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北魏皇帝坐在馮誕身邊,他裹著一件厚實(shí)的斗篷,模樣清瘦疏朗,戴著一頂常冠,正與馮誕談笑。 蕭君澤透過竹制面具,看著許久未見的兩位故人,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 魏知善頂著華麗的貴妃頭面,亂飛的步搖總是打她的臉,于是不得不拿團(tuán)扇半遮著的臉,見此情景,不由調(diào)侃道:“怎么,你這是又改變主意,準(zhǔn)備把這兄友弟恭繼續(xù)下去?” 蕭君澤微微搖頭,只是有些感慨道:“很久沒見他們兩這么放得開了。” 說完,他抬起腳步,繼續(xù)走過去。 …… 因?yàn)閬淼迷?,馮誕和元宏難得有些空閑,他們坐在河心洲上,看著江岸遠(yuǎn)山,南國的薄霧在山間流動時,像極了畫卷,便談起了古詩,說起了從前。 說起年幼時,元宏在馮太后手下討生活,好幾次,馮太后都覺得他是威脅,想要廢掉他,那時,馮誕總是幫他送飯,悄悄陪他受罰,馮誕學(xué)得不快,元宏便私下給他講課。 后來,元宏南下,他們遇到了最大的波折,就是馮誕險些病死,而元宏為了他,也失陷在南國,差點(diǎn)出事…… 提起這事,兩人相視一笑,然后,元宏又抱怨起了君澤那小子心野了,不愿意回北朝,是不是在南朝又看到哪個有明君之相…… “怎么會,”馮誕搖頭,“南國那皇帝,換得那么勤快,哪能和你比?!?/br> 元宏微微搖頭:“這位蕭昭澤不同,年幼便可從蕭鸞手中逃脫,僅用六年,便抓住機(jī)會,重登帝位,還能同時策反南朝諸位大將,別的不說,光是這陰謀詭計之道,朕便不如他?!?/br> 馮誕道:“他此番登基,靠的是血緣,是蕭寶卷倒施逆行,引來眾怒,便是沒有蕭昭澤,南朝也必會有一位宗室,奪得大位,此為恰逢其會?!?/br> 元宏道:“那也是他早有準(zhǔn)備,如此稚子,身邊必有高人,唉,南朝人杰地靈,一到危難之時,良臣迭出……” 北魏卻事事都要他cao心,相比之下,實(shí)在讓人扼腕。 “哪有,君澤不就從不讓你cao心么?”馮誕笑道,“還有李沖、李彪、于烈等忠臣,哪里不好,陛下這是得隴望蜀?!?/br> “有理,”元宏笑著正要繼續(xù)說,突聽船鈴響動,遠(yuǎn)方有大船靠岸。 元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從襄陽那的調(diào)來的粗笨戰(zhàn)船,再看對面的三層樓船,覺得自家的大船應(yīng)該回頭讓巧匠修繕一番,斷不能弱了朝廷威嚴(yán)。 而這時,那船上下來一群人,他這些年伏案cao勞時常到夜里,視力已不如當(dāng)年,加上相隔百米,一時看不清楚,便沉下心來,等他們走近。 很快,在這一片高臺之上,對面有待者放下精致的桌案、坐榻、蜀繡屏風(fēng),還有精巧的折疊亭子。 而這時,衣著華麗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在待者的服侍下,緩緩入席。 元宏的目光移過去,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馮誕神情微冷,淡漠道:“南國若不想赴約,拒絕便是,一國之主,何必做藏頭露尾之態(tài)?” 那一男一女,女子華服珠翠,盤著華麗的發(fā)髻,卻以一把團(tuán)扇遮住大半面頰,至于那男子,雖然有著不俗的體態(tài)與氣質(zhì),卻也戴著一張竹面具,將一張臉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看著便讓人來氣。 魏知善挑眉道:“我等遮掩一番,是因?yàn)榻L(fēng)易冷,等太陽升起,便摘下了,你說是吧,陛下?” 馮誕微微皺眉,他總覺得這女子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聽到過。 