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很清楚這場戰(zhàn)事的勝負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更清楚這場戰(zhàn)事已經(jīng)與奪嫡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但他并不緊張，也不興奮，似乎去年在驅(qū)馬沖出顧集鎮(zhèn)之后，他在臨陣時就會保持這樣的心境。

    “隴州總管郭孝鉻已率五千偏師北上華亭，務(wù)必不使突厥攻入隴州?！崩钌茮]有心情說什么廢話，開門見山道：“各地府兵大都已然匯集涇州，加上寧州刺史胡演、涇州刺史錢九隴麾下，兵力接近五萬，另有民夫逾萬?！?/br>
    “軍械、糧草不缺，當源源不斷，此事由西河郡公主理?！?/br>
    “遵殿下命?！睖貜┎┢鹕硇卸Y，“當使大軍無后顧之憂?！?/br>
    “彥博公盯著點玉壺春?！崩钌粕袂榍謇?，“若是不夠，孤當上書陛下，請治太長卿竇光大之罪?！?/br>
    “是。”溫彥博嘴角抽了抽，他在去年初與李善同去代州，結(jié)下了一份交情，更因為侄兒溫邦與李善交好，回朝后特地打聽過……聽說過玉壺春一事。

    很顯然，人家邯鄲王是順水推舟，借這次的機會要找京兆杜氏的麻煩呢，征用也就罷了，一文錢都不肯出……問題是關(guān)鍵是這些酒是軍用，從無先例。

    所以，不管是供應(yīng)軍械的武器監(jiān)、少府，還是民部都不肯出這筆錢，溫彥博聽說杜淹被氣得跳腳，還與侄兒杜如晦大吵了一場。

    “孤已令親衛(wèi)提前北上建傷兵營，以收攏傷兵。”李善看向李乾佑，“但此外修建營寨，由長安令主持，涇州、寧州兩地屬官佐之?！?/br>
    李乾佑起身領(lǐng)命，這也是他所擅長的，丹陽房這一代兄弟五人，長兄李藥王早逝，其余四人，就屬李乾佑善文而不擅武。

    “五六萬人，此事不可輕忽。”李善叮囑道：“已過重陽，氣候轉(zhuǎn)冷，當迅速建寨，至少要打定地基?！?/br>
    李乾佑點頭道：“殿下放心，下官已從將作監(jiān)調(diào)用工匠百余，必能完工?！?/br>
    李善深吸了口氣，繼續(xù)道：“大軍當直驅(qū)原州、涇州邊界，此戰(zhàn)首在鎖之，不可使突厥騎兵迂回?！?/br>
    “故孤有意分為五軍，大體并列?！?/br>
    竇軌微微頷首，這是正確的策略，突厥騎兵強就強在能進行大范圍的穿插，封鎖空間是最有效的應(yīng)對手段。

    如果是在草原上或者是在朔州、云州這種地勢平坦的地方那是沒用的，但在如今的地勢環(huán)境中卻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畢竟兩州邊界處道路崎嶇，如果唐軍以并列的陣勢前壓，突厥騎兵很有可能出現(xiàn)一旦穿插就難以回軍的窘狀，除非能一舉攻破唐軍的防線……而這種可能性基本上不可能存在。

    “突厥以騎兵稱雄草原，來去如風，迅如閃電霹靂，而大唐騎兵重在沖陣犀利，一舉破陣，各有優(yōu)劣?！崩钌茡P聲道：“騎兵總管由趙國公蘇定方出任，副總管由左武衛(wèi)將軍段志玄、左監(jiān)門將軍馮立出任?！?/br>
    大唐軍制，向來在軍中單設(shè)騎兵，由主將控之，設(shè)騎兵總管一人，副總管兩人，當年洛陽大戰(zhàn)，出任騎兵總管的就是張士貴。

    去年李善在代州，大力推行騎兵取代車兵，是以蘇定方為主，段志玄、常何為副手……不過后兩位都被驅(qū)逐，之后李善換上了馬三寶與薛萬徹。

    蘇定方已經(jīng)領(lǐng)兵北上，段志玄、馮立出列接令……李客師有些羨慕，騎兵是最容易建功的兵種，不過沒轍，自己雖然也擅騎戰(zhàn)，但比不過段志玄，而且懷仁也不可能讓秦王一脈占據(jù)兩個副總管的位置。

    “段志玄，你乃秦王愛將，馮立，你為太子心腹。”李善肆無忌憚的說：“孤不管這些，此戰(zhàn)若行陰詭手段，別怪孤不給太子、秦王顏面！”

