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鐵坊，是汾陽薛氏的支脈，他們早早就與當初第一任都督元英交往甚密，所以，襄陽初建時，就已經(jīng)在此地扎根，他們修筑的鐵坊，所用的奴工，都是從河東之地調(diào)來，奴工的父母、妻兒皆在老家，所以，便是襄陽放歸奴籍，他們大多也不敢逃離。他家的工人，每日清晨起來洗煤、碎鐵，每日做工到夜深，前些日子他家鐵爐炸裂，當場燙死了十數(shù)名奴工，便將尸體悄悄丟入江中……”

    提起這事，賀歡便語帶厭惡：“崔曜以污染水源、散播時疫為由，將薛家主事拿下，但那主事不過是個分家庶子，不到三天，薛氏便又重新?lián)Q了個主事。他家的奴工根本沒有薪酬，瘦如枯柴，連從河東送來的煤，聽說也是抓草原上驅(qū)口去挖的，靠著這些，他們薛家鐵坊單價最低，在襄陽鐵坊中，占了很大一成勢力。”

    蕭君澤聽到這，不由點頭：“不錯，這就該是我要找的目標了?！?/br>
    也是時候殺雞儆猴一波了，他這些年修身養(yǎng)性，都沒有鬧出點大動靜，倒叫人覺得他可欺了。

    賀歡耳朵一動，眼眸微亮：“要怎么殺？我?guī)湍悖　?/br>
    第239章 決定好了

    蕭君澤是需要賀歡幫忙的。

    薛氏的這種作法，法律拿他是沒有絲毫辦法的，因為他們死死地捏住了奴工們的軟肋，便是讓賀歡沖進去，打著解救他們的名義，他們也不會領(lǐng)情。

    那就沒有辦法了么？

    當然不會，當正義無法降臨所有地方時，就需要用一些非常的辦法了。

    很多事情，書本上并不會教導，但蕭君澤相信賀歡的領(lǐng)悟能力。

    ……

    賀歡聽完阿蕭的一番耳語后，整個人陷入了高速運轉(zhuǎn)的狀態(tài)。

    蕭君澤也沒有去打擾他，而是坐在一邊，讓大狗二兒快樂地在他身邊玩鬧，小孩子總能怡然自得，哪怕是一張紙、一杯水，他們都可以玩出花來，在大人眼中幼稚無趣的東西，正是他們感知世界的最好的方式。

    不知過了多久，賀歡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緩緩走到阿蕭面前，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困惑：“阿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又有些不明白，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為什么，卻偏偏要用這種，這樣的辦法一點成功，可能就會影響你的根基，這，這并不能讓你更快地一統(tǒng)天下?！?/br>
    “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一統(tǒng)天下，”蕭君澤微微一笑，把玩著手上茶盞，“我當然可以為他們作主，我甚至能讓斛律明月悄悄帶兵去掠劫了薛氏，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整個游戲的規(guī)則依舊如此，不會有改變?！?/br>
    賀歡沉默了，他從小接受到現(xiàn)實與阿蕭的辦法，起了巨大沖突，這讓他感覺到了恍惚，整個處于一種游走混沌邊緣的狀態(tài)，他不知道該信誰。

    “阿歡，”蕭君澤微笑道，“權(quán)利是需要自己去爭取的，如果那些人什么不敢付出，只想著有一位圣人出來為他們作主，那是沒有結(jié)果的，打碎一種的秩序，總是需要流血，看的，不過是多少而已?！?/br>
    賀歡怔了怔，輕聲道：“不為民作主么？”

    “把自己希望寄托在別人為自己做主，那是很可笑的事情，”蕭君澤放下茶盞，笑，“別人寒窗苦讀，門閥世族十幾代人的努力，難道就是為了助人為樂的么？”

    賀歡有些明悟：“我明白了，那我這就去安排。”

    蕭君澤微微點頭。

    看著賀歡離開，大狗二狗都興奮地起身：“娘親要帶我們一起出門去玩么？”

    賀歡貼著兩個寶貝的額頭：“不行，娘有重要的事情，你們跟著爹爹，要聽話，回來娘給你們帶好吃的?！?/br>
    蕭君澤在一邊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道別，倒是莫名生出一種家的感覺。

    ……

    薛家工坊位于江岸下游，這是當初在規(guī)劃時，便確定好的地址，為了避免風季時，東南與西北方向的大風將高爐的濃煙吹到城中。

    在薛家鐵坊附近，還有七八家鐵坊，依靠這些鐵坊存在的，還有許多煉焦、打鐵的中小工坊，加上周圍的碼頭，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載著一船船鐵礦煤炭前來，又帶著一船船余未退的鐵器離開。

    鐵器中以農(nóng)具為多，其次便是大鐵鍋、鐵甲，以及大小不一的各種軸承，甚至還有了鐵制的輪轂。

    畢竟鐵輪轂維修容易，哪怕斷了，也能修理，且更耐用，如今南北兩朝的權(quán)貴，都以四輪鐵制馬車出行為新的風尚，如果還能加上產(chǎn)自襄陽的彈簧，那便是最高級的炫耀。

