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世界如此黑暗。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外頭陽光燦爛,藍天一望無際,她一眼看過去,卻覺得什么都是灰黑色的。 當然它們不是真的沒有別的顏色,只是一切都如此黯淡無光,像被人罩上了灰色的紗帳。 打從臺風夜,她自無名的夢中驚醒,無法控制的崩潰痛哭之后,她就對所有的人事物都失去了興趣。 她知道她做了一個夢,但她不記得她夢到了什么。 她夜夜從夢中哭醒過來,哭得眼腫鼻痛,泣不成聲,卻不知道是為什么。她感覺自己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但她連那是什么都說不清楚。 每當天亮,她都不想從床上爬起來,踏步想動,只想繼續(xù)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逃避這灰暗的世界。 即便母親來電,她都不想接,但她不想母親看到她這個樣子,不接電話只會讓湛月暖火速奔來,所以她最終還是接了,只是她厭倦了強顏歡笑,她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連假笑都做不到。 “我很好,你不需要過來?!彼嬖V母親,眼也不眨的說謊:“只是有點累,大概是生理期要來了?!?/br> 母親似乎說了什么,她沒聽進心里,只是重復一句。 “我很好?!?/br> 但她一點也不好,她的狀況不對勁,她知道。 日夜交替,情況完全沒有改善。 她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在乎日夜顛倒,她沮喪又痛苦,不管她吃什么、做什么,無論如何就是振作不起來。 唯一改變的,就是那之前她無論如何嘗試,卻完全無法遏制的淚,停了。 像是它們終于流盡,見了底,完全枯竭干涸。 她紅腫的眼消了,只留下淡淡的黑眼圈。 她明明一直在睡,卻不覺得自己有休息到。 她的情緒低落得嚇人,當她從床上爬起來到廁所去解決生理需要時,鏡子里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兩眼紅腫,蒼白的沒有血色。 她看起來很糟糕,像個精神病患。 說真的,她其實一點都不在乎,她只想爬回床上埋頭睡覺。 可母親的來電讓她知道,如果被湛家的保鏢發(fā)現(xiàn)她是這幅樣子,她會立刻被帶回老家,檢查他的心理狀況。 她不想應付母親,不想面對任何人。 她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她念過心理學,那是家族里的必須課,她知道她有很嚴重的憂郁傾向,不知名的痛苦存在她的內(nèi)心她需要幫助,但她不想和人說話。 外頭陽光燦爛,她看見日光從窗簾縫里透了進來,在地上拉出一條金色的線,落在一雙被她放在門邊的慢跑鞋上。 它們看起來閃閃發(fā)亮。 我很高興 恍惚中,有聲音影影約約的浮現(xiàn),但那東西一閃而逝。 她還以為自己聽到了什么,但當她轉(zhuǎn)過頭,什么也沒有。 屋子里沒有別人,沒有任何人在說話。 老天,她開始出現(xiàn)幻聽了。 她搖搖頭,知道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跑步總能舒緩她的緊張,或許能緩解她的痛苦。 所以,她強迫自己爬下床,強迫自己拿起梳子梳頭,強迫自己開始吃東西,然后她強迫自己穿上運動衣,套上慢跑鞋,下樓出門,開始跑步。 那一天開始,她天天強迫自己去跑。 她跑了又跑,不斷地交替雙腳,讓汗水浸濕她全身上下,讓思緒完全放空,讓疲倦麻痹一切,讓她可以累到晚上粘枕就能睡著。 因為她沒有固定的慢跑線路,看守她的那兩位保鏢,每天輪流跟著她跑她因此讓自己放得更空,讓腳下的鞋壓過一條有一條的大街小巷,知道跑累了才停下來,然后慢慢往回走。 那無名的痛楚陰魂不散,但她強迫自己忽略它。 半個月后,她終于能夠和人正常說話,雖然仍無法振奮起來,但她勉強能和人打招呼,也能擠出笑容。 她再次開始開門做生意,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 只是,她發(fā)現(xiàn)她再也不喜歡黑夜,她變得不再期待睡眠,曾經(jīng)有一陣子,她睡覺之后,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她再次得到了活下去的力氣,可如今,那只像是種苦刑。 她睡起來,總是覺得身體沉重的像鐵塊,比睡前更累,而且萬分痛苦。 睡覺,變成一種必須要做的功課。 