓軒,是小字石凜,你可以叫我阿凜。是,是大陽山里蠻人,被捕奴人抓到襄陽的,后來,我跟著人逃出來,昨天嚇到你了么?我、我不是有意的……” 一時間,他語無倫次,越說越急,最后居然委屈起來。 蕭君澤被他逗笑了:“別急,坐下吧,我聽你慢慢說?!?/br> 他倒了一杯蜜水,緩緩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遞給他。 桓軒恍惚著,接過那杯蜜水,一飲而盡。 第99章 小孩子的心思 少年放下水杯時,他沾滿泥污的手在水杯上留下幾個明顯的指印。 那一瞬間,少年整個人像被火燒一樣,十分羞愧,低聲道:“抱歉,我,我這便去洗干凈?!?/br> 蕭君澤微微搖頭:“不必,你好好休息便是,等會吃些東西,再洗浴也不遲?!?/br> 這孩子不知餓了多久,又生病,還有劇烈運動,血糖肯定見底了,洗個澡說不定都被洗暈,他可不想給自己找些麻煩。 但在桓軒眼中,這位樂師不但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美麗,而且不嫌棄他一身臟污,這樣的好人,他怎么能給他添麻煩呢? 于是,他看樂師讓身邊的侍者送些飯菜來時,悄悄回到先前那間屋里。 屋里還有一桶洗浴過的水,他不敢泡進去,但是拿旁邊的水桶,舀水些水到后院的旱溝里把自己打理一下,還是會的。 于是,當蕭君澤敲門讓他出來吃早餐時,不由微笑了一下。 重新出來的是一個洗干凈了臉和手的少年,頭上的發(fā)絲還滴著水珠,帶著凌亂的卷,雖然很瘦,幾乎皮包骨頭,但眉目卻生得十分俊朗好看,微笑間牙齒潔白整齊,那挺立的鼻梁像是用大理石雕刻上去的,僅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種那些為生活奔波所苦的平民們完全沒有精氣神。 桓軒坐在院里石桌前,桌上放著幾個白色的面餅,帶著誘人的光澤,忍不住看了一眼蕭君澤。 后者伸手拿起一個包子,遞給他:“吃吧,我特意我多要了幾個,我飯量有,只吃一個便足夠了。” 桓軒沒見過這種吃食,但在咬下第一口時,整個人眼睛都亮了起來,這里邊,居然有rou! 他都不知道多久沒有吃到rou了。 一時間,少年眼睛都濕潤了,嗓子哽咽,但卻一點沒阻止他的吃食速度。 蕭君澤拿起一個包子,里邊是韭菜rou餡,沒辦法,這個時節(jié)只有韭菜,他最喜歡豆角還沒有到季節(jié)呢。 看他少年三下五除二地吃掉了三個包子,給他倒了一杯豆?jié){:“慢些,別噎著。” 隨后,便問起了少年身世:“我看你品貌不凡,想來也是出生大族吧?” 桓軒捧著那碗,微微垂眸,輕聲道:“不瞞阿蕭,按血緣,我應(yīng)是身譙國桓氏…… ” 說到這,他不由得苦笑:“但身譙國桓氏榮華,早已經(jīng)失了近百載,我家父母,早已是普通山民?!?/br> 蕭君澤點頭,這他是知道的,桓家在東晉末年時,在權(quán)臣桓溫的手上達到頂峰,那時,桓溫已經(jīng)拿到“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篡位三件套,就差個加九錫,就能把龍椅請到自己屁股下面了。 不過最終,桓溫沒達成這個篡位成就,倒是他的兒子桓玄在他死后廢了晉帝,成功上位,結(jié)果卻只當了五個月的皇帝,徒然給“氣吞萬里如虎”的劉裕做了嫁衣。 劉裕可沒有客氣,對桓家?guī)缀跏菙乇M殺絕,桓家留下的遺孤們逃入山林,就此完成了階級跌落。 桓軒沉默了一會,又道:“桓家雖然入山,但家祖卻不愿意永守山林,便帶著大陽蠻的八萬山民,歸付北朝,可是,蠻人也不是都愿意入朝,我阿娘的部族不愿意內(nèi)附,便被叔父誅滅了,我逃了出來,讓人抓住,賣到襄陽,已經(jīng)有三年了?!?/br> 山蠻并不是和氣一團,桓家習蠻語、入蠻俗,依靠著足智多謀成為了山蠻的首領(lǐng),但內(nèi)附不同,那需要入北魏,給他們繳納稅賦,自然會引來小部族反對。 雖然后面的事情,這少年沒說,但看他流落在外,也沒有想著回到山里,其實已經(jīng)很明顯了。 蕭君澤不由安慰道:“都是往事,你們這樣沒有戶籍,在城里難以熬過的少年多么?” 桓軒遲疑了一下,計算道:“以前,總有四五十人,如今還剩多少,我卻是不知了?!?/br> 蕭君澤又問起襄陽城的物價,城民害不害怕北魏等問題。 桓軒一一作答:“那新任的刺史,一來就攻破了襄陽城,城中人無論貧富,都驚懼極了,尤其是那日如隕星墜落,撞碎城墻,好多小孩都被嚇到了?!?/br> 他提得最多的便是那位姓君的刺史,雖然離他很遠,但這位對他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差點小命就折在這位的手里,所以少年言語中,對其頗多不喜之語,蕭君澤覺得,要不是自己坐在他面前,怕是這些話就要開始不禮貌了。 他也不急著暴露自己的身份了,從這樣的底層人物身上,說出來的話可以作為參考,畢竟如今他身邊已經(jīng)沒什么底層什么人物了,青蚨和明月身邊都已經(jīng)圍滿了奉承討好的人,拿出的消息,就算不失真,也會丟失很多細節(jié)。 蕭君澤是準備在襄陽深耕的,那么,保持一只在底層打聽消息的勢力,有很有必要了。 桓軒當然也不知道面前美得如同皓月的少年就是能一言定下襄陽城數(shù)萬人生死的刺史大人,只是問起阿蕭這宅子是哪里的,你在為誰家奏樂等等。 “這里是刺史的別院,”蕭君澤微笑道,“我這笛子,當然是吹給刺史大人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