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先點出了最重要的一點，從代州運輸糧食去馬邑以及顧集鎮(zhèn)，是他還在代州的時候就立下的規(guī)矩，時時刻刻都要保證朔州軍糧充盈，之后代國公李靖和秦武通也一直是這么做的。

    “馬邑能堅守，當年高滿政被數(shù)萬大軍圍攻，直到糧盡才突圍被殺?！崩钌频共皇翘珦模安車猩檬刂?，十三座寨堡，互為犄角，除非突利可汗不惜傷亡猛攻……”

    “若是不惜傷亡，那馬邑、雁門關兩地就能出兵。”李世民剖析道：“只要淮陽王弟抵雁門，劉世讓、李世績再無后顧之憂，突利可汗很難拿下朔州?！?/br>
    說白了，李道玄到任，劉世讓、李世績就不會擔心自己被突厥曠日持久的攻擊，而雁門關那邊毫無動靜了。

    “若無意外，代州無虞。”李善咳嗽了兩聲，“只是突利可汗此番來襲……”

    “懷仁有話直說無妨?！崩顪Y笑罵道：“難道你與其義結金蘭，不敢相信？”

    “陛下說哪里話！”李善有些委屈，側(cè)頭看了眼李世民。

    “嗯，父親去年就已經(jīng)告知孤了?！崩钍烂袢炭〔唤?，“其實早幾年張武安就來信提及了，只是當時不知道你居然與突利可汗結拜為兄弟?！?/br>
    笑談幾句后，李善正色道：“突利可汗為始畢可汗幼子，其父暴斃而亡后，處羅可汗將其趕去了東側(cè)，后頡利繼承汗位后，又再次放逐突利可汗，所以此人重內(nèi)而不重外?！?/br>
    李淵微微點頭，“但此次只怕不同了?！?/br>
    “陛下所言甚是?！崩钌平忉尩溃骸爱斈觐櫦?zhèn)一戰(zhàn)，突利實則被頡利可汗裹挾，后引軍北退，臣才敢快馬追擊逃兵，去年涇州一戰(zhàn)，突利可汗與都布可汗聯(lián)手弒殺頡利可汗，誓取臣之首級，又恰巧梁師都侵吞三州之地?！?/br>
    “說到底，突利可汗前兩次來襲，要么是被迫的，要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而這一次不同，突利可汗與都布可汗會盟，使突厥內(nèi)亂暫平，此次來襲，只怕會竭盡全力?！?/br>
    李世民眉頭大皺，“懷仁是擔心突利可汗行聲東擊西？”

    “是啊?！崩钌茋@道：“早些年突利可汗的領地與河北接壤，而且此次突厥已然事實上分裂為兩部，而如今與幽州接壤的契丹、靺鞨兩部正是歸屬突利可汗統(tǒng)率?！?/br>
    李世民提醒道：“還有蔚州?！?/br>
    “對，還有蔚州，說起來還是歸屬代州總管所轄?！崩钌泣c點頭，“不過蔚州北部乃是黃土地形，溝壑縱橫，騎兵難行，而南部又是群山峻嶺，這些年一直有偏師守御靈丘縣，突厥很難從蔚州攻破防線，所以突利可汗若要聲東擊西，很大可能還是河北?！?/br>
    “與都布可汗不同，突利可汗此次南侵，很大程度上還是為了取得一場勝戰(zhàn)，乃至于劫掠財物、人口，所以舍棄關內(nèi)道、河東道轉(zhuǎn)而攻打河北道，是很有可能的?！?/br>
    “河北……”李淵覺得有些頭痛，他留下李善與二郎，主要是為了合計接下來都布可汗的動作。

    突利可汗來了，都布可汗不可能沒有動作，是延州防線，還是靈州方向，有沒有可能是隴西方向……但沒想到，這個議題還沒開始，李善就提出了這個疑問。

    思索片刻后，李淵轉(zhuǎn)頭看向李世民，在軍事策略上，即使是離心離德的當年，他最信任的還是這個次子。

    “有可能?！崩钍烂癯烈髌探o出了這個有些模棱兩可的答案，“自燕郡王羅藝入京之后，天節(jié)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被羅藝帶去隴右道的河州，接任幽州都督的是王君廓?！?/br>
    “去歲王君廓回京出任雍州別駕，如今出任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幽州都督出缺，一直是長史李道玄領總，直到前些日子廬江郡王李瑗罷少府卿，轉(zhuǎn)幽州都督?！?/br>
    “李瑗?！崩顪Y立即搖頭，“此人無軍略！”