    而為此奔忙的，便是在這炎炎夏季的數(shù)萬余鋼鐵工人，他們一個個露出精壯的肌rou，穿著短褲草鞋，或推著小車，或者拿著大錘，為了一點薪酬奔忙。

    李秋山就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人，他生得高大威猛，頭發(fā)半白，看起來四十余歲，在又送完一處鐵件后，他坐在屋檐下，拿著鐵瓢，往自己口中猛灌茶水。

    茶葉是襄陽各地茶園采摘后剩下的茶梗、碎渣，價格便宜，一文錢買來一大餅，能煮上十來桶，放涼后，解暑生津，是他們必不可少的救命水——如今襄陽人多了，大熱天若是直接喝了淺井里的生水，很容易上吐下瀉，把一條命交待出去。

    賀歡找過來時，笑道：“秋山兄倒是有閑，回頭可要去出喝一杯？”

    李秋山勉強露出個笑容，惆悵道：“哪里還能喝酒，這日子下去怎生得了，怕是連一點殘茶也要喝不起了。”

    賀歡故作驚訝道：“這話從何說起，我記得最近碳石、鐵礦來襄陽的都更多了，產(chǎn)量也一直穩(wěn)中有升……”

    “還不是那薛氏！”李秋山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最近又送來一批奴工，都當牲口使喚，把鐵價又的壓下去一成，坊主說，這混賬是想把咱們這些鐵坊拖得破產(chǎn)，最后將咱們?nèi)娌⒘巳ィ綍r，襄陽鐵坊，就全是奴工，把咱們都趕去種地……因著這，咱們鐵坊也不得不降價，我們的酬勞又降了一成，連茶水里茶葉，也是一煮再煮，都快嘗不到味了！”

    他們本來都收入穩(wěn)定，工技出眾，偶爾也暢想過存多錢，回老家去自己建立一個鐵坊，但這一年來，卻因為這薛氏，不但收入銳減，還讓他們都有失業(yè)之憂，怎能不恨？

    雖然靠著他們的積蓄，去買幾畝良田，也能生活得不錯，可是那種田才能賺幾分？

    他還想給孩兒們蓋上宅子，還想去新建的北岸買一處鋪子，還想過年給妻女們添上幾件新衣，這些，哪些是種田能做到的？

    本來他們越過越火的日子，如今卻是越過越?jīng)觯棵肯氲酱耸?，都恨不得把那薛氏鐵坊一把火燒了。

    賀歡沉默了一下，突然幽幽道：“秋山兄，小弟我倒是有一個辦法，但怕是，得要秋山兄擔些關(guān)系。”

    李秋山一怔，思索數(shù)息，真誠道：“還請賀賢弟指點。”

    賀歡便直接了當?shù)氐溃骸扒锷叫衷跀?shù)十個鐵坊中都頗有威望，也該知道，雖然薛氏做得不地道，但各大坊主，其實也是有意壓低了酬勞?！?/br>
    李秋山沉默了一下，點頭：“不錯，當初時，諸兄弟們?nèi)松?，東家也賺錢，給錢給得大方，如今鐵坊越建越多，想賣出去，需要費些心機，諸位東家，便不如原來大方了?！?/br>
    “因此，小弟提議，由您牽頭，以不上工為要挾，要求鐵坊上漲酬勞?！辟R歡認真道，“以此來讓諸工坊主讓步?！?/br>
    李秋山搖頭道：“不行啊，如今城中勞工諸多，而且人心不齊，只要工坊主愿意出重金，還是能找到愿意工作的兄弟，到時，只會使參與的兄弟遭到重罰?！?/br>
    賀歡忍不住笑道：“正是因此，才要秋山兄擔些干系?！?/br>
    李秋山一怔：“這如何說？”

    賀歡幽幽道：“不上工時，兄弟們的錢財還是要繼續(xù)給，不然他不能生活，但是，若有弟兄們被重金引誘，便糾結(jié)人手，前去將他打到不能上工，便可了?！?/br>
    李秋山擔憂道：“那樣便是觸犯律法，要下大牢……”

    他的話瞬間頓住，露出深思之色。

    不錯，是要下牢獄之災(zāi)，但襄陽的牢獄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雖然工作苦些，但他本就是打鐵之人，已經(jīng)算是最苦的活計，所以，入獄倒不是什么大事，更何況，把人打得幾天不能上工，又不是把人打死打殘，關(guān)上個十天半月，已經(jīng)是頂天了。

    “但那奴工薛家，又該如何處理？”李秋山問到最重要的事情，“若他家繼續(xù)上工，我們這些鐵坊都開不下去，倒讓他撿了便宜，豈不是笑話？”

    賀歡微笑道：“薛家有多少鐵爐，多少焦爐，多少奴工？”

    李秋山對此倒是清楚：“有十二大爐，七座焦爐，一千余奴工，還有兩百余位打手，都有鎧甲利器。”

