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 一薛蟠和柳湘蓮
六月盛夏,日頭照的空氣都扭曲起來,氣氛炎熱的好像被火烤過一樣,人走在大街上,感覺地面都是燙燙的。后花園子里頭的花也都蔫蔫兒的起來。 昔日朱門顯赫金環(huán)锃亮的榮寧二府都被貼上了封條,街上總是三三兩兩聚堆的小商販子也都沒了。薛蟠趕著車隊路過寧榮街的時候,下意識探頭往里瞧了瞧,滿目所見凄清一片,就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都比以前黯淡多了。薛蟠不知想到什么,開口嘆息一聲。 這兩日他總夜里睡不好,總是做噩夢。夢里頭他也是打死了人進京避禍,之后便和賈家的男人們狼狽為jian更趕出了許多腌臜齷齪的事情來。到最后竟然還打死了前街仇都尉家的兒子被判死刑。被羈押入死牢的絕望,行刑時候的劇烈疼痛……這噩夢做的反反復復,真真切切的仿佛真事兒一般。夢里頭他也沒和小柳兒在一起,甚至在賴家的時候便受了小柳兒一頓好打,最終出了京城往平安州販貨去了…… 對了。薛蟠皺了皺眉,他想起他的夢中也并沒有出現(xiàn)過瑾兒,由始自終,都沒有過。 正沉默間,后頭拉車的小廝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薛蟠抬頭一看,只見巷子口兒一座小巧周正的宅院,恰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柳家。 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地方了。薛蟠扳鞍下馬,連忙指揮下人將車上的希貴東西搬進宅子中,家中睡覺的柳*蓮恍恍惚惚聽到外頭有箱籠落地人行走路的聲音,起身批了件單薄的家常衣裳走出來。瞧見當院站著一臉神思恍惚的薛蟠,柳*蓮挑了挑眉,開口問道:“你這呆子又發(fā)什么愣,大熱天的不趕緊進屋涼快涼快,站在院子里頭曬太陽?” 薛蟠回過神來,立刻邁著步子跟隨柳*蓮進屋。小小的偏廳里頭靠窗擺著一架美人榻,榻前放著一缸冰。正是去歲冬天薛蟠吩咐人在地窖里凍了納涼的。早先柳*蓮家并沒有這樣奢華的享受,饒是夏天熱的很了,頂多兜頭潑幾桶井水解熱。都是后來薛蟠住進來以后,不嫌麻煩鼓搗出來的。 美人榻旁邊是一張梨花樣式黑漆填金的小茶幾,上頭擺著剛剛用井水灞過的新鮮瓜果。柳*蓮走上前去端起盛著瓜果的盤子遞給薛蟠,開口問道:“我瞧你這兩天就恍恍惚惚的,心里頭有事兒?” 薛蟠猶豫片刻,將自己這兩日做夢的情景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末了補充道:“我這兩日總覺得挺不安的。你說當年年少輕狂,硬生生打死了一個人。雖說他當年也挺討厭的,可是也罪不至死……你說我當年下手怎么那么狠呢?” 柳*蓮嗤笑一聲,冷嘲熱諷的說道:“現(xiàn)在知道不該了,當初想什么去了?我就討厭你們這些個紈绔公子,仗著家里勢大就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好像別人天生就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似的?!?/br> 薛蟠這兩日總能夢到馮淵被自己打死時候血淋淋的模樣,他當年并沒有親眼看著馮淵身死,只依稀聽到這小子是在自己上京三天后重傷不治沒了的,后來媽和meimei為了擺平此事,還花了不少錢去安撫金陵馮家的人。不過聽說馮淵的本枝早就沒了,所以事情才能這么容易的解決。 想到此處,薛蟠恍惚間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意間害的一門絕了戶,心里頭越發(fā)虛了。他也不和冷嘲熱諷的柳*蓮理論,只斯斯艾艾的說道:“我這兩日總嘀咕這事兒,心里頭發(fā)慌。要不你和我一起往金陵去一趟,祭拜祭拜馮淵吧!” 柳*蓮拿眼睛瞥了薛蟠一眼,覺得這人真有點兒沒事瞎折騰。這么大熱的天兒,連出門走動都一身臭汗,還要往金陵去,真嫌熱不死人。 柳*蓮實在覺得薛蟠多此一舉,不過看著薛蟠如此倉皇的模樣,心下一軟,還是開口應(yīng)道:“我也覺得京城這兩日乏味的緊,去金陵轉(zhuǎn)轉(zhuǎn)也好。” 于是兩人便定下來,三日后動身離京。 回到家里的時候,薛蟠并沒有和薛姨媽說去祭拜馮淵的事兒,只說金陵鋪子上出了點事兒,他去解決一下就回來。薛姨媽早就習慣了薛蟠這幾年東奔西走的忙活,也不以為意,當即點頭同意了。 薛蟠向來是個想到哪兒做到哪兒的主,柳*蓮也習慣與四海漂泊。