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時，有御史出面彈劾襄邑王李神符、江夏郡公李高遷誣告方面大將，李淵閉口不言，隨后傳出消息，李高遷慚愧難當，辭官歸隱，而尚書省左仆射裴寂刻意維護李神符。

    很快，有人查出了那名御史的跟腳……前隋出仕為郡中小吏，洛陽大戰(zhàn)時投入軍中，后在陜東道大行臺任職，不久前才調(diào)入長安，顯然是秦王一脈。

    懂行的人都閉上了嘴，在很多人看來，逼降苑君璋是大事，但奪嫡是更大的事。

    山東一戰(zhàn)的情景在河?xùn)|道重演，并州總管兼河?xùn)|道行軍總管李神符，與駐守代州的左威衛(wèi)大將軍李道玄，成為了東宮、天策府奪嫡的戰(zhàn)場。

    兩儀殿內(nèi)，李淵斜靠在鋪著毛毯的軟榻上，一旁的宮人輕手輕腳的替其摁著頭部，聽著下首的李建成、李世民兩人唇槍舌戰(zhàn)。

    雖然沒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但在幕僚的提醒下，李建成很快察覺到，劉世讓的存在……讓李神符的位置有些搖擺不定。

    一個是宜陽縣侯，一個是襄邑郡王，一個是崞縣令加代州司馬，一個是并州總管加河?xùn)|道行軍總管，地位天差地別。

    但劉世讓是很難取代的，李神符卻是可以取代的……除非李淵不在乎馬邑的得失，或者找得到能代替劉世讓的人選。

    但頡利可汗、苑君璋、劉武周、宋金剛每每自馬邑而發(fā)，破代州，攻河?xùn)|……李淵又不是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帝王，哪里看不出馬邑的重要性。

    而劉世讓和李神符能不能和睦共處？

    這種可能性太低了，兩個月前，李善在信中仔細描繪了這兩人互相飽以老拳的場景，更別說此次劉世讓成功破局，李神符必然恨意愈盛。

    李建成原本還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他甚至主動建議，讓李道玄出任代州總管，這樣一來，隔斷李神符與劉世讓的直接聯(lián)系。

    但昨日也是在這兒，李世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局勢急轉(zhuǎn)直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br>
    當時也是斜臥在軟榻上的李淵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將帥不合會有什么下場，去年史萬寶、李道玄已經(jīng)用血一般的事實證明了一遍。

    史萬寶和李道玄之間有私仇嗎？

    就算有，史萬寶也不敢干出讓大軍頓足的事情。

    只不過是長安奪嫡事的延伸罷了。

    讓李道玄出任代州總管，他日突厥南犯，已經(jīng)被東宮籠絡(luò)的李神符會不會頓足不前呢？

    史萬寶葬送三萬唐軍，但終究河北山東和關(guān)中河?xùn)|還隔著太行山呢，但如果河?xùn)|道出了事……突厥渡過黃河就能一路殺入關(guān)內(nèi)道，甚至殺到長安腳下。

    這種險不能冒。

    同樣的道理，一旦突厥攻打馬邑，李神符會出兵相援嗎？

    肯定不會，而且身為河?xùn)|道行軍總管，他有權(quán)封禁雁門關(guān)，不許任何人出塞。

    李淵在心里琢磨，老大肯定已經(jīng)籠絡(luò)了襄邑王李神符，但老二未必已經(jīng)籠絡(luò)劉世讓……時間上也來不及，八成是不想看到李神符投入東宮門下。

    從感性出發(fā)，李淵很清楚，想穩(wěn)定河?xùn)|局勢，想使馬邑成為塞外據(jù)點，想將戰(zhàn)線推到雁門關(guān)以西，調(diào)走李神符，另選宗室將領(lǐng)出鎮(zhèn)河?xùn)|才是正理。

    而二郎的心思……倒是提過未必是最合適的淮陽王李道玄，這倒是，畢竟大郎麾下，挑不出什么冒尖的宗室將領(lǐng)。

    但從理性出發(fā)，李淵更希望投入東宮門下的李神符鎮(zhèn)守河?xùn)|，這會極大的穩(wěn)固東宮的勢力，最重要的是讓大郎在軍中有穩(wěn)固的基本盤。

    沒了原時空平定山東，擒殺劉黑闥的戰(zhàn)功，如今的李建成非常需要軍方的支持。

    但問題是，李神符能和劉世讓相逢一笑泯恩仇嗎？

    關(guān)鍵還是李神符，他有這個氣量不計前嫌，成為劉世讓駐守馬邑的助力嗎？

    畢竟，之前的一幕幕……李神符先是飽以老拳，后附名舉告，再落井下石，若不是懷仁臨行前托付李道玄親自坐鎮(zhèn)雁門關(guān)，別說劉世讓本人，只怕懷仁、崔信都要埋骨馬邑。