    段志玄、馮立都是臉色一變，前者是想起了前年被驅(qū)逐的舊事，后者也差不多，想起了常何。

    “若馮立被困于亂軍之中，你段志玄若敢頓足，即使立下大功，孤也必斬你首級，反之亦然！”

    李善語氣加重，言語間帶著森森寒意，“原國公史萬寶，可為爾等前車之鑒！”

    自請出征以來，李善在眾將面前始終是溫文形象，此刻卻銳氣逼人，在場諸將無不是沙場搏殺余生，但也不禁閉氣凝神……面前這位郡王手中可是尸山血海。

    屋內(nèi)一片寂靜，好些人的視線都投向了左側(cè)第二位的淮陽王李道玄，當年就是這位郡王斬下了史萬寶的頭顱。

    都已經(jīng)好些年了，當年館陶城內(nèi)的很多事都不再是隱秘，至少在場的諸將都心里有數(shù)，就是邯鄲王從阿史那·社爾手里救回了李道玄，而后者入城第一件事就是殺了史萬寶。

    甚至身為太子心腹的馮立還知道，曾與李善結(jié)怨的崔昊私下提及是李懷仁慫恿李道玄斬殺史萬寶的，但太子也不傻，魏征、王珪等幕僚更是異口同聲，人家早就斷定下博之敗，之后被追殺的那么慘，難不成還要坐以待斃？

    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李道玄略一思索，揚聲道：“張武安、薛萬徹各為其主，但在邯鄲麾下，攜手抗敵，可為楷模?！?/br>
    段志玄、馮立對視了眼，一起拜倒在地，前者高聲道：“此為國戰(zhàn)，愿攜手抗敵?！?/br>
    有一點是公認的，李善統(tǒng)軍，從不看重麾下將領(lǐng)的立場，敢用被滿朝官員懷疑的劉世讓，敢用秦王心腹張士貴，也敢用太子愛將薛萬徹，而這些人都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這三人都一躍而進爵郡公。

    一旁的竇軌、溫彥博心里都有一致的判斷，這位青年郡王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啊，下博一戰(zhàn)，史萬寶頓足不前，顧集鎮(zhèn)一戰(zhàn)，李靖坐視突厥圍攻……這使得李懷仁最為痛恨，也極為忌憚類似的事，所以才會提前言明。

    第八百四十九章 選將（下）

    一軍主帥，當恩威并濟，自出長安，李善先遣親衛(wèi)設(shè)傷兵營，笑迎眾將，但即將開戰(zhàn)，言行大變，對馮立、段志玄的幾句敲打讓眾將凜然。

    李善的視線掃過每個人的臉上，才緩緩道：“分為五軍，孤并臨濟縣公闞棱坐鎮(zhèn)中軍。”

    “酂國公并右千牛衛(wèi)將軍李客師領(lǐng)左軍，淮陽王并右監(jiān)門將軍馬三寶領(lǐng)右軍，涇州刺史錢九隴留守后軍?！?/br>
    竇軌很意外，正常情況下，自己身為副帥，有可能獨領(lǐng)一軍，但這次的戰(zhàn)場并不大，就那么點地方，實際上并沒有這個必要，軍中也挑得出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

    李道玄也有些驚訝，他以為李善不會放竇軌獨領(lǐng)一軍，畢竟當年下博一戰(zhàn)的經(jīng)歷是擺在那兒的，之后幾次大戰(zhàn)，李善雖不親自領(lǐng)軍，但從來都將局勢控于手中，不肯輕易信人。

    比如當年李高遷大敗，眾人均心疑劉世讓舉關(guān)降敵，李善第一時間將其架空，控制住了雁門關(guān)。

    再比如之后招撫苑君璋，李善不敢相信李高遷、李神符，所以堅持請了李道玄北上駐守雁門關(guān)，以保證后路無憂。

    但大部分人的視線都投向了坐在左側(cè)末位的那位虎背熊腰但面目丑陋的青年身上，因為十六衛(wèi)將軍級別中，只有這一個人沒有被點名，當然了，李善的話也沒說完。

    “張仲堅并寧州刺史胡演領(lǐng)前軍。”李善瞇著眼看著邁步上前接令的張仲堅，“你從軍多年，久在塞外，擅騎兵突襲，一旦接令，不可猶疑?！?/br>
    “謹遵殿下之命?！睆堉賵猿谅暤溃骸办浩焖?，縱刀山火海，亦不言退?！?/br>
    五軍之中，兵力最多的肯定是中軍，而實力最強，肯定是前軍。

