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中的東宮與秦王府，從陜東道大行臺和頓足不前的齊王，再到河北道唐軍主帥副帥的不合，都是源自于奪嫡之爭。

    李道玄很清楚自己和史萬寶立場不同，但卻沒有看破這一戰(zhàn)勝負對京中奪嫡之爭的影響。

    “齊王頓足不前，太子洗馬魏征隨軍而來，所思所盼，不過是河北兵敗。”李善耐心的解釋道：“如此一來，舉薦道玄兄的秦王亦顏面掃地……太子當會親征河北。”

    “不可能！”李道玄嗤笑道：“若是本王兵敗，除了二哥，還有誰能平定劉黑闥？！”

    李善幽幽道：“若是道玄兄兵敗，待得關中出兵……已然深冬，突厥兵也該撤了。”

    “正如適才道玄兄所言，突厥兵在河北不會戀棧不去。”

    “但劉黑闥不同，從突厥借兵是欲恢復河北基業(yè)，更欲以此逐鹿中原，他不會北返草原?！?/br>
    這個時代，不可能有人比李善更能描繪出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一切，即使是太子李建成、太子洗馬魏征也不能。

    “所以，道玄兄兵敗，消息傳回京中，秦王當遭圣人訓斥，東宮當自請親征河北?！?/br>
    “到那時候，突厥已然北撤，太子攜大軍征伐河北，劉黑闥還能抵……”

    “不用說了！”李道玄猛地揮袖，厲聲喝道：“本王親率精騎沖陣，原國公敢讓本王死于陣中？”

    “本王隨二兄歷經(jīng)洛陽、虎牢大戰(zhàn)……”

    李善氣急敗壞的打斷，“秦王看似輕佻，實則穩(wěn)重，或五天四夜不下馬追擊敵軍，或大勝之余勒令不得追擊，或鐵甲沖鋒透陣而出，所謂兵無常勢……”

    “只要五千精騎能擾亂敵陣，突厥兵必然不敢實戰(zhàn)，史萬寶率兩萬步卒接應，必能大破……”

    “你只看得到?jīng)_陣，沖陣，沖陣？”李善覺得對面這廝是個榆木腦袋，“虎牢關一戰(zhàn)，前后歷經(jīng)兩月有余，秦王百般設計，使夏軍氣勢漸衰。

    即使沖陣當日，秦王亦不敢貿(mào)然出兵，幾番試探，待得夏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后，才一戰(zhàn)功成?！?/br>
    “如今劉黑闥大軍南下，你可知敵軍內(nèi)情？可知敵軍士氣？可知敵軍糧草供應？可知突厥兵占了幾分？”

    “只需要堅守月余，便能立于不敗之地，卻如此貿(mào)然浪戰(zhàn)，何苦來由？！”

    “秦王率三千精騎趕赴虎牢，但也留下了蔣國公屈突通制衡齊王，而你呢？”

    “你身邊只有史萬寶！”

    “欲效仿秦王，不過東施效顰！”

    李善說到這住了嘴，因為臉色鐵青的李道玄呵斥親衛(wèi)將他趕了出去。

    李善還真不是那種言語尖酸刻薄的人，與人為善才是他的面孔，但饒是如此，也不禁跳腳，還補充了句，“豎子不足與謀！”

    這下好了，剛才還只是趕出大帳，現(xiàn)在人家將李善并郭樸一行人都趕出軍營了！

    吹著冷風摸黑進了下博城，還好在城內(nèi)有個落腳點，李善被氣得在屋子里來回轉個不停。

    看看正在打瞌睡的周趙，李善忍了又忍才沒一腳踹過去！

    自己從來與人為善，為什么今兒卻大失常態(tài)？

    肯定是被這廝帶壞了……對了，東施效顰這個詞就是之前聊起李道玄時候，周趙提起的。

    本以為來河北道是最安全的，現(xiàn)在好了，還不如早早回了武陵縣……李德武就算已經(jīng)回去了，自己大不了厚著臉皮扒上魏征嘛。

    李善心里有著不詳?shù)念A感，初唐軍功赫赫的親王、郡王，身為秦王鐵桿，又參與了虎牢關沖陣，渾身上下插滿了箭跟刺猬似的……這樣的人物卻在史書上默默無聞。

    別是死在了這一戰(zhàn)……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越想越覺得自己這次要糟。