    爭論聲漸漸低了下去，李淵揮手斥退宮人，輕聲道：“為父有意召襄邑王弟、宜陽縣侯回京……”

    李世民和李建成對視了眼，都聽懂了，父親這又是要和稀泥啊！

    李建成咳嗽兩聲，“宜陽縣侯貿(mào)然離開馬邑回朝，只怕馬邑生變……不如調(diào)一員良將代之？”

    李世民輕笑一聲，“太子，不會是宜陽鄭氏族人吧？”

    李建成臉一黑，要取代劉世讓堅守馬邑，最關(guān)鍵的就是心志如鐵，絕不降敵……而鄭院士身為鴻臚卿，被突厥俘虜后居然替敵說降守將……

    “東宮太子左衛(wèi)率裴龍虔，名門子弟，當年攻伐關(guān)中，功勛累累，只是后來無用武之地。”

    “馬邑距離雁門關(guān)不遠，若無良將鎮(zhèn)守，的確不宜。”李世民接口道：“父親，孩兒記得西征吐谷渾的蘇定方原是懷仁親衛(wèi)頭領(lǐng)，不如調(diào)其駐守馬邑？”

    李淵無語，他算是看出來了，老二這是要損人不利己……畢竟蘇定方的跟腳很清楚，而李善在名義上是不涉奪嫡事的。

    “不妥，不妥?！崩顪Y揮手道：“昨日平陽還為此進言，懷仁在代縣艱難，無人可用，想將蘇定方調(diào)去雁門關(guān)。”

    心里已經(jīng)有了成算的李世民無所謂的聳聳肩，他心里有數(shù)，父親在劉世讓、李神符之間搖擺不定，但這時候如果施加一個外力，很可能就能改變結(jié)局。

    而這時候，宮人稟報，門下省侍中江國公陳叔達手持一份奏折，大步走入兩儀殿。

    “陛下，大捷！”

    第四百四十六章 最后一根稻草（下）

    “大捷”兩個字一出口，李淵李建成父子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江淮戰(zhàn)事，畢竟北地風(fēng)雪漫天，這時候哪里能有什么戰(zhàn)事，倒是江南之地，即使是臘月正月，也戰(zhàn)事不歇。

    李世民也是一臉期盼……裝的有點假了，昨天他都和凌敬、杜如晦等人關(guān)于這封捷報商量了很長時間。

    陳叔達將奏折遞給李淵后，后退幾步，微垂眼簾，眼觀鼻，鼻觀心。

    李淵一目十行看完，輕輕嘆息一聲，抬頭看了看兩個兒子，居然是劉世讓大敗突厥的戰(zhàn)報。

    罷了，罷了，也好，有此戰(zhàn)功，也不需再議了。

    李淵將奏折放在榻上，下令傳召宰輔覲見。

    李世民和李建成對視了眼，都保持了沉默……顯然父親沒有將奏折讓他們看的念頭。

    不多時，諸位宰輔覲見，唯獨裴世矩未至。

    “前幾日聽聞弘大患病臥床？”李淵皺眉道：“還未好轉(zhuǎn)嗎？”

    出人意料的是，太子李建成柔聲回道：“父親，近日酷寒，風(fēng)雪交加，裴相不慎患了傷寒，孩兒已遣派太醫(yī)署名醫(yī)前去問診，并無大礙，不過尚需將養(yǎng)幾日?！?/br>
    按道理來說，裴世矩生病，皇帝垂詢，理應(yīng)是裴世矩的堂弟裴寂來回答，但卻是李建成搶在了前面。

    不過，這也是說得過去的，李淵深深看了眼李建成，“弘大兼太子詹事，大郎需多加撫慰?！?/br>
    “孩兒遵命?！?/br>
    裴世矩那只老狐貍最終還是選了太子，李世民雖然早有預(yù)料，但還是有些失望，視線掃了掃，除了裴寂之外，幾位宰輔都面露異色。

    畢竟裴世矩先后擔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但主要是借個前隋重臣名頭而已，但現(xiàn)在看來，裴世矩已經(jīng)實際的投入東宮了。

    對此，李淵有些意外，但也覺得長子有些長進，將手中奏折遞出去，“馬邑戰(zhàn)報，裴監(jiān)誦之?！?/br>
    馬邑戰(zhàn)報？

    大家都有些詫異，寒冬臘月的，馬邑那邊又鬧出什么事了？

    裴寂接過奏折看了幾眼，忍不住抬頭看了眼李建成，才朗聲道：“臣左威衛(wèi)大將軍淮陽王道玄謹表，芮國公苑君璋、宜陽縣侯劉世讓……”

