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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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顏 二〇〇〇年,冬。 她跳上了命運的列車。 座位在車廂的第一排靠窗,她趴在硬桌板上睡了一會兒,很快就醒來,這一覺沒有夢境。 已是最快的一班列車了,但依然覺得很慢,能看清窗外的每一棵樹,路過的每一個小站,飄過去的站臺上每一張臉。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車,竟是如此光景,從前不知世事艱險,此刻孤獨和驚慌感如黑霧一般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 就像一場夢,這一夜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季之白不知道怎么樣了,赤崎警官能否逃出星星之眼,二哥將如何面對他的處境?越想越亂,是不是從這一刻開始,應(yīng)該不多想,也許很快就能再與二哥團圓。易初顏想到這里,心情似乎好了一點。她靜靜地趴在硬桌板上,看著景色一點點后退,人生正如這倒退的風(fēng)景一樣,過去了就不可再回頭。 肚子有點餓,早餐還沒吃,正好小推車來了,小喇叭喊著盒飯十元一份,方便面三元一桶,帶熱水。她要了一桶方便面,不用服務(wù)員幫忙,自己把熱水倒上,把調(diào)味包放在桶蓋上等上幾分鐘。 拉開背包想找一包紙巾,陶塤差點摔了出來,她緊握著陶塤,恍若隔世。 面差不多好了,揭開桶蓋,guntang的熱氣騰地冒了上來,熏得眼睛也起了濃霧,淚水落在了面里。她把垂落的亂發(fā)撥到耳后,腦海里季之白、哥哥易初堯、赤崎警官、二哥的臉孔交錯著出現(xiàn),心里是沉重的悲哀,又是重逢的喜悅,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十三年前,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十三年后,該報的仇都報了,該等來的人也等來了,人生似乎應(yīng)該有個了結(jié)。如果不是知道二哥還活著,她希望就把自己埋葬在昨晚竹林的深雪里,埋葬這十三年的痛苦。 如果每一個十八歲都有一場成人禮,那自己的成人禮代價過于慘重,像是失去,又像是擁有。 人間聚散無常,本就是一出殘局,自己也是這一盤殘局里的棋子,只能奮不顧身,從未想過全身而退。走過了這一場場暮色,才會知道,生或死,都不是人生盡頭。又有幾個人能做到眾生皆草木,此后不再見青山?命運的玩笑一個接一個,不曾停歇。 到了長沙站,人來人往,她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想呼一下二哥,想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境況??伤灿浀枚缭谶^,一個月內(nèi)不能呼他,拿起的電話放下了。 她又猶豫著把電話拿了起來,想要撥易婭家的號碼,最終還是冷靜克制了沖動。電話不能打,說不定此刻派出所已經(jīng)派人在她家蹲守了。 既然已經(jīng)出走,就要狠心,不能半途而廢。 想起二哥說的,往西走,她在售票大廳看了一下,買了車票。沒出車站,就在車站等著。 去西藏的列車有漫長的十幾個小時,到了鄭州,她忽然決定先停留一段時間,等到聯(lián)系上了二哥,再做打算。她找了家銀行atm機把二哥給她的錢存了起來,竟然有三萬多塊,二哥應(yīng)該是傾盡了所有。銀行卡是用易初堯的身份證辦的,之前是想把從寒戈信用社取出來的錢存進哥哥的戶頭,讓他更有安全感,沒想到他還來不及用上這筆錢就走了,世事難料。 找了家小旅館落腳,雖然知道用的是jiejie的身份證,通過身份證信息被查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她仍然有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且與日俱增。