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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珽卻覺出事情有異。 怒氣仍在胸口激蕩,他強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進屋賞玩,不慎摔碎?!?/br>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間。 那是她堆放書畫的地方,藏著她從京城帶來的半數家當。 被冤枉后滿心委屈,她幾步是小跑過去,踩著書架旁的圈椅,踮腳在擺成一排的畫盒間翻看,挑中一個掛著鵝黃簽子的取下。她甚至沒下地,就勢撥開象牙簽,取出里頭的畫卷,扯開捆束的絲帶,單手握著畫軸微微抬臂,一副壯麗的畫卷便落入謝珽的視線。 波瀾錦繡,江山萬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繪的畫面!因著畫軸寬廣,比在彩球上更為壯闊。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謝珽高出稍許,將那畫卷往他跟前伸過去,道:“惠之大師沉迷泥塑前曾與徐太傅一道學畫,早些年還跟家祖父有過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會描畫出來,這幅畫更是他親筆繪就,跟那泥塑的相差無幾?!?/br> “殿下或許覺得我年少無知,見識短淺。但說句自大的話,憑著徐太傅跟惠之大師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見得比殿下還多。”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時須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于拿它冒險?!?/br> “更何況,這幅畫我爛熟于心,不必捧著細看!” 她怒容說罷,見謝珽的視線還在畫上打轉,又賭氣收起,不想給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濃墨凝住。 窗外,仆婦們恭敬的聲音便在此時響起,“拜見太妃?!?/br> …… 初秋后晌的天氣仍頗炎熱。 武氏今日原是閑居,穿了身軟和舒適的素軟緞妝樣鸞衫,這會兒疾步走來,衣角微微揚起。 她出身將門,自幼跟兄弟們一道習文修武,雖沒像靖寧縣主那般成為一代女將,卻也有些雷厲風行的手腕,眼光也頗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帶她去揖峰軒的事時,武氏就覺得詫異,方才聽了謝淑通風報信,立時覺出端倪。 照理說這事不算大,犯不著長輩出馬。 但楚氏畢竟剛嫁進來,謝珽又滿腹心思撲在軍政,對內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氣又臭又硬,若先入為主冤屈了新婦,小夫妻為此心生齟齬,成婚沒兩天就鬧掰,實在不妙。 武氏沒耽擱,冒著暑熱就來了。 原以為小姑娘會被驕橫的兒子氣哭,哪料揣著擔憂進到屋里,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纖腰繡裙,雖眼圈兒微紅,卻手捧畫軸站在圈椅上理直氣壯。謝珽則背身站在案前,頎長挺拔的身子微微繃著,在聽到腳步轉過頭的那一剎,他的臉上分明還有沒能藏盡的尷尬,神情也頗微妙,像被人狠狠噎過似的。 武氏有點沒鬧明白,“這是……” “殿下誤會兒媳摔碎了揖峰軒的泥塑,兒媳才剛解釋清楚了,母親怎么忽然來了?”阿嫣未料婆母親自駕臨,趕緊下地行禮。 旁邊謝珽亦繃著臉默然拱手。 武氏繞過兒子,伸手輕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擔憂盡數化為饒有興致的低笑,“怎么回事?” 誤會既然已經澄清,解釋起來并不麻煩。 阿嫣簡略說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借此稍稍敲打秦念月,聽了阿嫣的自證之詞,再瞧瞧謝珽那尷尬的臉色,便知這件事上兒媳沒半點錯處。 她讓仆婦將裝在錦盒里的碎泥片取來,見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余,臉上亦稍籠寒色,向謝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為,事情雖小,卻不能含糊了之。縣主若還在世,想必也不愿瞧著孩子長成這歪樣子,你若不忙,與我們一道去趟照月堂?” 說著話,征詢般瞧向謝珽。 謝珽聞言瞥向了阿嫣。 換作尋常,這種內宅的瑣事他從不過問,但今日么……他聽信秦念月的一面之詞,以為阿嫣當真說了那樣輕慢的話,含怒而來,冷言質問,行事過于武斷,委屈了她。 還是得給個交代。 謝珽瞧著悶頭不吭聲的小姑娘,數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沒能說出致歉哄人的軟話,只有點尷尬地頷首道:“一道去吧?!?/br> …… 秦念月端坐在蒲團,尚不知遠處的動靜。 她正給老太妃鄭氏焚香。 靖寧縣主戰(zhàn)死只后,鄭氏幾乎傷心欲絕,因不愿外孫女重蹈覆轍,這些年便只叫她讀書作詩、焚香插花等雅事,極為寵溺。 秦念月也聰明,琴棋書畫頗為精通。 就連算計的能耐都與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實也認真考慮過——揖峰軒是表哥謝珽的地盤,這事自然由他裁斷。 他襲爵太早,雖有冷峻手腕,想憑少年身份鎮(zhèn)住那群邊疆浴血的老將、老謀深算的能臣,并不是容易的事。這幾年里,他肩上挑著王位和節(jié)度使兩副擔子,心思幾乎都撲在上面,對軍政之事胸有成竹,縱橫捭闔,對內宅幾乎從不留心,皆賴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滿于朝廷賜婚,新婚之初數夜不歸,足見抵觸,加之她素受長輩夸贊,說話自然比楚氏可信。 屆時哪怕楚氏不認,也可對證。 當時揖峰軒里就只她和楚氏各自帶了丫鬟,再無旁的人證,她只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沒人能說清。但進屋之前她其實留了個心眼,特地等阿嫣進去后踟躕片刻才跟進去。她們靠近屋舍時遠處定有仆婦留意,對證時拿出來,便可鐵板釘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