    李世民在心里盤點李善的謀劃……他也想起了去年山東戰(zhàn)報依次入京一事，將太子的臉左一巴掌右一巴掌，那是凌敬的手筆，沒想到李善學(xué)了個十足。

    如果盡殺突厥、逼降苑君璋和此次捷報一起入京，李淵依舊會陷入猶豫，因為主角始終是李善。

    但分開入京，后一份戰(zhàn)報完全突出了劉世讓，大敗突厥的戰(zhàn)報將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一月十四日，頡利可汗之子欲谷設(shè)率四千騎兵進逼馬邑，索崔舍人、館陶縣公……”

    “對峙良久，風(fēng)雪交加，不見十步，劉寶率雁門援軍側(cè)擊敵陣，宜陽縣侯劉世讓率先沖陣，芮國公苑君璋斬亂軍心者，全軍向前?！?/br>
    雖然已經(jīng)看了不止一遍，但江國公陳叔達還是忍不住在心里贊嘆，懷仁逼降苑君璋……此僚首尾兩端，沒想到居然有此一幕。

    “酣戰(zhàn)三刻，宜陽縣侯手刃十余，突厥敗退，搜羅戰(zhàn)場，斬首八百級，得良駒千匹……”

    李建成也不傻，臉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他也知道，這份戰(zhàn)報……很有可能導(dǎo)致滿盤皆輸。

    的確，如李世民、凌敬他們懷疑的那樣，李建成已經(jīng)成功籠絡(luò)了襄邑王李神符……為什么這么快？

    那就要問李善了。

    以仁義為先的李善不愿意拋棄昔日的盟友李高遷，將內(nèi)情一一相告，還出了個餿主意……有曹船佗一事在手，又有李高遷辭官歸隱，李建成很快就和被迫背鍋的李神符達成了共識。

    總的來說，襄邑王李神符投入東宮，但太子李建成需要保證李神符的權(quán)位不被削弱……算是一次交易吧。

    事實上只要交易了，不管有沒有成功，李神符都不會再有其他選擇……而李建成也需要李神符繼續(xù)以河?xùn)|道行軍總管兼并州總管的身份坐鎮(zhèn)河?xùn)|。

    現(xiàn)在好了，很可能一切皆成空。

    那邊奏折還沒有念完，李建成可憐巴巴的轉(zhuǎn)頭看去，李淵回了個無可奈何的眼神……劉世讓有此大功，還有什么理由將其調(diào)走，或者勸說他不計前嫌，和李神符和睦相處？

    其實李淵自個兒心里也有數(shù)，就算李神符和劉世讓口口聲聲不計前嫌……那也都是扯淡，該拖后腿的時候誰都不會手軟！

    裴寂念完了奏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太子心腹，很清楚李建成和李神符的交易……這是完犢子了??！

    “寒冬臘月，索要懷仁。”李世民笑道：“郁射設(shè)深恨懷仁……父親，不如調(diào)懷仁回朝吧？”

    李淵猶豫了下，他倒是真想將李善調(diào)回來……但他也知道，李善之所以外放，就是因為大郎、二郎頻頻懷柔，這小子不想被牽扯進這個漩渦。

    如果調(diào)任……但只去了半年而已，這么快調(diào)任似乎不太妥當。

    李淵突然怔了怔，噢噢，原來懷仁才赴任半年?。?/br>
    籌建傷兵營，開拓商路，組建商隊、北市，還弄出個馬引，引入大量良駒，遷移朔州、云州百姓，逼的苑君璋陷入絕境……最終不得不全軍投唐。

    這家伙可真能折騰?。?/br>
    “押后再說?！崩顪Y只吩咐了聲，朗聲道：“劉世讓、苑君璋大敗突厥，當有封賞，諸公以為如何？”

    中書令楊恭仁點頭道：“陛下說的是，苑君璋已為國公，當厚賜絲帛金銀，再召其入京覲見，再行封賞。”

    陳叔達建議道：“苑君璋初初來投，不宜即刻入京覲見，當稍緩之，先召其子入京，陛下可賜其官制，以示施恩?！?/br>
    “此外，宜陽縣侯當晉爵……”

    眾人商議了一番后，李淵決定，劉世讓從宜陽縣侯進宜陽縣公，但職務(wù)一時半會兒沒定下來……畢竟這需要符合接下來河?xùn)|勢力的變換。

    就在這時候，尚書左仆射裴寂揚聲道：“已入臘月，又突厥新敗，淮陽王理應(yīng)回京。”

    李淵正要點頭，不管李神符如何處置，但淮陽王李道玄是不可能接任的。

    但下首的李建成突然笑道：“宜陽縣公大敗突厥，淮陽王弟堅守雁門為其后盾，亦有功勞。”

    “父親，不如就讓道玄任代州總管吧？”

    斜瞥了眼李世民，李建成頓了頓又加了句，“或加河?xùn)|道行軍總管？”

    “再或加并州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