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近來上京雪愈驟,壓枝沉沉如妾愁。不免憂君鏖戰(zhàn)艱辛,可有寒涼傷病否?恨不能作皎月影,不辭漫漫隨君行。臥看窗外落白紛飛,碎如蒼天淚。忽念郎君離家時,小橋街口,頻頻回眸。妾心不舍,欲留奈何?妾雖不慧笨愚,猶能略解君意。四海未定,何敢卸甲。外賊未滅,何以為家。君自幼言,雄志在于黎庶天下。今既戰(zhàn)火兩隔,常伴不可奢得。明知訣別再不相逢,仍愿瞞疾忍泣相送。 昨夜寒號不住鳴,驚回舊時夢,悵醒三更。猶記初見,子尚在襁褓。嚶嚀可愛,呱呱若小貍泣于吾懷。吾少時甚慌亂,煮膳繡花浣衣皆細慎,唯恐照料不周。吾燉湯于灶前,子垂髫蹣跚來,輕喚咿呀攥吾衣擺,望吾嬉笑憨憨,想來真如昨日。四折紅漆回廊,二扇烏木軒窗。過午疏黃,漏映春光。伴君十年,至今難忘。今憶起,淚難自禁,枉生凄涼。 妾本飄零久,數(shù)年殺戮,負盡恩情,纏病亦無友。郎君不以妾卑賤,饒卻一紙薄命,護蔽于檐下。妾以此免受流浪喪家,可侍于君側(cè),不勝感激。妾染淤泥滿身,見君如窺天光??輼淠涸浦?,三年幸與君伴,心滿亦無所憾。積疴衰弱至此,唯有一事難擱。罪奴當死,稚子無辜。腹中幼胎若能留活,還望郎君愛護善撫,教養(yǎng)其篤行正道,休與生身鄙人所同。 枯榮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臨書與君長決,從此勿念妾。牢記茶飯應季,寢息應時。酌量少飲酒,此物傷身不解憂。無力再書,所言草草。紙短情長,不盡依依。 葵卯年一月廿三,蕭某手書。 風雨難同舟,余生且自珍重。 最后幾行字跡略顯潦草,顯然寫信人已經(jīng)痛得握不住筆。 滿頁淚痕斑駁風干,甚至末尾還有幾滴暗沉的血跡。 顧煜壓抑著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 他那溫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絕筆的書信里,才喚了他一聲煜郎。 想到這里,顧煜終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淚珠落在手中薄紙,與蕭灼華早已干涸的淚痕重疊。 此時此刻,他才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實。 ——蕭灼華是真的離開他了。 第100章 顧煜對著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 從此連著幾日,他都像是丟了魂兒一樣,雙目呆滯,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淚,也不怎么說話,只有抱著蕭灼華留下的那只小rou團揉捏的時候,才會露出一絲笑容。 顧煜對外宣稱重傷養(yǎng)病,有客來也不見,朝廷召也不去。 人們紛紛傳言顧煜接受不了愛妾過世,已經(jīng)瘋了。 顧煜心知自己沒瘋,但自己大概是病了。 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覺得孤獨;聽枝上雀兩鳴和,便覺得心堵;聞階上花并蒂香,便覺得痛苦。 就連雨打疏綠,悶聲作響,他獨自負手立于檐下,都能無端聽出似有一人撐傘二人行的腳步。 用飯時桌上有色澤鮮艷的糖醋rou,顧煜想起蕭灼華喜歡吃這個,習慣夾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蕭灼華碗里,rou卻落到桌上摔個稀爛。他僵硬地抬頭,看到對面空無一人,蕭灼華坐過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蕭灼華吃飯的樣子,細嚼慢咽間腮幫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愛的小鼠。蕭灼華沒顯懷時,他曾笑話蕭灼華吃這么慢,肚子何時能長大。蕭灼華微紅了臉,輕輕說“肚子又不是吃大的”。 可是蕭灼華已經(jīng)不在了。 就寢時顧煜睡得極淺,下意識習慣想到蕭灼華身體不好,半夜總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沒動靜,心間一陣慌亂。他滿頭冷汗轉(zhuǎn)醒,沒看到熟悉的面龐,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側(cè)空下的半張床。他伸手去摸蕭灼華曾經(jīng)睡過的地方,想起蕭灼華懷孕時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動間往往會把他擠到床邊去,他就心滿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時趁著夜色偷親媳婦柔軟的唇。 可是蕭灼華已經(jīng)不在了。 舞劍時顧煜一招一式颯爽風流,可沒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他興起回首,習慣朝蕭灼華曾經(jīng)站過的方向看去,張口欲讓他撫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見瑤琴落灰重重,不見當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顧煜眸色暗下去,把劍扔在地上,撫摸著蕭灼華生前彈過的琴,指尖沾染了閑置累月留下的塵埃。他想起那雙如玉的修長素手,曾多么靈巧地在弦間游走,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劍曲。 可是蕭灼華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頓時覺得在上京做官也沒什么意思。 不久后,朝中傳出顧煜辭官遷居的消息。 蘇云澈邀請顧煜共飲于青江亭上,趁著月色正好最后暢談。 “你這些天躲著我,我知道你有怨氣,”蘇云澈殷勤地為顧煜斟酒,躊躇一番才自責開口,“節(jié)哀。” 顧煜不接那酒,目光陰暗盯著眼前人,抿嘴不說話。 蘇云澈放下酒樽,嘆氣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今日都告訴你。” “灼華身上有蠱,應該是蕭肅下的。這種蠱叫癡人夢,一旦染上便不可解,發(fā)作時四肢百骸如同凌遲火燎,對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時日會被侵蝕成癡人,夢醒之時便是命已該絕?!碧K云澈飲下一杯酒,壯著膽子艱難說出真相。 顧煜紅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時候……” “所以他送你走的時候,不是有所好轉(zhuǎn),那是回光返照了。”蘇云澈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