這份恐懼不是對未知的未來,而是對二哥境況的不安,還有對赤崎警官和季之白的命運的不安,這些不安,讓她徹夜難眠,無法克制住要給二哥打電話的沖動。 如此等了大半個月,不能再等了,她挑了個夜晚的時間出門找電話。 下著雨,她跟旅館前臺借了雨衣,嚴實地披在身上。旅館旁邊就有一家專門打電話的地方,店里擺了十幾臺電話。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去跟老板買了一張200卡,全國通。沿著昏暗的路燈,走了三百米,見到一個路邊的電話亭,插入那張200卡,根據(jù)語音提示,撥通了尋呼臺,快速地給二哥留了言,就站在電話亭等回復(fù)。 密集的小雨飄灑在雨衣上,頭發(fā)還是被打濕了,但她非常堅定,今夜一定要等到二哥的電話。電話店里的電話不能打,警方可能會迅速解鎖ip地址,聯(lián)系上店家,即便沒那么迅速,事后店老板也能做證她出現(xiàn)過,很容易暴露蹤跡。200卡相對安全,如果被查到ip,這也只是一臺無人路過的空機而已。 還不到一個月,不知道二哥說的一個月時間,有什么含義,但就算今晚要冒險,也要等到二哥的回電,再不知道他的處境,她覺得自己會被折磨至瘋。 電話可能沒有回得那么快,易婭應(yīng)該還沒睡,她房里有分機。她有太多事想求助易婭了,請幫忙把哥哥易初堯葬在星星之眼旁邊,那是他最想去卻從未去過的地方;如果季之白沒死,請幫忙務(wù)必把她托付給二哥轉(zhuǎn)交的東西,轉(zhuǎn)交到他手上;赤崎警官如果還活著……哦,不,星星之眼就是天羅地網(wǎng),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小,那……能否去他的墳?zāi)骨凹赖煲淮巍?/br> 易婭的電話還沒打,電話響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電話,喊了一聲二哥,接著又問你好嗎,但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死寂。 終于,二哥開口說話了,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還好,你現(xiàn)在呢?” 這么冷靜的聲音,她有點琢磨不透,“你現(xiàn)在呢”這四個字既不是問她好不好,也不是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不像是正常的問候。她放慢了語速,腦袋里高速運轉(zhuǎn)著,如果二哥現(xiàn)在身不由己,那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暴露信息:“二哥,我很好,你……你怎么樣?” 二哥在電話里說:“什么都不要問,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她把聽筒緊緊地貼在耳邊,琢磨著二哥話里的意思:“我記得,我記得。” “記得就不要忘了,冷了多穿衣服,到了深圳,春暖花開,就不冷了?!?/br> 雨衣上的雨水落進了眼睛,易初顏沒再多說,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沿著來時的路,小跑回了旅館。她迅速收拾好行李,決定去買第二天最早一班的火車去拉薩,二哥交代過她,往西藏的方向走。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果斷地退了房,背著包,叫了一輛出租車,隨意說了個廣場的名字。電話亭附近的旅館肯定不能住了,即便是身份證查不出,但只要鎖定電話亭的ip定位,查附近的旅館,查易姓女子,被搜查到的概率很大。 她又轉(zhuǎn)乘了一輛出租車,來到火車站,買了去拉薩的票。不能在火車站過夜,她在旁邊找了家胡同旅館,說自己身份證丟了,多交十塊錢,打著哈欠的老板就給了她房門鑰匙。 