她總是在床上躺上好幾個小時,又是甚至會醒到天亮,因為太過勞累,才真的能夠誰著。 躺在暗沉的夜里,她輾轉(zhuǎn)難眠,到了三點,她累到了極點卻仍無法睡著,當天將未明時,她再次翻身,手背卻壓倒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她不想理會它,蛋撻堅硬的角,戳著她的手背,試圖將他推開,卻發(fā)現(xiàn)那東西被壓在她的枕頭下,只露出了一角。 那是一本書。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上個月去買回來的書,她一直沒有看完,她沒有被放回書架上,因為她每天睡前才翻看沒幾頁就會睡著,它就這樣一直留在她的床上,攤開著,不知何時被她推到枕頭底下。 為了某種她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她沒有繼續(xù)將它推開,她只是把它從枕頭底下拿了出來,看著它。 那是一本小說,一本一八一八年由瑪麗?雪萊書寫的小說—— 科學怪人 心頭,莫名一顫。 她無法將它放下,沒有辦法把視線移開,她的頭隱隱作痛。 科學怪人,是中譯名。 它真正的原文書名,被印在書皮上。 franstein 剎那間,仿佛被閃電劈開了迷霧,她喘了口氣,緊抓著那本書。 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佛蘭肯斯坦。 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回答著她的問題。 一雙湛藍的瞳眸浮現(xiàn)在眼前,那雙眼睛很藍,像大海那般藍,似黑夜那樣深。 她心跳的飛快,努力抓住那雙藍色的眼,不讓它消失在黑夜中,她反射性的抬手,試圖抓住他,當然她什么也沒抓到,她身前只有空氣,可當她抬起手的那一秒,她發(fā)現(xiàn)她摸過那個男人,她摸過他,摸過他的臉,不止一次。 她知道,知道他站著是多高,知道他坐著將她擁在懷中時又高她多少,她的手記得,記得他的輪廓,記得他有多溫暖,記得他的下巴滲冒出的胡渣時,摸起來的感覺。 他模糊的臉孔,隨著手的記憶,在腦海里開始清楚起來。 那雙藍色的眼眸似水,如海,漾著柔情萬千。 她瘋了,終于瘋了。 可楠想著,但她能看見那個男人,那俊美無儔,金發(fā)懶眼的男人,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拿混著汗水,雨水,和森林草木的味道。 然后他笑了,唇角輕揚,微勾,讓她的心抖,教她的魂顫。 我很高興你愿意嘗試去跑馬拉松 她聽見他說,滿心滿眼的溫柔。 以為早已干涸的淚,毫無預警的泉涌,落下。 告訴我你是誰? 佛蘭肯斯坦。 那不是他的名字,她知道。 為什么我醒來之后不記得你? 因為,我只是夢,我的存在,你不需要記得我。 不,不對,他存在,她知道。 我只是夢只是躲在你夢里的鬼魅 他不是,他不只是她的夢,不只是夢里的鬼魅。 你很堅強,你知道的,你很堅強,你并不軟弱你不需要我,你知道你不該逃避現(xiàn)實,你知道應該把我忘了把我忘了 他存在,一定存在,所以他才在夢里對她下暗示,所以他才不肯告訴她真正的名字,所以他才要她把他忘了。 你不可以陷在夢里,不要是因為我,別是為了我 痛,從靈魂深處涌了出來,奔竄四肢百骸,充滿她身上每一寸細胞。 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的不是東西,不是物品,不只是記憶。 你不需要害怕,永遠,永遠都不需要害怕 她失去了他。 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 她失去那個愛著她,她也真心愛的男人。 淚水再次決堤,難以形容的傷痛讓她哭得不能自己。 記憶的牢籠崩了一個缺口,關(guān)于他的夢一個個浮現(xiàn),他陪著她在那迷宮一般的城堡里奔跑,保護她,為她阻擋一切可能的傷害。 她傾盡所有一切去抓住那些幻覺。 不,那不是幻覺,那個男人不是幻覺。 他不是夢,其他的或許是,但他不是,她知道夢是什么樣子,夢不會像他那樣真實,不會擁有那樣強烈的情緒,不會有那么多的細節(jié)。 她記得他說話的樣子,微笑的樣子,走路活動的模樣,她甚至記得她嘗起來的味道,他摸起來的感覺,她記得他眼角的紋路,他皮膚的溫度,頭發(fā)的觸感 或許她真的病了,或許這只是因為她睡前看了這本恐怖小說,所以才將夢與現(xiàn)實搞混,但她無法排除他是真實存在這個念頭,沒有辦法將他存在這件事推出腦海。 她知道他存在,不只是在夢里。 夢不可能描繪不存在的人到如此真實細致的地步,她一定見過他,摸過他,吻過他,擁抱過他 而這一切和她遺失的那兩個月有關(guān)。 