    關鍵是越想越憋屈！

    李善原本還挺得意的，用一封信將李德武送回長安，說不定已經(jīng)攀上東宮這條大腿，雖然自己也中了招被攆到河北，但有秦王妃、李楷等人的引薦信，自己是能得到淮陽王庇護的。

    但情勢如此急轉直下……換句話說，李善幾乎是自己挖了個坑，然后義無反顧的跳了進去。

    湊合著隨便找了個床榻合衣瞇了會兒，似乎還沒睡一會兒，外間就有人在用力敲門。

    “大郎，范老三來了，帶了十人?！敝彀巳嘀鼥V睡眼過來稟報。

    李善接過趙大遞來的濕毛巾擦了擦臉，“這是連下博縣城都不讓住了嗎？”

    一個中年漢子大步走近，左臂吊起，“奉淮陽王命，護送李郎君一行返回陜東道。”

    李善擦臉的手頓住了……李道玄雖然年少氣盛，但還真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啊。

    八日前李道玄率軍救下了李善一行人，范老三左臂受傷被丟進傷兵營，是李善第二天給他做了個小手術，管理傷兵營也多賴其力。

    范老三是關中府兵，曾經(jīng)入過秦王府玄甲軍，帶著的十個士卒也都是他的族人，讓他們護送李善……李道玄是考慮到突厥游騎可能的突襲。

    “道玄兄何在？”李善的語氣中帶著希翼。

    “淮陽王率兵北上?！?/br>
    李善剛剛轉為多云的臉色立即又是烏云密布，都說到那個份上了，劉黑闥明顯將大隊突厥兵調(diào)來了，你李道玄是不是真覺得自己頭鐵？！

    呆呆的坐在那好久，李善猛地將手中毛巾擲在地上，“立即啟程！”

    朱八、趙大等人立即出去叫人，郭樸問：“原路返回？”

    “決計不行！”睡足了的周趙高聲道：“如若真的大戰(zhàn)將起，唐軍如若不能大勝，劉黑闥必攻刑洲?！?/br>
    李善愣了下，聽一旁恍然大悟的郭樸解釋了幾句才明白過來。

    給周趙遞去一個滿意的眼神，李善心想這廝總算有點用處……其實一路上周趙幫了不少忙，即使是管理傷兵營也出力不少，只是李善最煩他喜歡偷酒喝。

    的確不能走原路返回刑洲，因為如若李道玄兵敗，冀州失守，劉黑闥必定先攻刑洲，因為刑洲南邊就是洛洲。

    竇建德、劉黑闥都是以洛洲為都城，光復洛洲對劉黑闥來說意義非凡。

    “去貝洲？”

    “貝洲總管是？”

    “許善護?！?/br>
    無論是前世今生都沒聽說過啊，李善琢磨了會兒，摸了摸懷里僅剩的一封信，咬咬牙道：“去魏洲最快的路程如何走？”

    “陸路走武邑，南下入貝洲，轉西南過臨清，再轉南下就是魏洲?！敝苴w如數(shù)家珍道：“但最快是水路，過武邑后入貝洲，等濟水徑直南下可抵館陶、魏洲?！?/br>
    不能再耽擱了，李道玄那廝都領兵北上了，鬼知道自己還有多少逃命的時間。

    但李善趨馬離開下博縣，回身看了眼已然模糊的軍營，明明尚未午時，卻覺得殘陽如血。

    第九十四章 忍無可忍

    就在李善回首眺望的時候，已然領兵北上的李道玄也在馬上回首眺望。

    雖然年輕，雖然自持有勝算，但李道玄也知道，那位只結交了不到十日的友人是為了自己考慮。

    “殿下，又兩股突厥游騎繞過去了。”

    來稟報的是護軍柳濬，京兆府柳氏子弟。

    李道玄皺眉眺望，側翼遠處的確有些煙塵，“多少人馬？”

    “不過兩三百騎?！?/br>
    李道玄沉思片刻，囑咐道：“出兵驅趕，不用追擊，多派斥候前探。”