再也睡不著,越是慌亂越要強制冷靜,這是她在六歲就學(xué)會了的生存本領(lǐng)。當她知道王林生就是拐賣易小虎的源頭時,就告訴自己,所有人都靠不住,王林生每天都打著慈善的幌子用最高的身份在兒童福利院出入,卻人面獸心,私下做著骯臟的勾當,圖謀錢財,不顧孩子的生死。后來,知道二哥的死跟王林生有關(guān),她就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不動聲色的復(fù)仇謀劃。 可此時此刻,她還是有些慌亂,她分析著二哥在電話里的言辭。 二哥在電話里說,到了深圳就變暖了,可他明明叮囑的是往西走。她猜想有兩個可能性:要么二哥的電話被監(jiān)控了,他故意說了另一個城市,聲東擊西;要么,二哥已經(jīng)被警方控制,只要她打了尋呼臺,警方勢必就會讓二哥來回電話??扇绻沁@樣的話,二哥可以選擇不回電話,但他又回了,那說明二哥一方面想知道她的狀況,另一方面是在暗示她,警方的行動已經(jīng)鋪開,暫時不要再聯(lián)系。 讓她害怕的是,無論是哪種情況,二哥肯定已被警方控制。為什么二哥會被控制?他要是想脫身,是有辦法的,所有的罪狀都跟他無關(guān),窩藏逃犯?但他若有意掩蓋,不是難事,況且按照二哥的行程,他還在休假,時間上完全錯開了,完全有不在場的時間證明。 那二哥為什么會被控制了呢? 她坐在床上抱著膝蓋,身體蜷縮。這是她最害怕發(fā)生的事情,在她的猜想里,二哥除了自首這一條,就不太可能被警方逮捕。 自首,二哥不會傻到去自首吧?此時此刻,恐慌根植在心里,今晚注定無眠了。她希望是另外一種猜測,警方想知道她的下落,所以二哥的電話被監(jiān)控了。 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她突然想起赤崎警官在星星之眼說的最后一句話。 “你沒有失去所有,你二哥還活著?!?/br> 也許赤崎警官早就識破了二哥的身份,所以監(jiān)控他的電話來協(xié)助追捕她,因為警官知道,meimei一定會聯(lián)系二哥。 她有點后悔了,起碼在掛電話之前要跟二哥說,不要傻,不要被自己牽絆。 她這會兒也想不到,當時沒來得及說的話,在此后十年的漫長歲月里,也沒有機會再說。 她再無睡意,也許讓自己安全,才能讓二哥心安。她起了身,站在窗戶邊,風(fēng)雪來襲,在鄭州待了半個多月,還從未認真看過這座城市,但她此時此刻知道,之后的人生都要往西邊走,那里應(yīng)該下著更大的雪,有著最寒冷的凜冬。 燈光照在身上,循著自己站的方向望去,看不見影子,也許,影子在前晚的星星之眼,就徹底失去了吧。 第二日,她匆匆踏上了到拉薩的列車。到拉薩住了幾日后,她突然有點懂了為什么二哥會讓她來西藏。 遙遠的雪山蜿蜒,藍天艷陽下,心境清爽了不少。她去了布達拉宮,去了大昭寺小昭寺,學(xué)會了朝拜祈禱,跟著隊伍去轉(zhuǎn)山,見過清晨十點鐘最美的羊湖,雙手轉(zhuǎn)過無數(shù)的轉(zhuǎn)經(jīng)筒。跟著藏民制作經(jīng)幡,聆聽經(jīng)幡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她知道了,每當風(fēng)吹動經(jīng)幡的時候,都是對眾生的一次祈福。 但隱約的不安并未減少,她盼著二哥能早日來拉薩和她會合,在西藏找個人煙稀少的角落,隱姓埋名,生活一輩子,至于其他的,她沒再做多想。 如此在拉薩又熬了一個月,她仍不敢聯(lián)系二哥,一旦西藏這個方位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能長待。她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里,想給易婭寫信,可信寫好了,最終還是沒有投遞出去,萬一信被攔截,她也會跟著暴露,也許還會給易婭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等待是最煎熬的,估算著易婭開學(xué)回校的時間,她給學(xué)校打電話,相對比較安全,無論如何,都要得知二哥的處境。 