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馬邑（上）

    雁門關(guān)上，馬三寶和蘇定方站在高高城頭上，遙遙目送一行人向西而去，雖然苑君璋已然入朝，但清洗舊部能不能順利，將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幾個月后突厥來襲的戰(zhàn)場局勢。

    蘇定方有意親自率兵，但李善沒有同意，除了宜陽縣公劉世讓之外，只帶了薛萬徹并三百騎兵。

    “放心吧，邯鄲王處事穩(wěn)重，必能功成?！?/br>
    身后傳來的話讓馬三寶、蘇定方回頭看去，來者是代州司馬爾朱義琛。

    去年李高遷兵敗塞外，代州本地兵力不足，后李道玄、李神符陸續(xù)率兵北上相援，李善也臨時從本地抽調(diào)府兵，加上劉世讓麾下，兵力一度超過兩萬。

    但不久后李道玄、李神符陸續(xù)離開河?xùn)|，劉世讓率本部駐守馬邑，府兵又忙著回家春耕，導(dǎo)致李善麾下兵力不過三千人。

    直到年初蘇定方、張公瑾、薛萬徹、馬三寶一眾將校北上赴任，朝中從關(guān)內(nèi)道、河?xùn)|道各地抽調(diào)兩千余府兵北上……如今代州軍不計未召的府兵，常備兵力約莫在六千上下。

    軍中以馬三寶為首，但實際掌權(quán)的是蘇定方，他將兵力主要分散在雁門關(guān)、崞縣、代縣三地。

    雁門關(guān)主將是蘇定方，崞縣主將是爾朱義琛，蘇定方自領(lǐng)大部分的騎兵駐守代縣，今日是因為相送李善一行出塞，眾人才會在雁門關(guān)碰頭。

    馬三寶來代州完全是做個幌子的，雖然恪盡職守駐守雁門關(guān)，但其他的事他什么都不會去管，但蘇定方就不同了……他側(cè)頭看著爾朱義琛，心想這位代州司馬麾下不過千余步卒，又是東宮麾下，為什么要趕來雁門關(guān)？

    似乎不是懷仁召來的……他主動來作甚？

    爾朱義琛遠(yuǎn)遠(yuǎn)眺望已經(jīng)小如螞蟻的黑點，心里有些擔(dān)憂，苑君璋的舊部會那么老老實實的被清洗嗎？

    苑君璋本人那么乖巧，那是因為李唐大勢已成，再無雄心壯志，與其卷入突厥內(nèi)斗，不如安享富貴，但他麾下的將領(lǐng)未必會這么想。

    這些武人在邊疆之地，依仗武力肆意，雖然朔州荒涼，但也是人上之人，更將手中的權(quán)力視作自身的根基，哪里會那么輕易的舍棄。

    爾朱義琛在心里盤算，不過即使不成，劉世讓麾下兩千士卒，再加上秦武通前些時日帶去的一千府兵，全身而退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從雁門關(guān)啟程，快馬疾馳了一個多時辰，李善放緩馬速在路邊暫歇，一旁的薛萬徹一臉的舒坦，雖然這個時代的官員沒有非常明顯的文武分立，但這位顯然更喜歡馳馬而不是埋頭文牘。

    “此去馬邑，不可盛氣凌人?！崩钌齐S口提點道：“劉武周敗亡，苑君璋得突厥之助復(fù)起，麾下多有心向突厥之輩。”

    薛萬徹點點頭，側(cè)頭看了眼身后的數(shù)十位軍頭，這都是從代州軍、并州軍中挑選出的基層將校，準(zhǔn)備塞到馬邑去摻沙子的。

    頭發(fā)花白的劉世讓沉默的站在另一側(cè)，心里在琢磨昨晚李善交代的那件事……有點兒戲，但似乎也可能起到一點作用。

    但能不能順利的徹底將馬邑握在手中，主要還是看李善對苑君璋舊部將校的處置……是急是緩，是嚴(yán)苛還是懷柔。

    從去年雪夜襲營逼降苑君璋之后，劉世讓就率麾下千余士卒進(jìn)駐馬邑，后來李善還陸續(xù)送來一些，兵力約莫在兩千上下。

    到如今已經(jīng)是小半年了，雙方之間的氣氛一直很緊張，互相的叱罵、毆斗時常發(fā)生，甚至還有一兩個將校前些時日抱怨已經(jīng)啟程赴長安的苑君璋……只顧著自己的榮華富貴，卻不管他們這些舊部的生死。

