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志的目光在茶樓大堂中環(huán)顧一圈，想起自己來時路上看見的種種幻象，眸中神色終于漸漸松動。

    事已至此，除了對眼前表現(xiàn)處處都透著詭異的女孩說出他的過往，好像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楚潼熹看著他眼中情愫的轉(zhuǎn)變，低頭輕聲喚道：“清安，上茶?！?/br>
    “是，掌柜?！鼻灏驳皖^領(lǐng)命。

    他修長手指輕輕捏住茶壺握把，清冽茶湯從茶壺的壺嘴中傾瀉出來。

    一杯暖身清茶，是往生茶樓給予每一個客人的禮物。

    他們來時路上要經(jīng)過深寒刺骨的混沌之境，這杯冒著熱氣的茶，沒有多少人能拒絕。

    清安端著茶杯遞到阿志眼前，低頭時嘴角勾出一絲淺笑：“客人，請慢用?！?/br>
    阿志抬眸看去，對上那雙微微彎起的狐貍眼時卻只覺心底陣陣發(fā)寒。

    他說不出清安那是什么眼神，他無法在那雙半闔眼眸中看到一絲溫情，就好像哪怕清安說著禮貌的話，看他的眼神卻還只是看待死物一般。

    明明剛才站在那個女掌柜身后時，清安的神色不是這樣的。

    楚潼熹看著清安一步步回到自己身后，才吐出一口濃郁煙霧：“客人考慮好了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開始說了，耽擱時間，只會對你自身不利?！?/br>
    她眼眸垂下，忽地莫名發(fā)笑：“在往生茶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br>
    阿志抿唇緘默良久，才緩慢開口訴說。

    那是個發(fā)生在不久之前的故事。

    五年前，阿志還只是個高中生。

    學(xué)校里的老師對他給予厚望，因為在這個大學(xué)生極為稀有的年代，他是全校最有可能考上大學(xué)的幾個人之一。

    阿志的家庭條件不好，老師說，家里苦一苦，把他供出來，他以后能掙到讓家里衣食無憂的錢。

    就連他們村里都說，要是村里能出個大學(xué)生，那是全村臉上都有光的事。

    阿志不負(fù)眾望，高考成績出來后，他真的達(dá)到了能被大學(xué)錄取的分?jǐn)?shù)。

    他被北方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

    那不是全國最好的學(xué)校，但“大學(xué)生”這叁個字就足夠讓人覺得厲害了。

    可是那個時候，阿志的家里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能借錢的親戚他們家都借了個遍。

    家里連給阿志去讀書的路費都湊不出來。

    阿志想了很多辦法，最后老師說，他可以拿著錄取通知書去找村干部，總能找到辦法。

    可就當(dāng)阿志回家翻找錄取通知書時，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張能改變他命運的薄薄紙張了。

    “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讀大學(xué)，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了？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想丟下我和你媽？老子今天就跟你講明白，今天你敢走出這個門，老子就打斷你的腿！”

    父親的話對阿志來說，無異是一記晴天霹靂。

    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這么說，又為什么會這么想。

    但是父親并沒有給他任何解釋，一條鞭子，一根繩子，就是父親所有的話。

    那段時間，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夢里是他憧憬的大學(xué)生活，他抱著書本，走在大學(xué)的校園里，笑著和每一個同學(xué)打招呼。

    可是醒來以后，眼前只有漆黑一片的柴房。

    母親和jiejie日復(fù)一日地來勸他，說是勸，但總是少不了罵上兩句。

    甚至，她們還曾以死相逼。

    阿志終于還是屈服了。

    他沒有再想過去讀大學(xué)，從柴房里被放出來的第一天，他看見遠(yuǎn)處山峰上的樹落下了枯黃的樹葉。

    原來他被關(guān)了那么久，久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前往北方的可能。

    家里的廚房好像都翻修過了一遍，連爐灶都壘了新的。

    院子里還栓了兩頭老黃牛，母親說，春耕的時候，他可以牽著它們?nèi)ジ?，不用像之前那么累了?/br>
    等收了糧食換了錢，就給他娶個媳婦。

    阿志麻木地應(yīng)下，埋頭扒了一口碗里的稀粥。

    日子沒有過太久，好像那年的除夕夜都還沒過，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雪花，一伙人闖進(jìn)了阿志的家里。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父親去賭了。

    父親把家底輸?shù)靡桓啥簦裫iejie的彩禮都輸完了，甚至還欠了一屁股債。

    阿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發(fā)瘋了一樣質(zhì)問母親，才知道在他想辦法籌錢去讀書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用兩萬塊錢的價格把他的錄取通知書賣了。

    一個他甚至不知名姓的人頂替了他，去了他夢中的北方，讀了他本該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

    而剩余的錢，被父親輸?shù)酶筛蓛魞簦切┤嗽宜榱思依镄聣镜臓t灶，也牽走了那兩頭老黃牛。

    他們把父親打得鼻血直流，連牙都掉了兩顆。

    家里剩下的唯一的男人阿志卻沒有阻攔，他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耳朵里鬧得出奇，母親的哭聲混雜著那伙人打砸的聲音，像一根根鋼針一股腦刺進(jìn)他的耳朵里。