在這之前,她不想去面對,不想知道那兩個月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很害怕。 光是想到就毛骨悚然,莫名恐懼,無端害怕。 可是,想要見他的沖動無比強烈,遠遠勝過那威脅她的恐懼,她知道她需要看見他,需要碰觸他,她需要他,她必須找到他。 她淚流滿面的在回神的這瞬間,抓起手機,想要詢問母親關(guān)于她遺失的記憶,但她沒有按下設(shè)定好的快速撥號鍵,在那一秒,她想起老媽不可能告訴她真相。 她失憶的那兩個月,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可怕到讓她不愿意去面對,可怕到讓湛月暖打定主意隱瞞那件事。 母親不會說的,她比任何人都還擅長保守秘密。 醫(yī)院,她得回那間醫(yī)院,她必須回到法國,她在那里被送醫(yī),她知道如果她要找他,必須先查出自己那兩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所以她移動手機,按下查號臺,問了航空公司的電話,然后打過去替自己訂了一張機票。 要甩掉那兩位湛家的保鏢不是件簡單的事,但他做的輕而易舉,她從小就被保鏢跟著,她知道該如何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出來。 她沒有收拾行李,只拿了手機,護照和錢包,她知道自己不能被那兩個保鏢發(fā)現(xiàn)她要去哪里,或做什么,母親會讓他們阻止她。 所以她坐在床上等,等時間流逝,等人車往來,然后她穿上運動服,套上布鞋,下樓去晨跑,他們其中一個人跟了上來。 她跑到一半時,毫無預警的拐進捷運站,她從來沒有在跑步時去搭大眾交通工具,她看見他推開擁擠的人群,沖下手扶梯,但捷運車廂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快速駛離。 男人懊惱的看著她,火速壓著耳上的藍牙耳機通知同伴,但她知道他們不可能來得及,現(xiàn)在是上下班時間,到處都在塞車。 直飛的航班晚上才有,她到街上把自己的存款提出來,買了一個新的隨身包包和一些必須用品,然后轉(zhuǎn)到機場,搭上了飛機。 飛機上很冷,空中小姐給了她一條毯子,她的位子在最后一排,靠窗,她運氣很好,旁邊沒有其他乘客。 因為將近兩天一夜無眠,她不自覺合上了眼。 法國很遠,她時睡時醒,恍惚中,畫面閃過。 城堡,斧頭,森林,暴雨中—— 她聽見雷響,感覺到白光從眼前閃過。 倒吊的人,崩塌的塔樓,手持斧頭的死神,閃電與落雷,完美的騎士—— 男人微笑著,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差點叫出聲,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人在哪,她看見那個小小的飛機窗,看見窗外烏云滿布,不時有陣陣閃電劃過夜空,有那么一秒,她只能僵嘬在位子上喘氣。 然后她飛快伸出手,將窗子拉了下來,遮住外面的狂風暴雨。 她全身衣物都被汗水浸濕,她以手背遮住眼,感覺手仍然不住的顫抖。 完美的騎士,有著完美的微笑。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記得那一身完美,和那讓她害怕的微笑。 至少她可以動,她能動。 這念頭無端閃過,讓她驚恐,忽然間,一只手輕觸她的肩膀,她嚇得差點跳了起來,然后才發(fā)現(xiàn)是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 “小姐,你還好吧?你需要幫助嗎?”空姐一臉擔心的看著她。 “不用。”她搖搖頭,舔著干澀的唇:“謝謝你?!?/br> “也許你需要我?guī)湍愕挂槐??”見這位客人臉色蒼白,直冒冷汗,空姐好心的說。 她感激的點點頭,空姐替她倒來白開水,她和那位好心的女人道了謝,接過手,將水緊緊捧在手中,一點一點地喝著。 飛機飛越暴風雨,不再因為輪流而震動,但她再也無法合眼睡覺,她一路上都睜著眼睛,感覺那無形的恐懼越來越深。 你很堅強,你并不軟弱你不需要我 他錯了。 她一點也不堅強,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轉(zhuǎn)身逃跑,她真的有種想跳起來要求飛機掉頭的沖動。 但她想見他,想見他。 她環(huán)抱著自己,忍耐著,壓抑著,讓這架飛機,載著她飛越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