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善親自選定的宅子，地方不小，條件很不錯，間或還能看得到幾株綠植，這對患者都是有好處的。

    朱石頭從里面跑出來，正看見李善緊鎖眉頭盯著腳下的青石板。

    “這是什么？”

    朱石頭一個激靈，趕緊讓人拎了桶水過來將青石板上的血跡沖洗干凈。

    李善哼了聲，往里走去，推開第一間房門，臉上的表情變得非?！浅I(yè)，帶著一絲笑容，也帶著一絲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還有一絲不耐煩。

    “痛不痛？”

    “痛是應該的，不痛反而有問題?！?/br>
    “安心養(yǎng)著吧，渴了餓了都有人管，飯菜送到面前，水……”

    一旁的范十一趕緊說：“水囊就在床邊。”

    李善點點頭，不管是清洗還是飲用，傷兵都是需要充分的供水的，這一點他早就交代過了，這附近有一條小河，這也是李善選擇這條巷子的原因。

    范十一笑道：“若不是郎君，你們哪有這番福氣……”

    連綿的稱頌聲響起，凌敬冷眼旁觀，從李善臉上看不出什么。

    李善又安慰了幾句，起身打量了下這間屋子，約莫二十多個平方，躺著四個傷兵，實在有點擁擠，回頭再向那個縣令多要幾棟宅子。

    “皮猴，過來?！崩钌平衼矸妒?，指著屋子的南邊，“找?guī)讉€磚瓦匠來，把那兒砸個洞?！?/br>
    范十一愣了下，“郎君，那不冷？”

    “給他們多加點被褥，實在不行晚上再把洞堵上?！崩钌贫诘?，“得找磚瓦匠來干，你們別蠻干，小心把宅子都砸塌了……每棟屋子都給砸，這事兒就今天得干好。”

    范十一一頭霧水的去找磚瓦匠了，李善想了想，解釋道：“若是夜間冷，多要被褥，別被凍著，砸個洞是為了通風，若不通風，一來氣味難聞，二來傷口難以愈合?！?/br>
    其實后一條是李善在扯淡，而且中醫(yī)是不講究通風這一套的，這是護理學要求的。

    一路看過去，李善在每間病房內(nèi)都受到了無數(shù)的感激，田留安麾下士卒不少都參與了去年洛陽大戰(zhàn)，都是老兵，但從未見過如此情景。

    一個三旬左右的大漢感慨的說起淺水原一戰(zhàn)，劉文靜大敗，傷兵營人滿為患，待得秦王大勝歸來，傷兵營內(nèi)那些無法動彈的傷兵傷重而亡都算是幸運的了，不少人是被餓死的。

    出了宅子，李善又問了飲食，叮囑每餐必有rou食，就算分到每人頭上少，也必須有。

    一旁的凌敬嘖嘖稱奇……在后世的軍隊里，傷兵那就是應該吃小灶的，但在這個時代，傷兵很可能連吃的都沒有。

    一行人回了手術室，居然一個傷兵都沒有，李善有點忍不住了，說去前頭看看情況。

    “奇思妙想，另辟蹊徑。”凌敬嘖嘖兩聲，“倒是有些手段?！?/br>
    李善奇怪的瞥了眼，腳步不停。

    “古往今來，軍中最重士氣。”凌敬搖頭道：“春秋時期，勾踐以死士自刎，逼的吳軍陣腳大亂，太過陰狠，為后人不取。”

    “軍中士氣，主要以糧草、飲水以及主將以身作則來維持，卒不得飲，則將不飲，卒不得食，則將不食?！?/br>
    “也有如秦王一般，橫槊躍馬，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以此激勵士氣?！?/br>
    李善隱隱猜出了凌敬的意思，不禁咧咧嘴，這老頭心思深，太能腦補了！

    “宇文化及逼宮弒帝，領驍果北上，也曾一度威逼中原，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破城大掠，軍中士氣大漲，但也會使軍心生亂，最終兵敗身死。”

    “而你選傷兵營著手，實在是巧思秒想?！绷杈丛较朐接X得李善這一手很有點天馬行空的味道。

    在這個時代，府兵制使大量士卒不畏戰(zhàn)，敢戰(zhàn)，但對死亡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如果傷兵能得到妥善的治療、安置，必然使士卒心里多一層底氣。

    李善轉(zhuǎn)頭，給了凌敬一個面無表情的表情，正想著開口解釋幾句，身前的朱八突然指著前方，“郎君，你看！”