學(xué)校的電話撥通了,守衛(wèi)處的老頭在廣播里通知易婭接電話,如此廣播了三次之后,她有點焦慮。 話筒終于再次被拿起,是易婭的聲音:“我是易婭,請問你是?” 屏住了呼吸一秒,這是她自從離開以后第一次聽到易婭的聲音:“易婭,是我,初顏?!?/br> 易婭驚訝地捂住嘴:“初顏,你怎么樣?。磕悻F(xiàn)在在哪兒?擔(dān)心死我了?!?/br> “我很好,不用擔(dān)心我。警官有來找過你嗎?” “何止找過,前面那陣子,我在家,幾乎天天都來,我還害怕你往我家里打電話,萬一撞見了怎么辦。” “易婭,都怪我,連累了你?!?/br> “我沒事,就是擔(dān)心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初顏,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訴我,也太不把我當朋友了?!?/br> “不知道怎么開口,有些事不能說。” “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你過得怎么樣,吃的用的都夠嗎?不夠的話,你跟我說,我給你寄,放心,我不會亂說的,現(xiàn)在我回學(xué)校了,他們也沒再來找我。” “我很好,謝謝你,易婭,”明明已經(jīng)很想哭,但她還是拼命忍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長話短說,我想問你一些事,季之白怎么樣了?” “之白哥沒事,我們發(fā)現(xiàn)他在你哥哥的房間昏迷不醒,就送了醫(yī)院,用了藥,他很快就蘇醒過來了,沒大礙。是警官救了他,但醫(yī)生也說,要是再晚點,可能就會傷害到呼吸系統(tǒng)了,還有腦部?!?/br> 易初顏松了一口氣,原來赤崎警官去星星之眼之前,就已經(jīng)救下了季之白。這一個半月,她不斷地回想著和季之白的種種過往,心里充滿了愧疚,復(fù)仇之心讓她失去了理智。季之白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跟父親的死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僅僅是因為他的父親染指了賠償金一案,就得替父親去死,實在過于無辜。 從前總覺得父親的魂魄無法安然回故里,在西藏見過許多藏民的生活之后才知道,是從前的自己沒有放下,才會一再迷失。 “他……恨我嗎?”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你,我只知道他常常去星星之眼,有時候一整天不說話?!?/br> “警官呢?” “警官也沒事,說是你二哥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及時救了他,不過也大病了很久,聽說出院時人蒼老了許多。對了,我聽說他好像要辭職,不知道真假?!?/br> 知道他們都無恙,她心安了不少。 “我哥哥怎么樣了?”雖然知道哥哥易初堯在雪地里就已經(jīng)死了,但還是想知道他葬在哪里,如果他的生命里沒有遇到她,也許不會是今天的結(jié)局。 “初堯哥就葬在星星之眼旁邊,我想,你肯定也愿意這么做,就替你安排了?!?/br> “嗯,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br> “初顏,沒想到那個實習(xí)警察張煒遇是你二哥,我是真的一點都沒想到。” 張煒遇,如此陌生的名字,她從未將這個名字和二哥關(guān)聯(lián)過,但張煒遇就是二哥?!拔叶纭趺礃恿??” “他有點可惜,應(yīng)該以后不能當警察了。” “為什么?” “聽說他自首了,開學(xué)前我特意去打聽,不知道具體是什么罪名,但罪名成立后,他也沒有做辯護,好像很快就有了審判結(jié)果?!?