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崢嶸 第25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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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勉強保持平靜的神態(tài),側頭輕笑一聲,“世人皆道,東山李懷仁,以仁義為先,于軍中設傷兵營,心懷大仁。” 馬周嗤笑了聲,沒再說什么,他和身邊這位朝夕相處已經快兩年了,哪里不知道這青年的脾性……看似仁義,實則冷漠,關鍵時刻,心硬如鐵。 但沒想到,朱八傳回戰(zhàn)報后,李善遣派范十一等人率斥候出塞,之后很快下定決心,使闞棱、王君昊為首,率步騎出關接應敗兵。 要知道戰(zhàn)報不久前才送往崞縣,即使劉世讓得信后立即啟程,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抵達雁門……千五士卒出塞接應,若是戰(zhàn)敗,雁門有可能被迅速攻破。 到那時候,李善這個鍋是背定了,可能還在李高遷之上。 實在太不明智了! 李善微微閉上眼睛,在心里不住盤算,的確,這是一次冒險。 但卻是一次不得已而為之的冒險。 對于馬周的擔憂,李善心里也有數,他對馬周早就有著確鑿的判斷,這是個在政務上很有能力的士子,同時看似放誕不羈,實則心有準繩,但軍事上馬周并沒有什么天賦,這一點從去年山東一行中就能看得出來。 馬周只看到了出塞接應的風險,卻沒看到如果不出賽接應……風險只會更大。 李高遷棄軍而逃,在朔州,那些敗兵殘卒只可能往雁門方向逃竄,若是雁門不接應,李高遷死不死倒是無所謂,但那么多唐軍士卒會干什么? 為求活命,或許會攻打雁門……自相殘殺這是小事,關鍵是會導致守軍士氣大沮。 當然,為了活命,大量唐軍士卒更有可能降敵……不管他們歸屬突厥,還是最終到苑君璋手中,對馬邑,對雁門的威脅就會急速增高。 突厥以騎兵稱雄,不擅長攻城,苑君璋之前倒是有這個能力,但之前高滿政投唐,帶走了相當一部分精銳,之后又在馬邑敗北……李高遷麾下的唐軍士卒,是有攻城拔寨的能力的。 留守雁門的左武衛(wèi)長史在提起這件事之后,李善很快就下了接應敗軍的決心……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若是不接應敗兵,再過幾日馬邑失守,劉世讓會將鍋丟到誰的頭上。 而接應敗軍,最重要的就是需要一個典型……這個人選除了李高遷還能是誰呢? 雖然李善恨李高遷棄軍而逃,導致大好局面毀于一旦,但還是盼著這貨能生還雁門。 不過,李善也不覺得此次出兵接應會有太大的危險,畢竟馬邑還沒失守,突厥、苑君璋的主要注意力還是應該在高滿政身上,追逐敗兵來雁門的敵軍數量不會太多……前去打探的斥候范十一的回報也證實了這一點。 當然了,這些李善都沒有說出口……就在剛才,馬周用一種恍然的口吻提到,就在中秋之前,馬邑一戰(zhàn)還沒開打的時候,你李懷仁堅持認為左武衛(wèi)大將軍江夏郡公李高遷不是那種膽怯如鼠之人……現在好了,李高遷棄軍而逃。 李善都痛恨自己這張嘴……所以咬緊牙關不肯說出口。 “真的只有兩千余敵軍?”馬周揪住范十一低聲詢問。 范十一揚了揚手中的一個鐵制的長筒,得意的說:“絕無差錯,不會超過三千。” 李善偏頭看了眼,在決定赴任代縣之后,他就開始秘密找到匠人打制望遠鏡,但這方面他不太懂,試驗了好久也就弄出來兩個,一個給了斥候范十一,另一個剛才交給了闞棱。 想到這,李善的視線投向關外。 雁門關,東西兩面山巖峭拔,中有路,盤旋崎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關外可以用以戰(zhàn)場的地方并不大,闞棱手持鐵筒,饒有興致的細細打量遠處,就連騎兵臉上的驚恐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神器!”闞棱嘖嘖兩聲,小心翼翼的放回懷中,揮手讓幾個親衛(wèi)出陣喊話。 “繞行入關,沖陣者,不論敵我,立斃陣前!” “繞行入關,沖陣者,不論敵我,立斃陣前!” 接應敗軍,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讓潰軍沖亂陣腳,一旦混亂,敵軍乘勢進擊,幾乎沒有還手的余地。 突厥人也很清楚這一點,郁射設高聲呵斥,命部下加速,將李高遷這一股敗兵向陣前驅趕,就指望沖亂陣腳,乘勢進擊。 闞棱冷笑兩聲,右手一抬,數百支離弦長箭劃破長空,將不管不顧狂奔的敗兵射倒一片。 左肩膀上中了一箭的李高遷揮刀砍翻了兩個還在向前沖的士卒,領頭向著南側狂奔而去……這是唯一的生路。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不少敗兵被突厥騎兵驅趕沖陣,留守雁門的士卒雖然知道必須下手,但總有不忍,但此次隨闞棱出塞的李善親衛(wèi)隊卻下得了手,趙大一聲高呼,又是百余長箭鋪天蓋地的洗了一遍。 敗兵們已經不敢再沖了,要么茫然的站在戰(zhàn)場上,要么哀嚎著向兩翼狂奔,還有幾個倒在地上試圖渾水摸魚。 但都沒有用,千余突厥輕騎如旋風般刮來,將陣前的一切生機全都泯滅。 嘶啾啾的馬嘶鳴聲在耳邊響起,矮壯的闞棱舉起幾乎比他還高的陌刀大步出列,兩側是手持盾牌的士卒。 雁門關上的馬周手持望遠鏡瞪大了眼睛,緊張的手心都泌出汗珠,如果擋不住,那就一切皆休。 下一刻,馬周手一滑,望遠鏡砰的摔在地上。 雁門關上除了馬周都看不清,但關下士卒都親眼目睹,就連逃到南側喘著粗氣的李高遷都因為陣陣高呼聲而轉頭看去。 “此乃何人?”李高遷渾身都在顫抖。 闞棱上前一步,只見空中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面的那個面容猙獰的突厥兵從肩部到胯部,被陌刀劈成兩半,刀勢不止,順帶著將那匹高頭大馬一并劈倒。 夾雜著臟器的血光四濺,讓陣前有那么一瞬間的寂靜。 轉瞬間,陣中士卒高呼,士氣大振,闞棱在三四個手持盾牌的士卒的護衛(wèi)下,不固守原地,反而手持陌刀,疾步出陣,刀光閃爍,突厥騎兵無不失色。 突厥騎兵本就不是以沖陣稱雄,他們更擅長游戰(zhàn),用后世的話說就是放風箏……但雁門關外,空間太小,重甲步卒本就是輕騎兵的勁敵,再加上有闞棱這等兇人,突厥騎兵前部陷入陣中,而后續(xù)者已經頗有躊躇。 后陣的郁射設嘆了口氣,沒想到李高遷敗北,但雁門依舊牢不可破,更重要的是居然有膽子出關接應……也不知道如今雁門守將何人,難道是劉世讓? 就在郁射設準備傳令退軍的時候,雄壯的鼓聲在唐軍陣后敲響,數十個赤裸上身的大漢手持鼓槌擊在鼓面上。 一支約莫三百的騎兵出現在唐軍側翼,不能怪突厥人沒有事先查探,雁門關外地勢狹窄,郁射設哪里想得到,大軍壓境,唐軍以重甲步卒堅守的同時,還會留下后手。 各種喝罵聲在關外響成一片,郁射設細細看了兩眼后臉色大變,趨馬就走……他早年就助劉武周攻河東,很清楚唐軍雖然騎兵數量不算太少,但因為良馬不多,所以戰(zhàn)力不強。 但即使如此,唐軍的騎兵也往往能在與突厥騎兵正面沖陣中占據上風……這是由鎧甲裝備各方面的因素導致的,也是雙方戰(zhàn)法不同導致的。 郁射設只看了兩眼,就敏銳的發(fā)現,雖然這支騎兵只有兩三百騎,但裝備精良,而且都是良馬……偏偏雁門關外回旋的余地不大,而且麾下騎兵剛剛沖陣遇挫,陣型混亂,只怕攔不住。 郁射設的估計沒有錯,為首的王君昊身穿明光鎧,頭戴鐵帽,雙腿夾緊,隨著胯下良駒的加速,手中高舉的長槊緩緩放平,身后跟著的是齊老三、朱石頭等一干親衛(wèi),再之后是賀婁興舒等代縣勢族子弟。 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賀婁興舒有些緊張,只覺得喉嚨發(fā)干,嘴中一片干澀,手心濕潤,長槊險些滑落。 似乎只是一瞬間,突厥人已近在眼前,賀婁興舒都能清晰的看見對方臉上的驚恐,努力調整手中長槊的方向,他在心中估算著距離,但下一刻,一支長槊橫著側擊,將那個突厥人掃落下馬。 賀婁興舒抬頭看向前方,向來沉默寡言的王君昊手中長槊如同毒龍,直刺橫擊,馬前無一合之敵,轉瞬間就殺入陣中。 賀婁興舒猛地踢了腳馬腹,高聲吶喊,趨馬沖入陣中。 