    李淵回京之后已經(jīng)漸漸的開始動手做廢太子的準備工作了，其中宗室這一塊是一個重點，襄邑王李神符現(xiàn)在非常老實，宗室子弟中唯一還出仕而且依附東宮的就是廬江郡王李瑗，所以李淵才會將其打發(fā)出京，還找了個肥差……幽州都督。

    但在突厥、契丹、靺鞨可能來襲的情況下，李瑗是擔當不起這個重任的，早年他隨李孝恭攻打蕭銑，毫無建樹，在洛陽虎牢之戰(zhàn)后出任河北最重要的洛州總管，結果劉黑闥二度起兵，李瑗直接一溜煙逃回了長安，與齊王李元吉一時喻亮。

    “李玄道？”李淵看向李世民，這位幽州長史是天策府屬官，而且還是十八學士之一。

    “隴西李氏姑臧房子弟?！崩钍烂裎⑽u頭，“雖有才略，但未有領兵之能。”

    頓了頓，李世民笑著看向李善，“既然懷仁猜測突利可汗可能在河北異動，當有舉薦?！?/br>
    李善笑了笑并沒有否認，河北諸將，是除了代州之外，他最為熟悉的一批將領了。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河北

    當年李善就是在山東一躍而起而名聲鵲起的，雖然當時只是籌謀定計，甚至都沒個正式的身份，遠不能與后來的代州長史、靈州道行軍總管相提并論。

    但李善先助唐軍大敗劉黑闥，后與李世民暗通款曲，借凌敬、蘇定方等舊部收復河北各州府，對那些高級將領非常了解……因為這一世太子李建成沒能撈到這場戰(zhàn)功，從而導致了東宮很難插手河北山東各地的州府，所以如今大體上保持了原狀。

    “道國公田留安。”

    這是李善提出的第一個人選，同時也是他必須提出的第一個人選，因為這是他當年在山東交往最多最深的人。

    李世民想了想，提出了另一個人選，“程名振?！?/br>
    從職務上來看，田留安如今仍然是魏州總管，而程名振是洛州總管，但洛州是河北道的地位很高，有點類似于河東的并州總管、代州總管，對其他的州府是有管轄權的，一旦有變故，洛州總管是當之無愧的魁首。

    李淵微微點頭，“記得二郎在河北道還有些人手？”

    如果是以前，李淵只會忌憚、提防以及排斥，但現(xiàn)在不同了，太子李建成是肯定要廢的，頂多留下一命，四子李元吉已經(jīng)被趕往蜀地，成年皇子中只有李世民一個人了。

    一邊問著，李淵一邊眼角余光掃了掃李善，一個月前在仁智宮的一次敘談中，李淵問秦王何許人也？

    讓李淵意外的是，李善并沒有評價李世民的豐功偉績，而是說了這么一句話……這是個力求完美的人。

    也是這句話讓李淵放下了所有的忌憚，的確如此，二郎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會小心翼翼，會謹慎而守住本分……后來李世民的所作所為也證明了李淵判斷的正確。

    就在昨天晚上，李淵還在心里想著呢，懷仁堪為吏部尚書……呃，李善對此的判斷依據(jù)其實是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李世民是被逼無奈才選擇兵變的。

    什么叫被逼無奈？

    不是說太子、齊王的咄咄逼人，而是李世民看到了李淵的態(tài)度，確認自己不可能以正常的程序入主東宮，坐上皇位。

    從這一點來說，李世民的確是個力求完美的人。

    李世民坦然直言，“尚有定州總管雙士洛，冀州總管王緒，趙州刺史齊善行，貝州刺史薛忠。”

    這四個人都是當年李世民征伐河北帶去的，洛水大捷之后留在了山東，其中齊善行還是竇建德的舊部，其中薛忠還擔任過李道玄的長史，后來還將女兒嫁給了李道玄。

    李淵在腦海中回憶著河北道的地圖，遲疑問道：“易州總管何人？”

    “右武衛(wèi)將軍桑顯和?！?/br>
    易州位于幽州的西南側(cè)，一旦胡人破幽州，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易州。

    “噢噢，是他啊?！崩顪Y捋須思索，“此人倒是有軍略之才，曾……應能有所作為?！?/br>
    看李淵說到一半就改口，李善一臉的懵懂，他知道這個桑顯和，當年也是下博一戰(zhàn)大敗，率兵南竄，一路逃回了洛州，毫發(fā)無損，堪稱神速。