/br> 這個消息讓易初顏心理瞬間崩塌,她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跟二哥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并未參與其中一絲一毫,豈會被判刑。二哥,不值得。 話筒從手里掉落了下來,手突然麻木了,沒有了力氣。 “喂,喂,初顏,你還在嗎?你還在嗎?”電話里易婭急促的聲音。 她再次拿起了電話筒,強忍著問:“我二哥,他判了幾年?”痛苦就像一陣穿堂風(fēng)一樣,在心里來回地鉆著。 “說是五年,我回學(xué)校之前本想去看他,但據(jù)說他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市里的監(jiān)獄服刑去了。” 后面易婭又說了什么,她完全沒有聽進去。二哥本就是她黑暗人生中最后的光亮,但是二哥為了她,坐牢服刑,放棄了最愛的警察職業(yè),丟掉了大好前程,一生都要背負洗不掉的污點。為什么這么傻??? 掛了電話,她腦袋里一片茫然,在路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雙目無神。她蹲在一家小畫店的門口,掛在門口的畫,每一幅都勾勒出了它們原本的意義。 一只小貓的尾巴被卡在窗臺上,不停地叫喚,弱小的眼神向她發(fā)出了求救的信號,她伸出手把窗葉輕輕拉了一下,小貓的尾巴松了出來,喵喵叫了幾聲,涌入了茫茫人海。 渾身無力,像失去了重心,二哥入獄的消息對她打擊太大,如果可以選擇,她寧愿二哥就在他的養(yǎng)母家一輩子平安無憂地生活,不用知道他的下落。沒有期盼,才不會絕望,可如今這份期盼變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絕望,這樣的人生,要它又有何用。 一陣暈眩,她拖著腿往前走了幾步,倒在了路邊。她努力睜開眼睛,想呼救,卻怎么也喊不出聲音,路邊有幾個全神貫注的朝拜者,但沒有人發(fā)現(xiàn)角落里她的存在。眼皮漸漸失去了最后的力氣。她趴在地上想,若是那一日死在茫茫雪地里多好,讓大雪覆蓋她骯臟的軀殼,洗去一身的負重,便不會如現(xiàn)在這樣再次痛苦了。 易初顏雙手抱著膝蓋坐在窗臺上,湛藍的天空飄著幾朵慵懶的云。本來今天就想走,但是旅館老板勸她,不如等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萬一體力不支再暈倒在路邊如何是好?從昨天醒來,她整個人就很虛弱,喘不上氣來,嘴里冒著苦味,那味道讓她隨時隨地想嘔吐。 行李都收拾好了,傍晚的列車,可以隨時買票走。她要回石井去,找警察自首,一切都是自己的責(zé)任,跟二哥沒關(guān)系,如果犯罪者自首落網(wǎng),二哥窩藏逃犯和知情不報的罪名,或許也就不成立了,至少不會被判五年。一定要想盡辦法幫二哥洗脫。 又一陣苦水翻涌上來,她沖到洗手間嘔吐,肚子里完全空了。 沒多久,旅館老板差服務(wù)員把醫(yī)院的檢查報告送到了房間,樸實的藏區(qū)大姐轉(zhuǎn)告醫(yī)生的話,說她已經(jīng)懷孕了,有了六周的身孕。 易初顏癱倒在地上,原來犯惡心是因為懷了身孕,怎么就懷孕了呢?她想起那一晚與季之白的纏綿,一夜歡愉,竟然懷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當母親了?”她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反復(fù)看手里醫(yī)生的醫(yī)囑,醫(yī)生說她身體底子本就薄弱,又受了連日的風(fēng)寒,容易生病,而且黃體酮過低,叮囑她需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穩(wěn)胎。 人世間的悲喜交織竟然如此之密,前一刻,她還在盤算回石井如何救二哥,可是下一秒,她卻得知自己做了母親,一個新生命在她身體里,正在慢慢長大。 