    天亮啟程，一直到黃昏時分，一路疾馳，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見馬邑，上前打探的范十一回報，“郎君，朔州司馬率眾將出城五里相迎?！?/br>
    李善微微點頭，視線卻落在路旁的那座殘破不堪的村落中，好像比去年更加破敗了。

    薛萬徹疑惑的看了幾眼，側(cè)頭看了看王君昊，后者低聲解釋了幾句。

    “就是在這兒啊?！毖θf徹低低嘀咕了句，去年雪夜襲營，斬突厥王子，逼降苑君璋的傳奇事跡已經(jīng)遍傳天下，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李善的地位、權(quán)勢和分量猛然躍升。

    想起李善剛剛赴任代縣令，被自己召來馬邑的那一幕，劉世讓神情復(fù)雜，就是在這兒，得知自己被召入京中問罪的自己心甘情愿的成了李善手中的刀劍，得贈長槊寶馬，雪夜返身，就此破局。

    趨馬向前，繞過兩個小小丘陵，李善放眼望去，前方是聚集而來的數(shù)百騎兵，為首的十余騎正疾馳而來。

    “拜見邯鄲王。”

    “拜見邯鄲王?！?/br>
    李善輕笑幾聲，并未下馬，而是揮了揮手中馬鞭，喝道：“無需多禮?！?/br>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員身材雄壯的武將，約莫四旬年紀(jì)，沉靜守禮，只是膚色白皙，臉上略缺血色，應(yīng)該就是剛剛到任的朔州司馬秦武通了。

    “物資已然清點過了？”

    秦武通上前一步，“已然清點儲放?！?/br>
    “尚未發(fā)放？”

    “是?！?/br>
    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冬小麥還沒有收割，其他的糧食才剛剛種下，而苑君璋去年數(shù)戰(zhàn)，早就將朔州乃至云州的民間榨干，導(dǎo)致馬邑存糧不足。

    劉世讓去代州一方面是代表朔州軍方相迎剛剛冊封郡王的李善，另一方面也是來求援的，相關(guān)的物資糧草早在前日就已經(jīng)運(yùn)輸出塞了。

    李善視線掃了掃，不少人臉上頗為忿忿，想必是秦武通接手，沒讓他們撈到什么好處。

    對此，李善也不覺得有什么，秦武通所作所為無可厚非，代州能轄制馬邑，并不是兵多將廣，更多的是以大勢，以糧草相迫，秦武通自然要將糧草握在手中，不讓他人染指。

    不過，李善此來就是為了解決某些事，不等入城，他就吩咐道：“明日一早發(fā)放糧草，記得還送來了不少其他的？”

    劉世讓點頭道：“尚有布匹、鹽醋等?！?/br>
    “不止吧？”李善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中年將領(lǐng)，“記得去年你自夸千杯不醉，這次送來了二十壇玉壺春，今夜倒是要試試你的酒量！”

    那人是苑君璋親信何流，蔚州人氏，叔父早年在苑君璋父親苑侃手下為小吏，又娶了苑君璋meimei為妻，聽了這話上前幾步，笑道：“去歲玉壺春，殿下盡許突厥，下官無福享用……”

    李善哈哈大笑道：“若不盡許突厥，如何能一戰(zhàn)功成？”

    那一場夜襲，唐軍大獲全勝，很大程度上都因為白日那場聚飲，李善將送來的玉壺春全都送到突厥營地中了，半夜遭襲，很多突厥人手腳發(fā)軟，暈乎乎的都站不穩(wěn)，死的那叫一個冤。

    “那就多謝殿下了?！焙瘟餍卸Y道：“刺史府內(nèi)已然設(shè)宴，還請殿下……”