    李世民微垂眼簾沒吭聲，桑顯和乃是前隋留在關中的重要將領，是長安留守屈突通的部將，當年李淵晉陽起兵攻入關中，桑顯和曾有杰出表現(xiàn)，險些擊敗了劉文靜……雖然如今李淵、李世民父子之間再無間隙，但劉文靜是他們心中難解的一個結。

    劉文靜被殺，說起來是裴寂干的，但實際上劉文靜與李世民之間的關系太過密切，才是原因……那時候，太子、秦王之爭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后來桑顯和獻上潼關，又勸降屈突通，但并沒有參加后來的洛陽虎牢之戰(zhàn)，而是武德四年末被調(diào)往了河北。

    “不宜設河北道行軍總管府或元帥府?！崩顪Y首先做出這樣的判斷，然后再說：“命程名振親自率兵北上，調(diào)田留安、齊善行、王緒等將，屯于莫州，以為后盾?！?/br>
    李世民、李善都點頭同意，其實突厥侵襲的重點還是在關內(nèi)道，所以河北那邊不需要大動干戈，一旦設總管府或元帥府，那糧食、軍械的消耗就大了，只讓程名振率眾將北上，駐軍莫州，最為合適。

    莫州位于幽州南側(cè)，與幽州、易州都接壤，一旦幽州失守，程名振只需要扼制突厥攻勢，只守不攻，問題就不大，而且運河也直通莫州，糧食運輸也很方便。

    全盤考慮了一遍后，李淵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幽州，“廬江郡王李瑗……二郎或可遣派將領為幽州司馬?！?/br>
    李世民想了會兒，說起來自己麾下英杰濟濟，但經(jīng)歷了天臺山、仁智宮兩戰(zhàn)后，折損頗重，侯君集、李孟嘗、尉遲恭、張公瑾、張士貴、薛萬鈞都外出，如今長安城內(nèi)也只有張琮、李客師、王君廓、黃君漢、秦瓊、程咬金等將。

    但有的人李世民是不會放出去的，比如秦瓊、程咬金，有的人李世民放心不下其能力，比如張琮、李客師，王君廓也不太合適，去年才卸任幽州都督，現(xiàn)在去做幽州司馬？

    河北諸將都是一州總管，比如齊善行、田留安，如果是轉(zhuǎn)任幽州都督還行，從一州總管轉(zhuǎn)任幽州司馬，那是降職，也不妥當。

    想來想去，李世民問道：“父親，黃君漢如何？”

    “黃君漢？”

    “此人瓦崗出身，隨孩兒歷洛陽虎牢、洛水等戰(zhàn)，雖未有獨當一面，但勇烈無雙?！?/br>
    李淵與李善都聽出了李世民的言外之意，按道理來說，幽州如今駐軍數(shù)萬，實力雄厚，但廬江郡王李瑗是個沒什么膽魄的，就怕他在突厥來襲的時候，一溜煙跑的沒影了，黃君漢有勇烈之名，應該不至于此。

    人事安排結束之后，李淵讓李世民回頭與民部尚書溫彥博商議，河北凋零多年，糧草供應只怕不足，肯定是要從中原輸糧的。

    河北這邊的事情談妥后，李淵才將話題轉(zhuǎn)回了關內(nèi)道，“懷仁，以你之見，都布可汗會攻靈州還是夏州？”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無中生有的擔憂

    其實李淵也是沙場老將，軍事指揮能力就算不是頂尖，但至少眼光是頂尖的，不然在前隋時期也不會讓楊廣猜忌，還問李淵的侄兒……你舅舅還沒死啊？

    突厥攻關內(nèi)道，大舉來襲，路線上只可能是兩條路，要么是攻打夏州，攻破蘆子關，侵入延州，然后從丹州南下攻打同州，同州是與京兆接壤的。

    這是最快捷的一條路了，但這條路的難度也是擺在這兒的，一方面大唐在這兒屯有重兵，另一方面地勢起伏，山脈橫行，突厥騎兵想從這兒突破，難度實在太高了。

    當然了，突厥侵入延州之后也可以不南下，選擇向東攻入慶州，雖然慶州是個盆地兼黃土溝壑區(qū)域，但東依子午嶺，西靠六盤山脈，也不是個什么好的選擇。

    另一條路就是靈州了，雖然說唐軍后有原州七關為后盾，突厥很難攻入原州，但靈州、鹽州、會州卻是突厥能大展身手的區(qū)域。

    李世民與李善討論著各條路線的優(yōu)劣，互相補充，前者在戰(zhàn)略眼光上要高得多，后者畢竟是大唐唯一與突厥開戰(zhàn)且兩度大勝的主帥，而且還有個穿越者的身份。