她想起母親臨死前,自己握著母親的手,一點一點的,從溫?zé)嶙兂杀鶝?,母親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如果有來生,你不要來找mama?!?/br> 她豈能不知這是母親不愿她再跟著受苦的用心??墒歉改赣重M能選擇,誰都沒有權(quán)利選擇,腹中的孩子也同樣,沒有權(quán)利選擇。 回去救二哥,還是保住孩子,是她從出生到十八歲,面臨的最難的選擇題。如果救二哥,一路風(fēng)霜雪雨,必定要受盡折磨,回去自首,讓孩子還沒出生就跟著自己進了監(jiān)獄,又豈是一個母親應(yīng)該做的選擇。 她把那張醫(yī)囑緊緊地抓在手里。窗外傳來經(jīng)筒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她看著窗外的朝拜者,他們是如此虔誠,她第一次因為這樣的匍匐而濕潤了眼眶。她下了樓,走出旅館,跟在朝拜人群的身后,跪下,雙手合十越過頭頂,俯身,叩拜,將身體全部貼在地面上,聞到了泥土的氣味。起身,走三步,再一次,跪下,叩拜。 淚水逐漸從狂熱變成了冷清。 人生就像一場無盡的電影,命運又跟她開了一次玩笑,救二哥還是救孩子,選擇了其中一方,都是將刀子插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最不值得孕育新生命的自己,新生命卻在她的體內(nèi)生根發(fā)了芽。 她跟著朝拜隊伍匍匐前行,直至大昭寺的門口,這一路,她心里再無雜念,她在自己淚水幻示的影子里看清了前塵和來世,前塵不可再回首,來世不可求,而新生命,是她和這個世界再次相見握手言和的源泉。 在旅館又住了一個月,鮮少出門,醫(yī)生叮囑她目前還是保胎階段。好在旅館老板一家都很好心,每日三餐除了正常飲食,還有營養(yǎng)湯水。 陽春四月,再過一陣子,西藏也要開春了,易初顏每日面朝大昭寺虔誠朝圣,心靜下來不少。 南方應(yīng)該煙籠細雨了吧,希望二哥也能偶爾抬頭望向天空,時空流轉(zhuǎn),遠方有人牽掛。 得為接下來的生活做計劃,雖然二哥給的錢在拉薩生活幾年都不成問題,但居無定所的流離漂泊,又無生計,未來孩子出世,生存問題就擺在眼前。她對藏區(qū)的生活還一無所知,從前自己謀劃的,也是帶著哥哥南下。她知道南方有很多工廠,流動人口也多,無論做什么,糊口不成問題。如今到了西藏,人生仿佛從頭來過。 她抽空會去找旅館老板娘聊天,逐漸了解藏區(qū)的生活習(xí)俗,聽說很多非本地的孕婦在孕期會有嚴重的高反,目前自己還沒有反應(yīng),但她還是有點擔(dān)心,想往海拔低的地方去。老板娘建議往林芝方向走,說那是西藏的小江南,海拔低許多,氧氣也足,森林多。恰好老板娘有個meimei在西藏大學(xué)快要畢業(yè)了,目前在林芝做支教志愿者,可以幫她找個落腳點。 她決定去林芝生活。臨走的前一天,她去了布達拉宮,又去了八廓街,坐在大昭寺門口的一個角落,曬著太陽,看著來來往往的朝圣者,見到了一位從幾百公里外,一路從故鄉(xiāng)磕長頭到大昭寺的藏民。風(fēng)餐露宿早已讓他看上去滄桑如枯,可是他在見到佛祖像的那一瞬間,嘴里念著六字真言,眼淚雙流,長跪在地。 聽說有虔誠的藏民,要磕足十萬個長頭。如此,就是一生。 直到日落,濃云疊層而至,她才起身,八廓街依舊有人潮。命運多舛,世人都逃不了要入世,走向人潮,是每個人最終的宿命。有的人十八歲精彩斑斕,有的人十八歲已經(jīng)見過山水,千帆歷盡。 告別了拉薩,三個半月,肚子已經(jīng)有點明顯了,臨走的時候,老板娘送了一串珠子給她,珠子上有一顆色澤晶瑩的蜜蠟,希望她一生吉祥。 乘坐大巴來到了林芝的八一鎮(zhèn),認識了老板娘的meimei桑吉卓瑪。 桑吉為人熱情開朗,知道她懷有身孕,建議她不要住酒店,幫她找了戶偏僻安靜的民宿,飲食好,價格便宜。 桑吉從未離開過西藏,對南方的世界頗為好奇,易初顏給她描繪了南方的艷陽、煙籠之雨、竹林深處、無際麥田,也會說起小鎮(zhèn)上的生活,流行的少女衣服款式,聽什么歌,染什么頭發(fā)。這些,對桑吉來講,是另一個世界。 桑吉問她為什么來西藏,她低著頭不知道怎么解釋,要怎么說,才能解釋這一路的顛沛流離還不是終點呢。