    還沒等李善定睛細看，遠處的城門突然大開，數(shù)百騎兵有條不紊的穿過城門，為首者身穿明光鎧，手中馬槊筆直指向前方。

    同時城頭鼓聲大作，數(shù)十個大漢赤裸上身，手持鼓槌大力擊鼓。

    李善一個激靈，一路小跑過去，從側(cè)面登上城墻，這一塊正好是柳濬、薛忠的防區(qū)，李善并未收到阻撓。

    只這短短時間，五百唐騎已經(jīng)開始加速，如一支離弦之箭，毫不費力的將面前的敵軍的阻攔撕裂。

    李道玄雙手摁在城墻上，身子微微顫動，在鼓聲中大聲喝道：“一日猛攻，毫無建樹，黃昏撤軍，此時出擊，正是時機！”

    李善盯著沖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蘇兄？”

    “嗯，他主動請纓?！?/br>
    李善有點緊張，突厥軍尚未北返，這時候出擊是不是太冒險了？

    但李善沒說出口……蘇定方都在城外了，這時候還說這些毫無意義。

    不過，顯然田留安、李道玄不傻，蘇定方也不傻。

    出擊的時機恰到好處，堪稱完美無瑕。

    就在劉黑闥眼見黃昏，無奈鳴金收兵的時候。

    就在數(shù)萬士卒被逼輪番攻城難克，傷亡慘重，軍中士氣大沮的時候。

    就在萬余步卒已經(jīng)開始后撤，開始有些許混亂的時候。

    已經(jīng)關閉了好些天的城門突然大開，蘇定方率五百騎兵出現(xiàn)在城外。

    大軍撤退，自然是要留下一支部隊提防對方的追擊的。

    但兩千步卒似乎只堅持了一瞬，就在五百騎兵的沖陣下潰敗。

    擊潰當面之敵，蘇定方率騎兵拐了一個彎，從側(cè)面突入一支剛剛組織起來的千余步卒陣中。

    數(shù)百公斤重的高頭大馬，寒光閃閃的馬槊長刀，輕易的鑿入陣中，當蘇定方手中馬槊將對方主將挑落之后，千余步卒轟然潰散。

    數(shù)以千計的步卒撒丫子往四處逃竄，漫山遍野，城頭處的李道玄激動的難以自禁，薛忠惋惜的說：“可惜突厥人還未北返，不然今日一戰(zhàn)可定！”

    “突厥人來了！”柳濬高聲喝道。

    眾人抬頭看去，兩支突厥騎兵已經(jīng)從兩翼包抄過來，試圖將蘇定方留在城外。

    就在這時候，一直震耳欲聾的鼓聲猛地停下，數(shù)里之外的蘇定方回頭眺望，手舞長槊，率騎兵繞出一個弧線，向著城門方向馳來。

    畢竟是個現(xiàn)代人，李善看的有點懵懂，蘇定方率數(shù)百騎兵出城，將劉黑闥所部趕得四處逃竄，這有意義嗎？

    出城野戰(zhàn)，本就是劉黑闥想要的，更何況突厥騎兵還沒走呢？

    李善轉(zhuǎn)頭想去問凌敬，卻見這老頭笑吟吟的看著城墻下。

    探頭看了眼，李善眼睛一亮，數(shù)百唐軍正拎著桶，將火油潑在被敵軍丟下的的那些攻城器械上。

    凌敬嘆道：“難怪要冒險出城，劉黑闥那廝從哪兒弄來這么多尖頭木驢車！”

    “尖頭木驢車？”李善細看，那木驢車像個房子似的，里面似乎是中空的。

    “尖頭木驢車，侯景所制?！绷杈唇忉尩溃骸氨臣鈨?nèi)空，士卒藏于車內(nèi)，推車前進，可避矢石，直抵城墻?！?/br>
    內(nèi)空自然好理解，但背尖……李善想了會兒才明白過來，頂上是尖銳的三角形，能有效的避免石塊投擲帶來的沖擊，如果是平的，一個不好就要被砸塌了。

    “當年，侯景以此攻建業(yè)，后被守將羊侃以火攻擊退?！崩畹佬f到一半，指著前方，“來了！”

    數(shù)十騎兵手持火把或彎腰點火，或射出火箭，或投擲火把，短時間內(nèi)，大量的尖頭木驢車、撞城車、云梯等攻城器械燃起熊熊大火，甚至遮擋住了惱羞成怒親自率兵前逼的劉黑闥。

    此時，繞出一條弧線的蘇定方已經(jīng)率騎兵回到城門附近，兩翼的突厥兵也已經(jīng)駐足不再追擊。

    “一往無前破陣，側(cè)擊敵陣，擊殺敵將……”薛忠大贊，右手不自覺的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武勇不讓尉遲，領兵不弱叔寶，李郎君從哪兒尋來如此人物！”