    李唐一朝，州府主官的職位一般是總管、都督，前隋一般是刺史，早年王仁恭出任馬邑刺史，建刺史府，一直傳承至今。

    “不急，不急?！崩钌品硐埋R，踱步上前，視線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隨口敘話，談笑無忌。

    “你就是牛斌？”李善拍著一個年紀(jì)和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年前大敗突厥，你斬首三十有二，戰(zhàn)報名次僅次于芮國公、宜陽縣公?！?/br>
    牛斌也是苑君璋特地提起的，是他親衛(wèi)出身，直到去年麾下傷亡慘重，才放出去領(lǐng)兵，此人并不擅領(lǐng)兵，但騎射皆精，直沖猛打為軍中翹楚。

    牛斌低頭行禮，“敢問芮國公如今……”

    “苑公得陛下厚賜，授宅授田，不過那棟宅子雖然地段好，但好些年沒住人了，得修繕一番?！崩钌菩χf：“如今苑公、孝政就在某家莊子暫歇?！?/br>
    劉世讓沉默的站在一旁，看著李善一個一個寒暄過去，到后面不禁神色微動，他記得上次李善來馬邑還是招撫苑君璋，到現(xiàn)在都快四個月了，居然記得這么清楚，姓名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沒有一絲錯處。

    李善竭力表現(xiàn)出他親和的一面……可惜效果不怎么樣，除了牛斌、何流兩個苑君璋嫡系之外，其他人都臉色陰晴不定。

    就在幾個月前，他們都親眼目睹了面前這位青年如何與突厥王子阿史那·摸末結(jié)交，如何在臨行前說出那句“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也都親眼目睹了這位青年如何在突厥營門外逼著苑君璋斬下郁射設(shè)的頭顱。

    所以，看著李善臉上那溫和的笑意，幾乎所有人都心生寒意……上一個被騙的尸首兩分啊，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苑君璋麾下眾將中，以席多、郭子威兩人為首，不過后者在年前那場大戰(zhàn)中，被苑君璋親手?jǐn)貧?，所以現(xiàn)在軍中是以席多為首。

    席多早年是劉武周手下的吏員，后隨之起兵，輾轉(zhuǎn)輔佐苑君璋，也曾領(lǐng)兵上陣，但更多是打理后勤、軍中公文來往以及內(nèi)政。

    席多今年已五十多歲了，身材瘦小，頭頂發(fā)髻隱見銀絲，捋須和李善寒暄，心里卻在琢磨對方此次會以什么樣的手段……他早就收到了苑君璋的來信，很清楚李善的來意。

    席多之下，牛斌、何流、衛(wèi)鵬、郭子恒、杜士遠(yuǎn)等將。

    李善對其中兩人最為關(guān)注，一個是郭子恒，之前被苑君璋在軍中斬殺的郭子威就是他的堂兄，而郭子威是軍中大將中與突厥關(guān)系走的最近的一個。

    另一個是杜士遠(yuǎn)，此人曾是高滿政部將，去年苑君璋猛攻馬邑，高滿政久守?zé)o援，意欲突圍，便是杜士遠(yuǎn)偷襲斬殺高滿政，開門降敵。

    全軍改旗易幟投唐，郭子恒或許會因為堂兄郭子威的死而心懷疑竇，而最為恐懼的應(yīng)該是曾經(jīng)叛變的杜士遠(yuǎn)。

    苑君璋寫下的那份名單中，排在最前面的兩人，正是郭子恒和杜士遠(yuǎn)。

    寒暄多時，眼見夕陽半落，眾人趨馬入城，李善在城門口就放出了明日發(fā)放糧草的消息，又欣然赴宴，與眾人聚飲。

    剛剛坐定，李善就忍不住大笑道：“多謝席公，還記得呢？”

    桌上擺著的是蘿卜燉牛腩、切片的鹵牛舌，以及一碗牛尾湯。

    席多呵呵笑著說：“只可惜已然開春，難以久儲，不然早在前幾日就請宜陽縣公攜至代縣了?！?/br>
    “某嘗嘗……”李善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牛腩，嚼了幾口點頭道：“這廚子火候精到，只是佐料少了幾位，但也足稱美味。”