    他恨得出奇，卻又懦弱得連重傷的父親都不敢反抗。

    所有的怨恨都只化作深夜中一顆顆淚水，卻對現(xiàn)狀于事無補。

    后來的幾年，他在家里種糧食賣錢，農(nóng)閑的時候就和父親去城里的廠子打工，終于一點點還上了家里的債。

    就在他以為日子還能過下去的時候，母親又得了重病。

    治療的費用對他來說無異于是天文數(shù)字。

    生活快要壓垮了他。

    這個時候，jiejie突然找到了他，對他說，她有法子弄到錢。

    也就是拐賣兒童。

    阿志不想做，可他沒有選擇，重病的母親和強勢的jiejie無一不在逼迫他。

    直到今天被抓進(jìn)警察局，他幡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都已經(jīng)毀了。

    他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而活著的意義，他也已經(jīng)不知道了。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活得就像個笑話！我被他們毀了！”阿志坐在桌子的另一側(cè)，紅著眼睛對楚潼熹喊出這句撕心裂肺的話。

    楚潼熹低頭看著自己茶杯中已經(jīng)冷卻的茶水，輕輕抬指讓清安給自己換上一杯新茶。

    她捧著冒出熱氣的茶杯，低頭啜飲一口，輕聲問道：“所以你就要去毀了別人的生活嗎？”

    阿志怔住。

    楚潼熹終于抬眸看向他，她眼中波瀾不驚，說話時嗓音也是輕飄飄的：“你的不幸不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那些被你拐走的孩子，他們是否會被你毀了一生？那些被拐走孩子的家庭，他們是否又會終生困在失去的痛苦中？”

    “我不信高考后正值壯年的你打不過你年邁的父親，我也不信這世界上沒有別的辦法弄到給你母親治療的錢?！?/br>
    “你捫心自問，牢獄之災(zāi)，真的是你無法避免的路嗎？”

    她吐出一句句薄涼話語，最后將自己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輕聲道：“抱歉，這樁生意，我們不做?！?/br>
    阿志愣怔了許久，才心如死灰一樣低下頭。

    他的肩膀顫動著，手指也漸漸握緊，雙手都握成了拳頭。

    忽然，他抬起頭，雙目赤紅抓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

    “連你也要耍我是嗎？！你不是說能了卻我的執(zhí)念嗎？！”他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粗重，大聲詰問著楚潼熹。

    楚潼熹的目光直視落在地上，看著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茶杯。

    清安說，往生茶樓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破壞茶樓里原有的東西，阿志接下來或許也時日無多了。

    “你想過砸了我的店，你會付出什么代價嗎？”楚潼熹輕聲問，話中卻藏著嘆息。

    阿志看上去卻逐漸變得癲狂，他不僅沒有停下，反而又拿起旁邊的花瓶砸在地上。

    他放肆癲狂地笑了起來：“你還能拿走什么？！你要是能殺了我，那你就殺了我！”

    “我不殺你，那不是我現(xiàn)在要做的事?！背漭p嘆著搖頭，起身想離開大堂，“祁景祁皓，送客?！?/br>
    阿志什么都沒有得到。

    楚潼熹甚至連憤怒都不愿給他，他做的一切都會在因果中得到報應(yīng)，面對自己不想做的生意，楚潼熹不想和他再有更多瓜葛。

    阿志癱坐在地上，那癲狂的笑也變成聽不出哭笑的嚎叫。

    楚潼熹路過他的身旁，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他。

    可她只是走出去兩步，阿志就瘋了一樣，拾起地上一片花瓶碎片，扎向楚潼熹的脖子。

    一聲金屬撞擊皮rou的悶響，緊接著就是阿志的哀嚎。

    楚潼熹回頭看去，只見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的洛淵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手中只拿著劍鞘，卻只是一擊就讓阿志痛得在地上不斷打滾。

    洛淵垂著眼眸，冰冷眸光落在阿志的身上：“往生茶樓不是你鬧事的地方，滾?！?/br>
    一如當(dāng)時楚潼熹初見他。

    那時候，洛淵也是說著這樣的話，用他手中的劍驅(qū)逐茶樓的鬧事者。

    只是這一次，洛淵是在保護(hù)她，而且他出手的速度，甚至比溫玉和清安還快。

    楚潼熹抬眸望向他的側(cè)臉，他臉部鋒利堅毅的線條看上去還是那么冰冷，卻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無情。

    站在門邊的祁景和祁皓走上前來，一人一邊架起阿志的手臂，將他拖出了茶樓。

    威脅者消失，洛淵才收回自己的劍。

    “表現(xiàn)不錯嘛?！背滢D(zhuǎn)過身，看著洛淵動作干脆利落將劍掛回腰間。

    洛淵動作一僵，沉默看向她，他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不知道楚潼熹這句話到底是不是在夸他。

    之前溫玉跟他說過，女孩嘴里的話，聽了之后都得過過腦子。

    “我不會讓你受傷的?！膘o默片刻，洛淵才小心翼翼開口。

    楚潼熹忽地噗嗤一樂，不知是因為他看上去不太聰明還是什么。

    她低頭掩嘴笑了幾聲，才輕輕拽了一下洛淵的衣袖，“今晚來我房間?！?/br>
    不遠(yuǎn)處的清安和溫玉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這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