    按照計劃，今日行軍，明日開戰(zhàn)，但李道玄發(fā)現(xiàn)昨晚李善說的有一點是事實。

    突厥兵并未北歸，而是大舉隨劉黑闥南下，并派出大量游騎，幾乎遮蔽戰(zhàn)場，不少游騎繞過唐軍主力往西往東，甚至往南，使得唐軍斥候難以查探劉黑闥主力詳情。

    李道玄又回頭看了眼，心想不知道李善走哪一條路，若是往刑洲，只怕要碰到突厥騎兵。

    畢竟是第一次獨當一面領軍作戰(zhàn)，李道玄看似鎮(zhèn)定自若，也有全盤計劃，但總覺得心里有些不托底，開始回憶二哥指揮戰(zhàn)事的詳情。

    的確，就如李善所言，二哥常常率數(shù)百騎縱橫戰(zhàn)場，查探軍情，但的確也不會隨隨便便立起大戰(zhàn)，而是盡量知己知彼，虎牢關、洛水兩場大捷，戰(zhàn)前都經(jīng)歷長達一兩個月的相持。

    一日的行軍，李道玄始終不急不緩，時而趨馬奔馳，時而親自牽馬步行，讓麾下處于不過于緊繃也不過于松動的狀態(tài)，這是他跟在李世民身邊所學。

    一直到黃昏時分，李道玄在臨時搭建的營帳內(nèi)召見諸將，商議戰(zhàn)略。

    李善昨晚所說的那句話在李道玄心中是一根刺……你親領精騎沖陣，若史萬寶頓足不前，如之奈何？

    李道玄不太信……雖然史萬寶得圣人寵信，其兄史萬歲曾是圣人舊友，但自己身為親王，史萬寶敢讓自己陷入險地嗎？

    當李道玄目光閃爍的看過來的時候，史萬寶陰著臉道：“殿下雖歷虎牢沖陣，但明日對陣乃是突厥騎兵，不如老夫領精騎沖陣，殿下領步卒隨后?！?/br>
    “前朝太平縣公精于騎射，名震北夷，但……”李道玄斷然回絕，“原國公且細看敵陣，若陣腳松動，立領兵前趨?！?/br>
    史萬寶低下的眸子里閃過惡毒的光，“皆聽殿下吩咐，待殿下率精騎沖陣，老夫當督軍繼進。”

    所謂的前朝太平縣公指的就是史萬寶的長兄史萬歲，不僅是隋朝名將，即使在草原上也是名聲赫赫。

    待得諸將領命離開，李道玄輕聲吩咐親衛(wèi)，片刻后一位中年將領悄無聲息的入帳。

    “殿下？”

    “薛兄?！崩畹佬[著眼低聲道：“明日本王領精騎沖陣，你留在后方。”

    這位中年將領是李道玄的行軍長吏薛忠，躬身道：“殿下沖陣，下官留后……”

    “盯著點原國公?！崩畹佬鏌o表情的如此囑咐，心想自己不會那么倒霉吧？

    同一片天空下，下博縣東南方向百里外，李善暗暗咬牙，心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

    從下博縣出發(fā)，一天下來都沒出什么意外，但黃昏時分想找個村子借宿，卻撞上了突厥兵。

    不過運氣不錯，郭樸和范老三是行軍老手，派了斥候在前面探路，發(fā)現(xiàn)突厥兵后沒有驚動。

    爬上小小山丘，李善手搭涼棚，努力睜眼細看，一旁的郭樸正在解說。

    “村落百余間屋子，沒有碉堡壕墻，只二三十個突厥兵，里面似乎還有些……范十一？”

    一旁的斥候范十一手舞足蹈的說：“突厥人騎乘的馬和本地馬不同，裝飾也不同，頂多三十匹，已經(jīng)進了村落，只留了兩人在外面看管馬匹。”

    范老三舔舔嘴唇，“二三十個突厥兵，若能將馬匹驅散……能殺！”

    這般殺才……現(xiàn)在是跑路，要盡量息事寧人，居然還想去砍人……李善咳嗽兩聲，“能忍則忍。”

    范老三翻了個白眼，嘴里嘟囔了幾句，也沒再說什么。

    “和突厥人有關……只怕不好借宿?！惫鶚銚Q了個話題，為難道：“但如今入冬，氣候寒冷，露宿……只怕郎君吃不消?！?/br>
    李善跺跺腳，想了會兒問：“這兒距離武邑縣城多遠？”

    “至少六七十里?！币慌缘闹苴w搖頭道：“除非牽馬步行，否則不可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