    “其實突厥若是攻打關內(nèi)道，優(yōu)勢并不明顯?！崩钌葡肓藭?，“這也是始畢可汗、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始終以主力攻河東的原因。”

    “但懷仁降服苑君璋，馬邑歸唐，又在朔州多設寨堡，突厥難破雁門關。”李世民笑著說：“故突厥不得不攻關內(nèi)道。”

    “秦王殿下過譽了。”李善搖搖頭，“主要還是因為都布可汗與突利可汗會盟而裂的原因，雙方以云州為界，都布可汗只能攻關內(nèi)道……以及隴右道。”

    “隴右道？”李淵有些意外，但沒有繼續(xù)問，而是轉(zhuǎn)而問：“懷仁，張仲堅可曾來信？”

    “來了兩封信。”李善坦然道：“第一封信是因為靈州總管郭孝恪，張三郎與其有些不合，天策府大將侯君集抵靈州后說合，但因為張三郎將部分戰(zhàn)馬轉(zhuǎn)去延州，郭孝恪大怒……”

    “聽二郎提及?！崩顪Y嘆了口氣，心想代州那邊不安分，靈州這邊也好不到哪兒去，“原州戰(zhàn)事時候，郭孝恪就……二郎當嚴加管束?！?/br>
    李世民也是無語，只能應了聲，這是沒辦法的事，靈州大捷之后，梁國覆滅，竇軌轉(zhuǎn)去延州道，李道玄、薛萬徹、張士貴、胡演等將領要么回京，要么轉(zhuǎn)任，等到蘇定方回京后，靈州軍內(nèi)也只有張仲堅拿得出手了。

    偏偏張仲堅的資歷太淺了，蘇定方的資歷已經(jīng)很淺了，沒有參加過洛陽虎牢、洛水戰(zhàn)事，而張仲堅直到前年才正式歸唐，還是李善出任靈州行軍道總管時候，力排眾議命其獨領前軍。

    但郭孝恪、侯君集這些將領都是跟著李世民參加過洛陽虎牢之戰(zhàn)，甚至參加過柏壁、淺水原大捷的，哪里會服氣張仲堅。

    李善也沒啥話說，他心里有數(shù)，李淵將自己留下來，很大程度就是因為擔心靈州那邊張仲堅掌控不住局勢，畢竟靈州在地勢上對突厥騎兵非常有利，一旦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潰敗，對大唐的打擊就比較大了。

    從武德六年開始，大唐漸漸展現(xiàn)出了雄國風采，兵鋒銳利的一面，吐谷渾被打的潰不成軍，突厥三任可汗都鎩羽而歸以至于元氣大傷。

    如果靈州軍大敗，對大唐正在上升的士氣、信心的打擊會相當?shù)拇蟆?/br>
    但對此，李善也沒有其他的什么好辦法，他倒是想讓蘇定方取代張仲堅，但這可能嗎？

    不說其他的，先后四任靈州軍主帥都是魏嗣王一脈，你李懷仁是要將靈州軍視為私軍了嗎……李淵、李世民未必會這么想，但這種觀點是肯定在朝中有市場的。

    咳嗽了兩聲后，李善再次將話題轉(zhuǎn)到了隴右道，“去歲突厥元氣大傷，有沒有可能與鐵勒聯(lián)兵，若是如此，隴右道就有點不穩(wěn)了?！?/br>
    李淵眉頭微蹙，看了眼李世民，二郎前幾日也對隴右道頗多擔憂。

    李世民猜到了李淵在想什么，笑著問：“懷仁為何如此認定？”

    李世民并不心虛，他與李善討論過代州，但并沒有討論過隴右道。

    “武德五年，頡利可汗大寇河東，遣派偏師劫掠靈州，后轉(zhuǎn)入涼州，攻入隴右道，殺入秦州，側(cè)擊隴州，攻破大震關，距離長安不過百多里。”李善解釋道：“如今隴右道之北，以及西北側(cè)，皆是鐵勒九部的領地，主要是薛延陀部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