蕭君澤微微點(diǎn)頭:“正是如此,國主見諒。” 這話一出,元宏和馮誕同時皺起眉頭,雖然聲音有些變了,沒有先前少年的清冽,但還是有四五分熟悉的語調(diào),讓兩人對視了一眼。 奇怪,這聲音,怎么有點(diǎn)像君澤啊? 蕭君澤則沒給他們猜測的時間,話鋒一轉(zhuǎn):“國主勵精圖治,屢屢南下,卻無功而返,今日居然會親至此地,卻是讓我驚訝?!?/br> 他沒有自稱朕,這個自稱他用不慣,而且這本身也不是什么對皇帝的強(qiáng)制要求。 元宏輕笑:“牙尖嘴利,不錯,南朝六年換了五個皇帝,朕到底沒能忍住,想來看看這蕭氏宗族,還能換上幾波?!?/br> 蕭君澤撐著頭,隨意道:“不會換幾波了,我便是看南朝這些年亂來的帝王太多了,所以才主動上位,這皇位本就不甚在意,等回頭,我便將朝中大事,皆讓世族的商量著決定,如此,總能管個四五十載的安穩(wěn)?!?/br> 元宏來了興趣:“如何說?這權(quán)臣執(zhí)政,不正是當(dāng)年蕭道成篡位的路子么?” 蕭君澤淡定道:“各地世族每年皆派出一位嫡族,前來太學(xué),每年一次,各族主招開盟約,議定一年家國大事,由他們推舉一位權(quán)臣,每次推舉九位,由他們輔政,我當(dāng)個圖章便好?!?/br> 元宏聽得越發(fā)皺眉,到最后時,眉頭深得幾乎能夾死蚊子,不由斥責(zé)道:“神器天授,豈可如此隨人而贈?你若不愿當(dāng)這個皇帝,何必讓大軍與朕鏖戰(zhàn)這數(shù)月時光?不如投奔了北魏,到時南北一統(tǒng),天下太平,再無兵災(zāi),豈不好過你這胡鬧之舉萬倍?” 蕭君澤悠悠道:“陛下慎言,我這用南朝來研究濟(jì)世家民之道,總好過去大魏,顛覆你拓拔家的天下?!?/br> “那還要謝你不滅之恩了?”元宏不由氣得笑了,“朕君少壯登朝,名動天下,遷都改制,上下一心,豈是你這小兒幾句話便能cao弄的?” 馮誕卻在一邊皺起了眉頭,這話太過熟悉,讓他心中生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君澤在他一個人身邊時,說話放肆得多,好像就是…… “如何不能?”蕭君澤悠揚(yáng)的語調(diào)里帶著笑意,“陛下雖然是位明君,但太子殿下卻還待打磨,如今北朝之中有強(qiáng)王環(huán)伺,只是暫時被陛下威望壓制罷了,只要陛下稍微有病些,這諸王,必然是要爭個高下,豈有不能cao弄之理?” “你?!”元宏冷冷道,“真當(dāng)朕是死的么?” 要素太多了,馮誕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復(fù)雜難言,他深吸一口氣,又用力瞪著一邊只露出眉眼的魏貴妃,眼中神情越發(fā)錯愕。 “豈敢,”蕭君澤連連擺手,“因著擔(dān)心陛下的病,我還專門讓貴妃做了一味靈藥,能治急怒攻心之癥,愛妃,還不快點(diǎn)拿出來?!?/br> 魏知善輕輕點(diǎn)頭,將一個純金的葫蘆形小瓶放在桌案上:“此靈藥十分難得,陛下可先遣人試藥,若有效,再服用?!?/br> 元宏被這cao作整不會了,皺眉道:“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是咒他死么,這也不像??? 馮誕緩緩捏緊了拳頭,想著這南朝皇帝前后話語,心中的猜測越發(fā)明顯,幾乎是瞬間,胸口一股無名怒火直沖天靈蓋,感覺自己這些年的真心都被喂了狗,險些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舉起桌案,就朝對面那小皇帝臉上丟去,好砸掉他那假面。 “這藥絕對有效,”而蕭君澤還在誠懇道:“如今咱們既然締約兄弟之國,可稱陛下一聲兄長,為弟自然要為兄長思慮一番?!?/br> “那還真要多謝阿弟關(guān)心了?!