于是兩人在三日后只打了個包袱便乘船往金陵去,一路輕車簡從,大約一個月多就到地方了。 許久不曾回過金陵,金陵城內(nèi)的一切對薛蟠來說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因為當年是馮淵主動帶著人找到薛家府上,所以薛蟠對于馮淵家住在哪里根本沒有印象,只得先派人去衙門里頭打聽了馮家的住址。結(jié)果按著衙門里頭給的地址尋摸上去,當年馮家的人自收了薛家的錢后,生怕以后還有羅亂早就連夜搬走了?,F(xiàn)如今過了十多年,更沒有人知道馮家搬去哪兒了。薛蟠找不到馮家現(xiàn)存的人,只得求柳*蓮謊稱是馮淵幼時好友跟這里的老街坊打聽馮淵的墳。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了地方,薛蟠這才買了許多蠟燭紙錢貢品之類的前去祭拜。 當年馮家的人連夜卷鋪蓋跑了,根本就沒人顧及已死的馮淵。十多年沒人經(jīng)管,馮淵和其父母的墳頭上都漲滿了荒草,看起來很是起來。 薛蟠將蠟燭燒紙等物放在馮淵的墳頭,默默坐了半日,起身將馮淵墳上的野草一點點拔掉。身后柳*蓮也要過來幫忙,卻被薛蟠出聲阻止了。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兒,還讓我們自己解決罷?!?/br> 柳*蓮點了點頭,默默退后兩步,抱著膀子看薛蟠將衣擺窩到腰上,彎著身子很笨拙的拔草收拾。 薛蟠從小就是被家里人驕縱慣養(yǎng)長大的,從沒干過一點兒力氣活。這些長在墳頭上的野草最是結(jié)實,且草邊兒也很鋒利。沒兩下就拽的薛蟠雙手通紅,手掌心火辣辣的留下一道道傷痕。 薛蟠有些疼痛的皺了皺眉,伸手將衣擺撕下來兩條包在手上,繼續(xù)給馮淵的墳拔草。只等到墳頭周圍的野草都拔得差不多了,薛蟠一屁股坐在馮淵的墳前,伸手倒了一杯祭祀用的清酒,自己也飲了一口,喃喃說道:“事情過了這么久,我都記不清你長什么樣子了。好像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書生模樣,長得挺清秀脾氣卻大得很,吆喝三五個人就敢找上薛家逼我放人……” 薛蟠說到這里沉默良久,嘆息一聲道:“當年下手也沒個輕重,活生生就打死了人。你在下頭肯定覺得憋屈的很吧?我看這么多年也沒人給你上個墳除個草什么的,恐怕你們族里頭都把你給忘了吧?” 薛蟠想了想,繼續(xù)說道:“我這次來,原本想找到你們馮家的族人給你過繼一個男丁,也免得叫你們這枝兒后繼無人。不過看到你們家里人那無情無義的模樣,恐怕過繼了他們來你墳前晃悠你更覺得堵挺。還是別的了?!?/br> “你還記得香菱嗎?就是當年你和我爭搶的那個丫頭,如今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嫁了人做當家媳婦,還生了三個大胖小子。她們家欠我一個人情,我回去以后會讓香菱讓出一個小子來過繼到你名下,每年清明過年的來金陵給你燒點紙錢,也算補你一個念想。” “當年年少輕狂,殺了人也沒覺得是什么大事兒,卻只覺得你這人實在可惡。又固執(zhí)又不識時務(wù)還沒什么本事兒,死了也是活該……其實現(xiàn)在想想,不論你怎么討厭,都不是我出手殺人的理由。雖然我當年也不是故意,但怎么也害了你一條性命……我當然是不可能自殺贖罪的,不過我會盡可能補你一個香火,也算是我的賠償了……” 薛蟠在馮淵的墳上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直等到晚上天黑了在柳*蓮的催促下方才起身離開。 當夜薛蟠又去擺放了已經(jīng)回到金陵生活的賈家眾人,時隔多年,無論是賈政賈赦還是邢王幾位夫人奶奶都比在京城的時候蒼老很多,言談穿著也低調(diào)樸素了。瞧見薛蟠大老遠兒的過來探望,眾人都很高興,立刻張羅廚房備了一頓豐盛的席面。席間也拉著薛蟠問了好些京城的事情。 因為蘭哥兒明年就要入京趕考,李紈特地求薛蟠這次回京的時候也帶著蘭兒回京,最好能將人送到賴家府上,將來也好有個照應(yīng)。薛蟠點頭應(yīng)了,又問了些家長里短的話。柳*蓮則拽著寶玉的手詳詳細細問了他這幾年的經(jīng)歷。 他們兩個自小兒關(guān)系就比別人好,早先總是賈寶玉在京中守著柳*蓮四處云游。誰知世事變遷,最后賈家人遭上了那樣的事兒,反倒變成柳*蓮守著薛蟠在京里頭生活,賈寶玉則云游好些年,最后還跟著家人在金陵生活。 同當年那個風流溫柔的公子哥兒相比,如今的賈寶玉明顯成熟穩(wěn)重許多??