    秦武通有些詫異，但也只是有些詫異而已，畢竟李唐一朝沿襲前隋，嚴(yán)禁殺牛，沒想到朔州這邊如此肆意。

    而劉世讓木訥的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其實朔州也同樣很少殺牛，他在馬邑都幾個月了也沒吃上過牛rou，但今日卻殺牛設(shè)宴……這說明了一點，席多對李善的到來是抱有善意的，至少不是針鋒相對。

    因為去年馬邑十日，在那場鬧劇后，幾乎所有將校都知道李善最好牛rou，甚至當(dāng)時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還從云州弄了些牛過來……專門為李善弄來的。

    可惜全都喂了狗……白日吃了個飽，喝了個足，晚上就尸首兩分。

    李善讓親衛(wèi)將玉壺春拿上來，自己只是淺酌慢飲，讓薛萬徹與牛斌、何流等人拼酒，最終是一場大醉。

    李善細(xì)致的觀察了郭子恒、杜士遠(yuǎn)兩人，前者大醉，后者幾乎滴酒不沾。

    在自己抵達(dá)馬邑，而且眾人都知曉自己來意的情況下，郭子恒的大醉似乎說明他并無謀劃，而杜士遠(yuǎn)的謹(jǐn)慎似乎是另一面。

    李善沒有直接做出判斷，只在心里不停權(quán)衡……無論如何，這兩人是不能留下的，一個與突厥關(guān)系密切，一個是個先前已有叛變的軟骨頭。

    再過三個月，突厥必然大舉來犯，雖然那時候李靖已經(jīng)到任，但李善也不想埋下這樣的隱患……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總有著影響什么的意愿，日月潭太小了，而代州是他原本大展宏圖之地，即使離開，他也不希望看到之前的努力毀于一旦。

    但這兩人，是殺了還是驅(qū)逐？

    直接斬殺只怕動搖軍心，驅(qū)逐似乎又顯示無容人之量，或者調(diào)入代州、忻州？

    一直到揉著腦袋在去年第一次入馬邑的那棟宅子坐定，李善還在想這個問題，但很快他就暫時將其拋之腦后。

    因為王君昊在門外稟報，“郎君，秦武通到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夜談（上）

    昏暗的燭光邊，李善搶先一步挽起行禮的秦武通，“勿要行禮，托大稱一聲武通兄。”

    “禮不可廢……”

    “武通兄早年為陛下近臣，又馳騁沙場，建功立業(yè)，聽聞足下與臨汾柴家是姻親？”李善笑呵呵道：“算起來還是某的長輩，何敢受禮?！?/br>
    秦武通一怔，堅持行了半禮才落座，“下官弟媳出身臨汾柴氏?！?/br>
    “似乎是霍國公的堂姐？”

    “是?！?/br>
    李善還未離京的時候就聽平陽公主說起過，當(dāng)年關(guān)中之戰(zhàn)，平陽公主單領(lǐng)幕府，秦武通就是其麾下將領(lǐng)，之后平陽公主移駐晉陽，秦武通才與柴紹歸屬李世民麾下，兩人既是姻親，又是同僚，關(guān)系頗為親密。

    李善猜測，李淵挑選秦武通，未必沒有考慮平陽公主的意味……這是不是證明了秦武通的政治立場呢？

    秦武通雖然是李世民舊部，但在武德二年之后就沒有再在其麾下，最重要的洛陽、虎牢、洛水三戰(zhàn)都沒有參與……而之前的柏壁之戰(zhàn)，那是關(guān)乎李唐存亡的大戰(zhàn)，關(guān)內(nèi)幾乎能用得上的將校、兵力都用上了，并不僅僅是秦王府一脈出戰(zhàn)。

    在那之后，秦武通傷重歸家，李世民與其很少有聯(lián)系，畢竟太忙，倒是李淵在年節(jié)時分都賜禮，以示恩寵。

    簡短的寒暄后，李善選擇了單刀直入，“太子、秦王奪嫡，日益慘烈，復(fù)設(shè)代州總管府，亦是東宮、秦王府雙方對峙，如今勉力壓制，只望不壞軍國大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