痹耆滩蛔〕爸S了一句,但這話一出,心眼子甚多的他瞬間感覺到了不對,把南齊國主從頭到尾的話回味了一番——他不是猜不到,而是一時之間,思路被對面帶偏了,如今深深一想,便感覺到不對,一萬分的不對。 實(shí)在是這毫無敬畏的兄弟之稱,太過熟悉了。某人前兩日勸他的注意身體的書信,言猶在耳。 心念電轉(zhuǎn)間,他整個人仿佛被雷霹到,瞬間靜止了,隨后,先是疑惑,隨后驚愕,最后變得猙獰。 他的眼眸緩緩變紅,死死地看著蕭君澤臉上的面具,手指也微微顫抖起來。 蕭君澤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遲疑了一下,沒有再貿(mào)然開口。 馮誕已經(jīng)起身,握起元宏的手:“陛下,這些日子,并未向襄陽送出軍情。” 這次大敗和你誤信他人沒關(guān)系,可別鉆牛角尖??! 元宏依然盯著對面少年的面具,握住馮誕的手指,幾乎冒出青筋,他用將牙都要咬碎的力氣,咆哮:“還不把面具取下來!” 蕭君澤緩緩伸手,輕快地從下巴往上一揭,露出一張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那靈動的眉眼,漂亮得像兩個小太陽,連朝陽也黯淡了下來。 那一種只要出現(xiàn),便會讓周圍人忘記時間,忘記先前在做什么,只記得多看兩眼的美貌。 當(dāng)然,如此美貌,也是他們熟悉的大魏雍州刺史、太常寺卿、宣城伯、大司徒馮誕的義弟——君澤。 現(xiàn)在,他卻是南朝的蕭頤之孫,太子蕭長懋之子,皇帝蕭昭秀之弟、臨海王、南齊國主,蕭昭澤。 心中的猜想落地,怒火卻是立刻沖冠,馮誕幾乎是沒有猶豫,拿起手上銅爐,朝著阿弟就是用力一砸:“你這混帳!” 第137章 哄哄就好 那手爐重如泰山,挾帶著滔天怒火,配合馮誕憤怒的神情,讓人實(shí)在不敢硬接。 蕭君澤多年鍛煉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他靈活地一偏頭,果斷躲開了這巴掌大的銅爐,揮手制止了要上來救駕的侍衛(wèi)們,漂亮的臉上帶著無辜與怯怯的小心:“阿兄別氣啊,你聽我解釋……” “你這混賬!騙了我那么久,還有什么好解釋的?!”馮誕氣得咬牙,一把扯下元宏腰帶上的長劍,拔劍就追了上去。 蕭君澤和他繞著桌案,敏捷地躲過長劍。 他身形靈巧,但今天穿的衣服太過華貴厚重,不利于躲避,于是他果斷把外袍一脫,內(nèi)里的青衣束帶,便十分易于運(yùn)動。 當(dāng)然,他也不是那種沒長嘴的,一邊跑一邊大聲解釋:“這不能怪我啊,阿兄你想想,那時候我是去騙拓拔璨那傻小子的,沒有要騙你的意思,是你看我可愛,主動招我過去,我冤枉啊~” “一派胡言,你當(dāng)時明明在我面前故作懵懂,讓我心生不忍,”馮誕咬牙,“如今想來,你分明是早有準(zhǔn)備,就算我不尋你,也逃不了你那圈套!” “哎,你怎么變聰明了?”蕭君澤一驚,然后發(fā)現(xiàn)身后的馮誕追的更快了,不由狡辯道,“那時候不是不熟么,后來知道阿兄和陛下都是好人,我可都是盡心服侍的,你們當(dāng)時也滿意的?。 ?/br> 馮誕一劍劈下,正好被蕭君澤拿桌案擋住,后者可憐兮兮地喚了一聲:“阿兄,我錯了,你別生氣了嘛……” 馮誕是文官,平日里也不怎么運(yùn)動,就這樣繞著跑了五分鐘的時間,便氣喘吁吁,不那么跑的動了,手上長劍也變得沉重,只是眼中憤恨還沒有消減。 蕭君澤終于有了那么一絲絲的心虛和愧疚,眨了眨眼,委屈道:“阿兄,那個時候,我是皇室唯一的嫡系,還在被蕭鸞追殺,要怎么說自己的身份嘛,就算我在魏朝,一但讓他知道消息,也不會放過我,再說了,你想想,要是我當(dāng)時就坦白的身份,陛下會放過我嗎?” 一邊面色陰沉,只是礙于身體不好,一激動就頭暈的元宏終于緩過來了:“一派胡言,你一個小孩,我能對你如何?” 他是氣得有點(diǎn)暈了,朕都不說了。 蕭君澤理直氣壯:“你那時正在南征,難道不會用我去瓦解南齊軍心么,我那時如驚弓之鳥,哪敢隨便暴露?” 