    賀歡幽幽道：“只要秋山兄入獄，便暫時沾不到關(guān)系，那剩下的，便由小弟去解決了?！?/br>
    李秋山頓時大喜：“賢弟此言當真？”

    賀歡微笑道：“那薛氏奴工，大多是從草原諸部購來的驅(qū)口，我手下早有將士不滿，此事之后，斛律明月也不會多談，只是到時，怕是要有所牽連。”

    李秋山大笑道：“不過是幾條人命罷了，若能讓薛氏狠狠吃上一虧，愿意接下這牽連的人，有的是?！?/br>
    這些事情，他們都知道，但沒有關(guān)系，做大事者，若連這點風險都不愿意擔，那還是回家種田去吧。

    于是二人又商量了些細節(jié)，賀歡告辭離去……

    -

    離開李秋山后，賀歡又換了身衣服，悄悄摸進了薛氏鐵坊的奴工營。

    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正在艱難地的拖著一車焦炭，走在泥濘難行的小道中，他的肩膀已經(jīng)被磨出血跡，卻還是要咬著牙，將東西推到炭堆中。

    就在這時，背后一輕，他終于成功過坎，用力喘息著，回頭看去。

    賀歡也穿著破爛的奴工的衣服，在周圍麻木的人群里毫不起眼，這青年的眼睛卻瞬間亮了起來：“恩公？”

    賀歡微微點頭，兩人一推一拉，悄悄交談起來。

    “你還是不想離開么？”賀歡低聲問。

    “多謝恩公，”那青年露出真誠笑意，“但我不能走，阿弟還在他們手里，我走了，弟弟就更活不下去了?！?/br>
    先前，他重病，被丟在河邊，是恩公拿藥救了他，這份恩情他記在心底。

    賀歡沉默數(shù)息，問道：“那，你想不想，用你的命，救你弟弟出去？”

    那青年眸里頓時露出喜悅：“真的么，恩公真的可以么？”

    賀歡點頭：“我要你幫我，毀了這里。”

    青年眨了眨眼，用幾乎咬牙的力氣應(yīng)道：“義不容辭！”

    第240章 我等著

    一開始，襄陽鐵坊的工人們拒絕工作時，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崔曜也好，各處的坊主也罷，都熟練地讓各家注意不要鬧得太大，然后坊主們就拿出重金，讓愿意干活，還有家里需要工作營生的人繼續(xù)上工。

    因為高爐是不能?；鸬?，一但?；?，鐵水和爐渣在爐里凝固，整個高爐和爐中的鐵水便要一起宣告報廢。

    但這次，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同。

    那些愿意上工的工人們居然被威脅了，這無疑的觸犯了各坊們的底線，他們聯(lián)合起來，要求崔曜嚴懲這些破壞工坊安穩(wěn)的工人。

    但崔曜可不是那種只會偏袒坊主的郡守，他就使了一個字，拖！

    調(diào)查可不是需要時間么，你說威脅我就抓人，那我豈不是成了你的打手？

    于是，在這個小小的時間差下，主持這次反抗的李秋山幾乎是立刻抓住了機會，將所有不愿意的支持的人要么捆綁藏起來，要么便悄悄威脅，工坊主們這才發(fā)現(xiàn)，就那么一天的時間，他們幾乎找不到可以保住高爐的工人。

    這代表著他們要么同意上漲薪酬，要么就得忍受高爐被破壞的巨大損失——這損失還不止高爐本身，還有不能按時交貨的賠款，以及重建高爐的巨大費用和時間損失。

    可如果同意漲薪，那以后豈不是要被工人們隨意拿捏？

    于是工坊主們一番緊急商討后，立刻改變了主意，他們將手中打手聚集起來，并且向斛律明月治下軍官求助，絕大部份軍官都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只有爾朱榮在重金之下，派了自家弟弟爾朱天光帶著幾個親戚前去幫忙，因為他非常清楚，軍卒若是隨意參和這種事情，怕是會被重重追究。

    但幾個親友幫朋友去助拳，那是誰也沒辦法去挑錯處的。

    然后，自己以為可以指揮數(shù)百打手毒打菜雞的爾朱天光，便被菜雞啄了眼。

    原計劃，他們是準備把這些首領(lǐng)邀請到來商討的工坊，然后將其圍住拿下，這波反抗就能自然消解。

    萬萬沒想到，圍是圍住了，但卻不是這些首領(lǐng)被圍住，而是工坊主們也被圍住，爾朱天光還想著努力一把，但沒想到這些首領(lǐng)和他們工人極其勇猛，打了一個多時辰，三比一的優(yōu)勢硬是沒有拿下來。

    無奈之下，工坊主們只能認輸，但就算這樣，他們愿意給的錢也有限，原因很簡單。

    薛氏工坊還在，如果漲工價，他們成本壓不下來，會被薛氏的兼并，但李秋山則提出了另外的意見，問各位工坊主位愿不愿意一起，前去薛氏工坊，要求他們一起提高工價。

    這話說得，工坊主們當然是愿意的。

    在意見達成統(tǒng)一后，工人和工坊主們都浩浩蕩蕩地沖向了薛氏的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