    對于這場戰(zhàn)事，李善已經(jīng)有了全盤計劃，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實施，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考慮，都需要將前軍握在手中。

    原本李善是準備讓張仲堅和馬三寶搭檔，但抵達安定縣后詢問戰(zhàn)事，多有人提及寧州刺史胡演之勇武彪悍，李善也想起之前竇軌提及此人膽識無雙，技擊不遜尉遲恭，勇武更勝秦叔寶，這才將其與馬三寶調(diào)換。

    當然了，胡演的政治立場也是李善考量的因素，雖然曾經(jīng)參與淺水原大戰(zhàn)，但后來胡演一直出任寧州刺史，并不被視為秦王一脈或東宮門下。

    這樣一來，前軍有張仲堅領(lǐng)軍，又有熟悉地勢兼之勇武的胡演為輔，蘇定方還能隨時領(lǐng)大股騎兵為后盾，只要兩側(cè)的竇軌、李道玄穩(wěn)住陣腳，李善就有充足的信心。

    接下來的兵力調(diào)配，將近五萬士卒，分為騎兵、步卒、車兵，其中騎兵分為輕騎、重騎，步卒更要分為弓弩手、槍兵、刀兵、盾牌兵，甚至還有跳蕩兵……這是以囚犯組成的敢死隊，一般是作為先鋒使用的。

    不過隋唐時期的兵種往往不會分割的特別明顯，弓弩手也是要佩刀的，槍兵也隨時能轉(zhuǎn)換成弓手，盾牌手還能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呢。

    如何調(diào)配兵力，不僅僅是調(diào)配五軍的兵力，還要考慮到兵種的因素，這非?？简炛鲗⒌哪芰Α?/br>
    而這方面也的確是李善的劣勢，不過他也有自知之明，直接讓竇軌領(lǐng)總，李道玄為輔。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討論，最終的決定是前軍以騎兵、弓弩手為主，領(lǐng)近萬兵力，其中輕騎兵與重騎兵各有三千，撤除了慣用的刀手為后盾的模式，畢竟突厥騎兵在沖陣這方面沒什么優(yōu)勢。

    左右兩軍以步卒、車兵為主，以騎兵為輔，各領(lǐng)八千兵力，自從去年復(fù)盤了崞縣一戰(zhàn)后，李善也察覺到自己太過小瞧了車陣的作用，雖然笨拙，移動能力差，但在某些地理環(huán)境下能發(fā)揮出極強的威力。

    比如去年崞縣一戰(zhàn)，一側(cè)是大河，一側(cè)是峻嶺，爾朱義琛以車陣布陣，補之近千騎兵，死死的拖住了阿史那·社爾所率的幾千突厥王帳兵。

    而這一次也一樣，原州、涇州邊界處道路狹窄，正是車陣發(fā)揮威力的時候。

    后軍主要是輜重兵、民夫為主，護衛(wèi)軍械、傷兵營，同時會讓涇州刺史錢九隴率本部人馬駐守，以防突厥穿插迂回。

    李善領(lǐng)的中軍兵力萬余，主要是刀手、盾牌手、槍兵，不過蘇定方、馮立、段志玄的騎兵也直接歸屬李善指揮，隨時準備出擊。

    兵力計算不會太過準確，畢竟這個時代行府兵制，但折沖府是分為上中下三等的，兵力不等，只是一個大概的數(shù)據(jù)。

    出任長史的溫彥博遣派小吏一個個的查看軍冊文書，將府兵名冊一個個的遞交給各個領(lǐng)軍將領(lǐng)，屋內(nèi)登時一片嘈雜。

    李善都蒙逼了，我這么沒牌面的嗎？

    剛剛還肅穆的場景怎么一下子就沒了？

    竇軌瞄了眼李善的神色，湊過來笑著解釋了幾句，李善這才恍然大悟。

    一方面這些將領(lǐng)當年南征北戰(zhàn)，麾下用的大都是關(guān)中府兵，很清楚府兵也有強弱之分，同樣的兵力，戰(zhàn)力卻有區(qū)別，比如岐州的府兵就沒人肯要，當年在洛陽大戰(zhàn)時候表現(xiàn)很差勁，而且在幾個月前又遭受一場慘敗，士氣低迷。