元宏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堵得慌,馮誕急忙扶他坐下,臉色到底沒有先前那么難看了,但依然憤怒。 馮誕于是主動當(dāng)了元宏嘴替:“就算如此,那后來呢,這五年來,你就算不能如實(shí)相告,這回南朝繼位,又不是背叛了么?” 蕭君澤委屈道:“因?yàn)榍皫啄陼r,我也沒想回去啊,陛下還是有為之君,我那時一心在北朝耕耘,還幫著拿下襄陽城呢,要是有繼位的打算,又何必做這等自討苦吃的事呢?” 元宏忍不住冷笑起來,只覺得心寒:“所以,你是看朕要死了,便去尋下家了么?” 蕭君澤不由得被問住了,如果從這個角度說的話,那還真的就是這樣——但話肯定是不能這么說的,他于是小心地靠近,跪坐在元宏身邊:“倒也不算下家,只是蕭寶卷干的事情太差,若是讓蕭衍上位,南朝的財富必然都要被他拿去修佛室了,影響我做生意,我只好把蕭衍掀開,自己來了?!?/br> 元宏按住頭,好一會才止住眩暈,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帝王,雖然感情豐富,卻也并不是沖動無能之輩,沉默許久,他凝視著君澤,輕聲道:“罷了,你心念故國,并不是什么錯事,身為蕭頤之孫,這本就是你之職責(zé),我亦沒有責(zé)備你的資格?!?/br> “怎么會沒有呢?”蕭君澤露出天真微笑道,“我還認(rèn)你是我兄長,否則,咱們又怎么會成兄弟之國呢?” 元宏被氣笑了:“你也未免太貪心了,做出這等事情,還要我和阿誕原諒你,待你如初么?” 蕭君澤凝視著這位永遠(yuǎn)能找到立場,審時度勢的皇帝,緩緩起身:“當(dāng)然會,因?yàn)槲耶?dāng)你是兄長,你就不會拒絕?!?/br> 元宏疲憊地嘆了一口氣:“你在威脅朕么?” “不是威脅,”蕭君澤眨了眨眼,“我在南朝,便守約,保南北安寧,還能幫著大兄,穩(wěn)定朝堂,在北朝,則開近制商坊,富國強(qiáng)兵,這樣好的兄弟,陛下你去哪里找?” 馮誕和元宏抱在一起,都被蕭君澤這無恥之言驚到了,馮誕甚至驚得指著蕭君澤,手指都顫抖了:“你,你居然還想繼續(xù)在我朝為官?” “對啊,”蕭君澤認(rèn)真道,“我雖然在南朝當(dāng)皇帝,但北邊的刺史還是能當(dāng)?shù)?,一個皇帝給你當(dāng)臣子,這應(yīng)該是曠古絕今吧?多有面子,君澤我這就拜見陛下——” “夠了!”元宏大喝一聲,他已經(jīng)被君澤的胡攪蠻纏鬧得心神具疲,不由長嘆一聲,無奈道,“君澤,你到底想做什么?” 蕭君澤終于笑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贏了。 …… “我出生時,就被父親不喜,年幼失母,在后宮形如冷宮長到九歲,”河岸邊,火爐燒著很旺,蕭君澤給兩位兄長分享剛編的故事,“那時,我便有很多困惑,天生萬物,是否一直如此,以強(qiáng)凌弱,以富欺貧,后來,我就封臨海王,本已為脫離苦海,卻又要在典簽手下討生活……” 蕭君澤先說了一些凄苦的童年,元宏目光復(fù)雜,他也有相似的童年,當(dāng)然知道這種感覺。 “后來,蕭衍要帶我回建康,我豈能不知那是死路,于是便設(shè)計擒了蕭衍,以他為質(zhì),逃離了齊朝,”蕭君澤低聲道,“那時我還小,不敢再去南朝,便在魏國的一處野村安頓下來,那村人對我很好,我當(dāng)時想,在鄉(xiāng)野里長大,也不錯。卻不想,沒有幾日,那野村便被拓跋衍手下的亂軍擄走,連我新收的小徒也被殺了,當(dāng)時我心生怒火,借行醫(yī)之名,潛入拓跋衍營中,既想讓他放掉擄走的百姓,也想順道把拓跋衍殺了?!?/br> 馮誕不由得心生憐惜,他想著君澤那時突遭大變,性情偏激了些,也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