如同一支銳利的長箭戳破絲帛,如同一柄沉重的鐵錘擊破雞蛋,三百精騎毫不費力的輕易撕裂突厥騎陣。 橫向破陣后,王君昊沒有停留,反而加速掠過,從北側一路殺到南側……畢竟雁門關外回旋余地太小,很難第二次沖陣。 王君昊輕輕勒了下韁繩,任由坐騎奔馳,回頭望去,戰(zhàn)場上已經是一片狼藉,在數百長箭的掩護下,欲求不滿的闞棱拖著陌刀正在狂奔向前…… 雁門關上諸人終于放下了心,雖然看不清戰(zhàn)場細節(jié),但突厥騎兵西逃卻是看的清晰的,馬周偏頭看了眼李善,遲疑問:“君昊……” “西征吐谷渾,闞棱手持陌刀,率八百甲士堅守前陣,數千騎兵亦不能破?!崩钌票3制届o的神色。 馬周不再吭聲,他也了解李善的說話方式,總是遮遮掩掩……這已經算是承認了,是他定下闞棱以步卒堅守,挫敵銳氣后王君昊再側翼出擊。 “范十一,出塞探查,突厥騎兵若是徑直離去,范圍擴大到十里?!?/br> “是。” “石榴,點齊護兵,召集民夫,隨某出關?!?/br> “是?!?/br> 李善一條條命令下去,整個雁門關都在忙忙碌碌,關外坐在地上的李高遷沮喪的看著這一幕……劉世讓必定發(fā)難,怎么辦? 怎么辦? 片刻之后,李高遷就下定決心,在心里發(fā)狠,劉世讓,你好毒! 這等人思路總是會無意識的偏向自己,在李高遷看來,劉世讓連續(xù)兩次下令,命自己出塞援馬邑,但誰知道突厥大舉來攻……劉世讓肯定是知道的! 自己只留下少量兵力守雁門,留下的幾個將校絕沒膽子出關接應……不說其他的,手持陌刀的那個狠人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河東北部,除了劉世讓還能有誰? 就在這時候,一名騎兵翻身下馬,摘下頭盔,李高遷瞪大了眼睛,他認得這人,是代縣令李善身邊親衛(wèi)頭領,據說是河北名將王伏寶的侄兒。 “郡公?!蓖蹙幻鏌o表情的行了一禮。 李高遷在親衛(wèi)的攙扶下勉強起身,試探問:“關上是……” “郎君昨夜抵雁門?!?/br> “劉世讓呢?” “郎君昨日赴崞縣不果,召集親衛(wèi)、代縣青壯府兵,連夜趕赴雁門?!?/br> 李高遷長長松了口氣……好,好,好! 關上居然是和自己關系不錯,而且利益相連的李懷仁,而劉世讓居然還在崞縣! 這下就有的掰扯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雁門局勢(上) 當李高遷望眼欲穿的等到李善下關,話還沒說兩句,就被李善推開,后者自顧自開始查看地上的傷員,先進行大略的查看。 輕傷、踩踏骨折之類的傷員全都第一時間診治,這是沒辦法的事,這類的傷員痊愈的幾率最大,那種腹部中箭,或者被踩踏導致臟器大出血的傷員,李善有可能救回來,但更多的可能是無濟于事。 在這樣的時代,急診救援,第一準則永遠都是盡可能挽救更多的生命。 隨后出關的馬周看著李善健步如飛,高聲指揮,再看看一旁的李高遷,踱步過去,行禮道:“郡公?!?/br> “呃……馬……馬……” “在下馬周?!瘪R周輕聲道:“雖名揚天下,詩才蓋世,但每逢此刻,懷仁以醫(yī)者自居,還請郡公勿怪?!?/br> 李高遷擠出一個極為勉強的笑容,“人如其名,人如其名……” 馬周在心里嘆了口氣,在他的認知里,李善是個有俠義心的青年,此次李高遷棄軍而逃,使代州、朔州局面崩壞,但此人又和李善合作分利,甚至站在同一立場制衡劉世讓…… 馬周在心里琢磨……李善會怎么處置與李高遷的關系呢? 手撐著膝蓋直起腰,李善抬頭看見如血夕陽已經半落,傷員都經過護兵急救送回了關內,傷重者在關內另外選地方安置……這些人大部分都無法活下來。 李善也不會將不多的醫(yī)療資源用在他們身上……誰知道明天,后天,再后天,還會不會有敗兵逃回雁門關。 直到明月懸于高空,李善才找到至今還失魂落魄的李高遷。 “郡公。” “什么郡公?”李高遷頭都不抬,“左武衛(wèi)大將軍、江夏郡公、雁門守將……” 李善默然,一戰(zhàn)葬送萬余唐軍,使得朔州、代州形式急轉直下,就算李高遷曾是李淵舊人,也難逃除爵罷官的下場。 隨即李善勸道:“未必如此,他日或能復起?!?/br> 有這個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