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MarlboroLights(2)
洗好澡,頭發(fā)滴著水,毛巾蓋在頭上,陳一樊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他那邊很吵,幾乎在大吼:“路冬!在Drunk Play,來不來?” 嚇得路冬拉開聽筒,直接掛斷。 到客廳晃了圈,沒見著一道人影,猜測他們大概在各自的房間,于是拉開露臺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潮悶不再。 沒開燈,視野卻仍舊清晰。 河灣對岸,摩天大樓群霓虹浮動,有一刻的不真實,仿佛身處某個沙盒棋盤。 從雙子塔到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的超高層公寓,目光最終停留在拐彎處,折射一層普魯士藍的幾何體。 手機又震動起來。 還是陳一樊,他這會背景音小了不少,卻有些醉了,大著舌頭:“剛才直接掛我電話呢?” “不去?!甭范挷徽f,“太吵了?!?/br> 他啊了聲,“真不來?” “嗯。” 陳一樊和旁邊的人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半晌,回來解釋道:“我老早就跟Raymond說,Drunk Play有活動的時候太吵了,你鐵定受不了。” 那是個對不上長相的英文名,路冬下意識蹙起眉:“Raymond?” “國際部那個姓張的,上次在你家那條古拔路上的Bistro遇過,沒印象了?” 陳一樊帶她見過的狐朋狗友多著去了,匆匆一面之緣,誰會記得。 “對了。”他忽然說,“你昨天不是又翹了老康的物理課?她氣得在臺上對著我指桑罵槐了半個鐘頭,第一次見到人臉紅得跟豬肝一樣,怪好笑的。” 路冬卻意興闌珊,“所以呢?” 陳一樊換上了慎重嚴肅的口吻,卻是宣示:“我下周和你一塊兒翹?!?/br> 她輕嗤,驟然聽見一串外語,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切斷了通話。 玻璃門另一側(cè)的陰影處,藤椅上有人,不知待了多久,是不是將剛才的對話全聽了去。 若要回室內(nèi),就一定會碰頭。 路冬飛快做著心理建設(shè)。 除了一開始那段拒絕,之后幾個模糊的詞匯,壓根聽不出話題核心是什么。 她深吸了口氣,又闖入那片雪原。 沒開燈的秋季夜晚,室外光線不夠。那雙讓人一眼難忘的虹膜,顏色從清澈而柔軟,像雛鳥羽毛的灰,變成一汪不見底的深潭。 他也接起了電話,卻在剛才那串外語之后,半天沒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就算手機還放在耳邊,她仍舊懷疑周知悔是不是根本沒在聽,因為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她身上。 垂下眼,路冬注意到木桌上,那杯熱可可已經(jīng)涼了。 赫然發(fā)覺,自己才是這塊露臺的不速之客。 周知悔終于又出聲,路冬也因此得到答案,他說英語時,那陣淡淡腔調(diào)的源頭出自標準法語。 男生將手機拉遠,用帶兒化音的普通話問:“要哪份卷子?” 從未在這種環(huán)境交談過,路冬花了點時間,意識到他確實是在和自己說話。 那個隨手一撈的借口實在太過笨拙,她根本不知道,周四的作業(yè)有幾張幾份,只好猶疑地試探:“……可以都要嗎?” 周知悔嗯了聲,“在書桌上?!?/br> 他隨意的許可像潘多拉魔盒的鑰匙,骨牌又傾倒了幾度。 玄關(guān)的左側(cè),走廊另一處盡頭,不曾踏足過的空間。 路冬吸了口氣,推門而入。 因為光源缺失,第一眼什么也看不見,倒是嗅覺更早捕捉到溫厚的維吉尼亞雪松。 在墻上摸索了下,頂上的吊燈亮了。 剎那就明白,木質(zhì)香是出自那整面墻的落地紅檜書柜。 書桌在正前方的玻璃窗下。 寬厚的木紋臺面,也許是剛被收拾過,上頭只有一支鉛筆、卷子和一盞金屬材質(zhì)的燈。 路冬上前,依言翻開那份作業(yè)。 輕輕一瞥卻發(fā)現(xiàn),題目的文字扭曲成漩渦,一整面A4紙的解題步驟更是直接繞成蟲洞。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抿了下唇,找到張空白的演算紙,勾著筆寫下:“周一還你?!?/br> 兩人的房間,分別在房子的東與西,走回去一定得越過客廳,也能見到露臺。 廊燈敞亮。 周知悔離開了藤椅,背靠欄桿,也許是說到重要的事情,垂著眼專注地聆聽。 這讓路冬大著膽子停下腳步,遠遠望向那道瘦高身形。 他近乎是全然的西方長相,不特別提起,沒有人會猜測他有個來自東方的父親。 下一瞬唇瓣動了動。 路冬驟然明白母語之所以為母語,就是在使用時,人會情不自禁流露出最本真的反應(yīng)。 口型變換之間,沒有血緣的表哥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然后聳了聳肩,給出一個小幅度的,看上去在表達不置可否的手勢。 拇指與食指,閑適地捏著的那支煙,隨著動作在半空留下稍縱即逝的火光。 周知悔輕輕掃了路冬一眼,全然不介意對方投過來的視線,低下頭咬住煙卷。 片刻之后,白雪沸騰,煙霧四散,藏起那個漂亮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