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還在我府里受氣……還在……北方打過仗……”顧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頃刻間淚如泉涌。

    “我并非有意相瞞，灼華說怕你擔(dān)心，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求我不要告訴你。我只能拐彎抹角勸你對他好點(diǎn)，奈何你正在氣頭上，什么都聽不進(jìn)啊?！碧K云澈淡淡地說。

    顧煜舉樽仰頭，豪飲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淚。

    “其實(shí)他從被下蠱那一日開始，死期就已經(jīng)注定了。但他還是愿意在最后的時日里回到你身邊，陪你走完一段不長不短的路?！碧K云澈神色悲憫給顧煜續(xù)上酒，“他活得極痛，早些去了也是好事。”

    顧煜接過酒樽一口悶盡，竟然凄極狂笑。

    “你他媽的……還讓我下江南……哈哈……”顧煜一手遮住半張臉，絲縷碎發(fā)混入指掌間，“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br>
    “即使我勸你不成，恐怕圣上也會親自來勸的?！碧K云澈無法直視顧煜的眼，低頭看向酒樽上的精致紋路，指尖不停在上摩挲，仿佛要將獸云都磨平，“國事如天，將何以辭?！?/br>
    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顧煜醉看紅磚地上的月光，迷惑遐思老天真是混賬，還要給這地方的傷口上撒鹽。

    風(fēng)云幻變，更催雨來。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臉上，顧煜也不躲避，傻子似的任憑雨澆。

    暴雨俄而傾盆，冷風(fēng)愈猛吹嘯。顧煜的黑發(fā)墨袍被盡數(shù)淋濕，粘膩地貼在身上，讓他許多天來首次感到無比暢快。

    心中痛到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懂得一味往前走。

    他孤零零在這世上，孤零零看了雨一場。

    十年

    顧煜是在一個平常的傍晚離開上京的。

    這段旅途的終點(diǎn)是武陵山。

    有人問起他為何執(zhí)意要走，他平靜地說：“怕我妻孤單?！?/br>
    上京是他的榮耀之地，也是悲戚之地。他生于這里，長于這里，經(jīng)歷過家門事變、榮寵封侯，也經(jīng)歷過得子之喜，喪妻之痛。

    他顫抖著手將顧府的大門鎖上，連帶著鎖起了屬于過往的無數(shù)舊夢。

    斜陽頹落，悲風(fēng)嗚咽。他抱著幼小的孩子，背著行李細(xì)軟，走向武陵山老農(nóng)順路的牛車，只留下一個孤寂落寞的背影。

    他在沿途寫下《憶蕭郎》：

    憶蕭郎，為赴君墳，此去千山越。

    千山難越，復(fù)念枯柳橋頭別。

    橋頭淚別，從今任隨西樓月。

    西樓皓月，傷心如是，隆冬殘雪。

    蕭灼華的死，成為顧煜一生作品風(fēng)格的轉(zhuǎn)折點(diǎn)。這位向來豪放獨(dú)絕的才子，余生所作的辭句皆以哀婉成名。

    本書的最后，讓我們重新回到開篇的《灼華語》吧。

    那是一個溫暖明麗的春日，顧煜已經(jīng)習(xí)慣了歸隱后成為桃農(nóng)的生活。鶯語啼囀，驚雀震飛，正在庭院中藤椅打盹的他被迷迷糊糊吵醒，睜眼看到顧沅芷在當(dāng)年移栽過來的桃樹下蹦跳著嬉戲，一雙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映柔光，舉手投足都像極了他爹爹的模樣。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這是他給小桃子取的名字。

    許是今年天熱的緣故，庭中武陵色開得格外絢爛。

    于是顧煜鋪紙落墨，本想寫篇文章贊頌花開妖嬈，思緒不知不覺向過往跳轉(zhuǎn)，恍神間蕭灼華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他想起了很多東西。想起小時候華哥哥領(lǐng)他去街上買糖，想起長大后蕭灼華為他在夕陽的昏黃中做羹湯，想起算命人的那句苦命鴛鴦。

    雪泥無情，忍銷今朝故人骨。孤鴻有心，難寄當(dāng)年西窗燭。

    含淚作完此篇，他抬頭看芳菲勝火如煙，忽覺這些年來，桃花開了又謝，這已經(jīng)是蕭灼華離開他的第十個春天。

    預(yù)告

    “正史有載，顧煜乃三代將門之后，性剛正，德謙卑。年方十六，覓得將職，北狄敬畏其神武。為將戎馬蓋世，封北定侯高位。作辭清麗一絕，有《灼華語》傳世。年二十三解印，隱世閑居。精于植桃，善于農(nóng)務(wù)。可謂驚世奇才，萬事皆通習(xí)。年七十三，卒于武陵山。圣上親臨憑吊，追贈威國公?！?/br>
    “蕭氏庶子，名灼華，相傳實(shí)從公十三年，留有一子。以至此人真?zhèn)?，太史公亦無從查證。據(jù)聞方是時，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多有薄待。自其長逝，已而悔之。”

    ——《謝庭春紀(jì)事》

    我叫謝庭春，是個史官。

    之前朝廷命我編撰名將顧煜的生平，以贊譽(yù)良臣，勉勵后輩。

    這著實(shí)是不大好辦的事，畢竟顧將軍只有年少時壯闊的功績被朝廷記載下來，二十三歲以后的生活，僅用一個“隱”字概括。

    秉燭翻閱泛黃的史料，我激動難耐，熬了個通宵。這是怎樣一位勇猛可敬的將軍啊，十二從君征，十六覓封侯，二十三功成拂袖，卸甲歸林天難留。

    匆匆從上京啟程，我一路打探，風(fēng)塵苦旅才摸索到武陵山的桃花村。

    晨風(fēng)吹衣，水漾夏曦，我走得太急，草葉上的朝露便濺了履。我站在田埂向下望，有個農(nóng)民模樣的老人正獨(dú)自蹲坐在田間，低著鬢發(fā)灰白的頭，動作遲緩地伸出手，從面前的小木架上揪下一根綠盈盈的黃瓜。

    我小心翼翼越過阡陌，來到那老人面前。

    “老人家，您可知有個姓顧的將軍隱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