并非不想說,只是不能說,最終她找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生活大抵最后說起來都是狗血,為了躲避孩子的父親。不知道這樣的說辭,桑吉又會相信幾分。 好在淳樸的桑吉也沒多問,猜到她有自己的苦衷,就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要想在這里生存,得先了解民俗生活。 桑吉帶她去了一個小村落,叫卡斯木村,離八一鎮(zhèn)有二十多公里,原本在車上搖搖晃晃有點暈車的她,一下車就被眼前的風(fēng)景迷住了,她以為自己來到了梨園,滿園純白,竟不知西藏也和南方一樣有如此潔白純凈的梨花。 “這可不是梨花,是桃花。”桑吉糾正她。 竟然是桃花?易初顏走近了一看,果然不是梨花。南方的桃花多是艷紅,花開耀眼,卡斯木村的桃花是純白的,有些也會帶點淡淡的粉,不易察覺。桑吉解釋說,這里之所以有桃花,是因為海拔較低,所以才能在開春后看到如此美景。 是啊,真美,她想起她的星星之眼,難免感懷。世間的純粹之色,就是最美的,最純粹的景和人,才會擁有最純粹的信仰。沿路的雅魯藏布江和卡斯木村的桃林,仿佛將她內(nèi)心最后一點骯臟不堪的浮華都洗滌凈了。 她決定留在這里。 桑吉建議她如果有南方的渠道,可以考慮把藏區(qū)的商品賣出去,易初顏花了時間研究,但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這條出路。既然來了這里,就不想再與曾經(jīng)的生活有任何瓜葛。反倒是桑吉在做支教志愿者的事讓她饒有興趣,桑吉也說,不僅在卡斯木村,藏區(qū)還有太多周邊的村落,許多藏地貧困小孩需要更好的教育。 她試著問能否加入她們的隊伍,這個想法讓桑吉很開心,她們正愁這批志愿者撤了之后,后續(xù)的教育和師資力量跟不上,尤其是漢語,沒有人比易初顏更適合了。 桑吉當即就跟學(xué)校與村里匯報,很快,易初顏成了村里的一名老師,學(xué)校提供了一間單獨的平房,伙食也不用發(fā)愁,當?shù)氐牟孛駥碇Ы痰睦蠋煻己軣嵝?,牦牛rou、羊rou和青稞茶從未間斷地送來。 桑吉給她換上了厚實的羊皮藏袍,替她整理好襟口,藏袍衣袖寬長,下擺也是以氆氌鑲邊,襟邊則是黑紅綠紫藍的五色色帶,還特意挑了腰襟肥大的束腰,讓她的肚子不難受??瓷先ネ耆褪遣刈骞媚锏难b扮。 “桑吉,聽說西藏有一種刀叫卓瑪?shù)???/br> “卓瑪?shù)叮磕钦娴闹皇莻髡f,我們沒有卓瑪?shù)叮ㄗ康兜故怯械模恢滥阌袥]有聽說過一句話,古有干將莫邪劍,今有臧家卡卓刀,但卡卓刀都是男子使用的,你用來做什么?” 易初顏有點不好意思:“防身?!?/br> “哎呀,你就放心吧,這里的人都很淳樸,他們看上去是粗獷了些,說話也不那么講究,但是,你放心,他們對老師很尊重,你是來幫助他們的。不過,你這種弱女子,也許日后有男子追你,就不好說了。喜歡都來不及,沒有人會傷害你?!?/br> 易初顏本來也就是隨口一問,聽桑吉這么說,心安了不少,如果真有卓瑪?shù)?,她倒是真想要一把,感受下藏區(qū)姑娘的勇敢。 學(xué)校的硬件太差,教材不齊全,也不分年級,導(dǎo)致許多學(xué)生重復(fù)學(xué)習(xí)。易初顏拿了一部分錢出來,從南方采購了一批新的小學(xué)教材和課外讀本,她將學(xué)生分了年級,又建立了一個圖書館,學(xué)校雖小,但有了明顯的變化。從前從未想過會當一名老師,這是人生另一個意外,是另一種人生。 就這樣,她在雪山腳下安了家,心無旁騖。偶爾也會想念二哥,心里仍然有數(shù)不盡的愧疚,但不再和任何人聯(lián)系,易婭也失聯(lián)了,好像舉家遷出了十七組,家里的電話再沒人接過。 她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孩子,是她新生活的開始。唯愿歲月無恙,方能治愈千瘡百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