诶镆苍贈]了當年那些花枝招展逗弄女孩兒的話,只是說話間卻多了幾分佛性淡薄——說到底賈寶玉始終不可能成為世人眼中最優(yōu)秀的男兒,他有他自己的秉性和堅持,雖然在外人看來很莫名其妙沒有擔當,但是這塊歷劫而來的寶玉終究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間活著。 薛蟠和柳*蓮當晚是在賈家睡下的。次日一早便借口回京辦事離開了,順道還帶著已經(jīng)十五六歲少年翩翩的侄子賈蘭和另幾位賈家旁支進京趕考的學子。 一路風塵回到京中,薛蟠很沒有責任的將賈家包括賈蘭在內(nèi)的幾個學子統(tǒng)統(tǒng)扔到賴瑾手里,自己則帶著滿腹心事去甄家商量事情。 如今的甄家只有封氏(香菱她娘)一個老太太和幾個老仆人居住,得知薛蟠前來拜訪,封氏倒是一陣詫異。待從薛蟠口里得知馮淵的事情以及薛蟠的決定,封氏明顯有些不樂意。 畢竟當年的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封氏很不希望因為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四人打擾了閨女如今的日子。 薛蟠聽著封氏的意思,開口說道:“這件事情終究是我的不是,現(xiàn)在要拿香菱的孩子替我自己贖罪,我也很過意不去。所以我決定要是香菱和他夫君同意的話,我會負責這孩子今后的前程。如果你們實在不同意,我也不會勉強。頂多從我們薛家旁支里頭過繼一個人,我也只想馮家的香火不斷,之所以選香菱的孩子,也只因為他們倆當日的一段緣分?!?/br> 封氏沉默許久,對于薛蟠所說的“負責孩子前程”的事兒還是頗為心動,當即開口說道:“我要和香菱以及姑爺商量商量,之后才能給大爺一個答復?!?/br> 薛蟠點頭應(yīng)道:“我給你們?nèi)鞎r間,三天之后沒有消息,我會從薛家旁支中選人。” 薛蟠根本沒有等待三日,當天晚上封氏就傳來消息說香菱和他丈夫愿意將老三過繼給馮淵繼承香火、畢竟這世道艱難,沒有門子靠山想往上爬實在太難,薛家雖然只是一介皇商,但是來忘記交接的非富即貴,且薛蟠的親妹子還是王府里頭的側(cè)妃,這樣的人脈關(guān)系是香菱夫婦兩個努力幾輩子都賺不來的。如今薛蟠肯答應(yīng)提拔他們的兒子,條件不過是給兒子改個姓名逢年過節(jié)給四人燒點紙,難道這兒子就不是他們的了? 香菱夫婦既然同意了,后面的事情就跟好辦了。薛蟠特地挑了一個黃道吉日帶著香菱家的老三去金陵拜祭了馮淵,晚上坐船回京的時候,薛蟠和柳*蓮兩個并排躺在船板上看江上的明月清波,柳*蓮開口問道:“這回踏實了?” 薛蟠伸手握住柳*蓮的手。轉(zhuǎn)頭說道:“我給馮淵燒紙的時候特地求他別念著我的錯兒,能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跟你過一輩子,就是我親自給他燒紙上香我也甘愿.” 柳*蓮閉著眼睛嗤笑一聲,開口說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薛蟠閉著眼睛默然不語,他想到那個糾纏他好幾夜的噩夢,夢中他也是對柳*蓮一見鐘情,卻沒有這輩子的好運。柳*蓮怒打他一頓后立刻離開京城云游四方,薛蟠也隨后帶著車馬去了平安州,豈料路遇劫匪性命不保之際又被柳*蓮救下。 薛蟠看著英姿勃發(fā),文武雙全的柳*蓮,欣喜之下同其結(jié)為異性兄弟,準備兩人買一套相連的房子一輩子和和美美的過下去,薛蟠計算的很好很天真,柳*蓮竟也沒怎么反對的答應(yīng)下來。然后不知怎么橫空出來一個尤三姐,到后來便是尤三姐自殺身亡,柳*蓮遠走他鄉(xiāng)…… 薛蟠只記得自己當初發(fā)了瘋一般將京都犯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柳*蓮的蹤跡。其余的人都勸薛蟠不要在找了,說柳*蓮自然有他的機緣。可是薛蟠怎么能不找,他怎么舍得不找? 再后來的記憶薛蟠也不怎么清洗了,只依稀記得自己找了很久急了很久,在一次喝酒的時候竟然還聽到仇都尉的兒子摟著窯姐兒不三不四說柳*蓮的葷話…… 薛蟠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過身去一把摟住柳*蓮精瘦的腰肢,感覺到小柳兒真真切切就在自己懷中,薛蟠很滿足的勾了勾嘴角。 這一輩子小柳兒就在他的身邊,他們會永永遠遠的呆在一起。 他年少的時候做過很多錯事,所以要是老天報應(yīng)的話請隨便拿走別的什么,只千萬別讓小柳兒離開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