    李道玄也看的頻頻點頭，“如此人杰，待得回京，秦王兄必然大為賞識。”

    第一百三十章 男神

    熊熊燃燒的烈火，被付之一炬的攻城器械，哭爹喊娘漫山遍野的敗卒，沖天而起的黑色煙柱在蔚藍如洗的空中顯得格外刺眼。

    欲谷設發(fā)狠的丟下馬鞭，隨手彎弓搭箭，羽箭遠遠的射向正再入城的唐軍，他不顧堂兄的勸阻，一力親自領一路騎兵殺來，就是因為他看見了蘇定方。

    一路作為俘虜南下，欲谷設裝作不動漢語，很是窺探到些什么，至少他知道李善有多重視蘇定方。

    如果能斬殺此人，至少能討回點利息。

    但他沒想到蘇定方如此了得，輕易破陣后在戰(zhàn)場上橫向繞出一個弧度，趕在突厥軍抵達戰(zhàn)場之前回城。

    劉黑闥的萬余步卒幾乎沒起到任何阻攔，甚至被殺的丟盔卸甲，大量攻城器械被付之一炬。

    羽箭在距離唐軍還有百步的地方就頹然墜落，欲谷設丟開弓箭，面色鐵青的聽著城墻上唐軍用以刀擊盾的金戈聲為得勝歸來的騎兵揚威。

    城門再一次關閉，城頭上的唐軍、鄉(xiāng)勇發(fā)出陣陣歡呼聲，李善終于松了口氣，蹲下繼續(xù)給一位胳膊被砍了兩刀的傷兵裹傷。

    手中匕首挑開傷口，順手將傷處拉長，用清水清創(chuàng)，再包扎起來，靠在城頭的傷兵疼的悶哼一聲，沒辦法，現(xiàn)在藥粉不多，需要省著用。

    挺乖巧的，李善有點意外，前面十幾個傷兵一邊被包扎一邊還在關心城外戰(zhàn)局，或高聲歡呼。

    仔細瞄了眼，李善隨口道：“是條漢子，不枉田總管重義相托?！?/br>
    正在巡視城頭的田留安剛好在身后，笑著說：“山東之地，多慷慨悲歌，重義輕生之士，否則田某何以生死托付？”

    這位傷兵就是劉黑闥舊友苑竹林，在前日被田留安一力簡拔為親衛(wèi)首領，連續(xù)兩夜都以此人隨侍內(nèi)室，說一句以生死托付，的確不過分。

    也不知道田留安有沒有暗中安排人手，但苑竹林兩夜守衛(wèi)，今日城頭血戰(zhàn)，護衛(wèi)田留安以至于受傷，也稱得上重義輕生。

    田留安轉(zhuǎn)頭看向城門處，入城的騎兵人人神情激昂，唯獨蘇定方不言不語，不悲不喜，一派大將風范。

    田留安又看了眼還在忙碌的李善，心想這位李郎君到底和秦王是何關系。

    反正肯定不是秦王府中人，如此人物，自己以前從未聽聞，而且自己今年四月才出任魏洲總管，時常和往日同僚有信件來往，從未聽人提起過，而且房公的信里也有類似的暗示。

    但不管李善其人，這蘇定方的確了得，雖然年輕，但放在秦王府左右六護軍府中，論領軍才能，論斬將奪旗，足以與任何人相提并論了。

    田留安打定主意，此戰(zhàn)之后，必要去信，如此人杰，必為殿下籠絡。

    如果正在給傷兵裹傷的李善知道田留安的想法，必然是歡喜雀躍……自己一力將李德武推入東宮，就是試圖讓河東裴氏的政治立場表露出來，使自己能和秦王一脈的關系更近。

    蘇定方的確有才，歷史上在貞觀初年就得朝廷重視，以先鋒率兩百騎兵踏破突厥王帳，李靖不會隨隨便便挑個手下?lián)吻颁h的。

    但在此時名氣還不夠大……李善還在想著用什么方法讓李世民眼紅蘇定方，然后自己能順勢撈點什么好處呢。

    但李善、田留安兩個人都完全沒考慮過蘇定方的想法。

    所以，當蘇定方登上城頭，田留安換著花樣從各種角度贊譽，而前者從頭到尾只重復了三個字，“不敢當”。

    李善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只笑著問了幾句可有受傷之類的話。

    凌敬遠遠眺望，此時城外大火已然熄滅，依稀可見劉黑闥所部正在緩緩向北，“今日攻城頭破血流，又遭定方突襲，攻城器械付之一炬，劉黑闥所部必然士氣大落，若不整頓，軍心難穩(wěn)。”

    田留安也贊同這個觀點，“至少三日之內(nèi)，劉黑闥應該不會再舉重兵攻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