    另一方面府兵都是由折沖府的驃騎將軍率領(lǐng)，但上面還需要以十六衛(wèi)的軍官統(tǒng)率，而這些軍官的指揮能力也有強弱之別。

    比如段志玄與李道玄正在掰扯，他們都在天臺山一戰(zhàn)的最后時刻親眼目睹侯洪濤勇猛沖殺，都想將人搶過來。

    而李客師記得兒子李楷曾經(jīng)提及，王君昊雖然不擅領(lǐng)兵，但勇武不弱蘇定方，是個難得的勇將，正琢磨著能不能調(diào)到身邊來……王君昊是前日才臨時入軍，在左衛(wèi)里領(lǐng)了個中郎將的職務(wù)。

    溫彥博笑著說：“當年秦王統(tǒng)兵攻洛陽，麾下諸將亦是如此爭吵不休，秦王也很是頭疼?！?/br>
    李善無言以對，這樣的場景他是第一次遇到，之前他組建代州軍，一方面是他在代州威望極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是常備軍，代州的折沖府都是有名無實的，所以沒碰到過類似的事。

    但想了想，李善也覺得有趣，這種細節(jié)史書可不會記載。

    第八百五十章 只欠東風

    李善看諸將爭吵不休，饒有興致的看了一陣后也厭煩了，索性去了側(cè)屋，順便將闞棱叫了進去。

    “殿下?！标R棱畢竟是江淮出身，有自知之明，沒有底氣與同僚相爭。

    “人都挑好了？”

    “挑了五百人，加上義父身邊親衛(wèi)，共計六百余人?！标R棱摩拳擦掌，顯得略有些興奮。

    前世的李善就對大名鼎鼎的唐朝陌刀很感興趣，所謂“堵墻而進，人馬具碎”，威力無窮。

    但讓李善詫異的是，在山東、代州幾場戰(zhàn)事中，他見識到了各類兵種，但并沒有看見所謂的陌刀隊。

    前年李高遷棄軍逃竄，李善趕赴雁門關(guān)，闞棱手持一人多高的陌刀立于關(guān)外，力抗突厥騎兵，大發(fā)神威，那是李善第一次看見陌刀。

    之后李善特地問了闞棱才知道，實際上陌刀更多的是在中原甚至江淮地區(qū)使用，北方并不流行，當年闞棱在江淮軍中一度負責軍紀，麾下就有一支陌刀隊，所向披靡，前無堅對。

    李善考慮到這次主要的戰(zhàn)場并不適用騎兵，所以在召闞棱隨軍后，第一時間命其挑選壯漢，組建陌刀隊，而且運氣也不錯，雖然陌刀在北方并不流行，但武器監(jiān)還存有幾百把。

    “六百就六百。”李善點點頭，“持陌刀者，非身高力大者不能使，更何況武器監(jiān)那邊也調(diào)撥出不到一千的陌刀。”

    李善試過幾次，陌刀兩面刀刃，長一人多高，重達十六七斤，這個時代的一斤差不多是后世的一斤二兩左右，也就是說一柄陌刀約莫二十斤。

    不借助馬力，步卒舉著這么重這么長的大刀殺敵，威力自然夠強，但耗費體力也相當?shù)拇螅胀ǖ母€真沒這能耐。

    “陌刀隊留在中軍，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李善囑咐道：“一旦出擊，當迅如雷霆，不可遲疑。”

    闞棱高聲應(yīng)是，興高采烈的去找溫彥博調(diào)撥軍士了，順便把長安令李乾佑叫了進去。

    “叔父?！崩钌菩χ鹕泶蛄藗€招呼，“叔父先坐?！?/br>
    李乾佑坐下笑吟吟道：“殿下有何吩咐？”

    “私下還是稱一聲懷仁更順耳呢。”李善閑扯了幾句才說：“召集民夫修建營寨，不用太過著急……”

    李乾佑一愣，之前李善可不是這么說的，還特地交代要趕在天寒地凍之前。

    “先打下地基，盡量從各個府州調(diào)撥民夫、匠人?！崩钌戚p聲道：“但不要迅速立寨，如今九月中旬，還不算太冷……”

    “但此戰(zhàn)難以速勝?！崩钋舆t疑道：“只恐軍中士卒怨憤。”

    “不要緊?！崩钌茋诟赖溃骸凹Z草充盈，每日飽腹，傷者得以診治，暫時不會生亂?！?/br>
    一頭霧水的李乾佑退下，回頭找到了溫彥博，后者也是一臉詫異，“突厥、梁師都必大掠三州，糧草暫時無虞，此戰(zhàn)當曠日持久……”

    “是啊?！崩钋訐u頭道：“不知邯鄲王如何考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