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結(jié)社率的預(yù)感是正確的，但他猜測的方向卻是錯誤的。

    大戰(zhàn)的起點的確是由阿史那·結(jié)社率而起，但這位突厥王子在迅速離開赤塘關(guān)之后，提著的心漸漸放回肚子里……在他看來，唐軍想要毀諾，必然是咬著自己的屁股。

    就在阿史那·結(jié)社率率四千突厥騎兵繞過了系舟山，即將轉(zhuǎn)而向北行軍的時候，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陡然傳來。

    站在坐騎上，回首遙遙眺望，大股唐騎的出現(xiàn)讓阿史那·結(jié)社率臉色大變，要命的是，唐軍出現(xiàn)在了突厥的背后……而突厥剛剛轉(zhuǎn)而向北。

    劉黑兒選擇的戰(zhàn)機(jī)無可挑剔，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完美的出現(xiàn)在了突厥軍的背后，如果順利的話，能直接呈現(xiàn)出騎兵對陣中最有優(yōu)勢的追擊戰(zhàn)。

    但劉黑兒并不覺得這場戰(zhàn)會很輕松，原因也很簡單，為了避開突厥斥候的查探，他今日正午之前一直在天門關(guān)以南，距離戰(zhàn)場較遠(yuǎn)，導(dǎo)致趕到的時候，突厥已經(jīng)繞過了大半個系舟山，已經(jīng)有了騰挪的空間。

    雖然劉黑兒沿著呂梁山外圍北上，及時而且完美的咬住了突厥的尾巴，但六千唐騎對陣四千突厥，不敢言勝……李善的計劃是讓劉黑兒截住阿史那·結(jié)社率的。

    甚至劉黑兒還擔(dān)心突厥反過來將自己纏住，再集中兵力……吃掉自己的可能性不大，但將自己擊潰的可能性是有的。

    畢竟，如今已處于系舟山與呂梁山之間的地帶，地勢相對平坦，空間不小，是足以容納突厥大軍回身一擊的。

    劉黑兒手中微微勒了勒馬韁，沒能成功截住突厥留守兵力的退路，意味著失敗……但并不意味著戰(zhàn)略的失敗。

    就在劉黑兒琢磨要不要改變計劃，放緩行軍速度，遙遙威脅對方的時候，率千余唐騎的薛萬鈞已經(jīng)迅如閃電，勢若奔雷一般殺入突厥后陣了。

    薛萬鈞、薛萬徹兄弟在戰(zhàn)場上都堪稱萬人敵，而此次代州軍大敗，偏偏又不是真的打不過，而是后路連續(xù)兩次被襲而敗，心里早就憋屈的不行了。

    如今抓住機(jī)會，薛萬鈞沖在最前面，高聲呼和，右手持槊，左手拎著一塊盾牌略略遮擋頭臉，身上的明光鎧上已經(jīng)遍布羽箭。

    一聲暴喝聲后，薛萬鈞猛地擲出盾牌，偌大的盾牌平平的被擲出數(shù)十步，不僅擋住了最后一波平射的羽箭，并且將三四個突厥兵砸翻落馬。

    隨后薛萬鈞不管不顧的殺入陣中，右手馬槊，左手長刀，亂劈橫掃，身后的唐騎士氣大振，順勢殺入陣中。

    后方的劉黑兒臉色不太好看，暗罵了幾句，沒想到是個憨貨……萬一被纏住，你讓我救還是不救？

    救就可能導(dǎo)致自己也被纏住，不救……薛萬鈞可是太子殿下愛將，還是薛萬徹的兄長。

    心思急轉(zhuǎn)之下，劉黑兒正要指揮全軍向前，卻聽見前方的士卒的呼和聲。

    “突厥逃了，突厥逃了！”

    劉黑兒精神大振，親自跳上馬背眺望，數(shù)千突厥大軍，居然在薛萬鈞的猛攻之下就此潰散。

    一旁的副手安元壽疑惑道：“或有援軍，或四散后……”

    “不可能！”劉黑兒厲喝道：“全軍向北，加速進(jìn)擊！”

    劉黑兒本就是胡人出身，非常熟悉草原部落的作戰(zhàn)方式，潰散的突厥兵力并沒有四散向各個方向，而是大致沿著東北方向，那是突厥退兵的方向……也是必定有突厥屯有重兵的地點，秀榮縣。

    所以，不可能是佯敗。

    而劉黑兒也已經(jīng)提前在系舟山內(nèi)布置斥候，至今沒有突厥回軍的消息傳來，可以肯定，阿史那·結(jié)社率所部是真的潰敗。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劉黑兒、安元壽分率兩支騎兵越過薛萬鈞所部，向東北方向追擊，殺得突厥喪魂落魄。

    說起來難以理解，其實非常好解釋……突厥大軍北返，留守的兵力軍心不穩(wěn)，幾乎沒有任何的戰(zhàn)意。

    在唐軍追擊發(fā)生的時候，所有的突厥人都希望能迅速逃到秀榮縣……畢竟距離秀榮縣也就幾十里而已，誰愿意留下來擋著沖陣犀利的唐騎，將生的希望留給別人？

    如果四散而逃，大部分兵力還能保存，但沿著一個方向……還沒有完全出系舟山的范圍呢，大量騎兵導(dǎo)致道路擁擠，既不能迅速遁走，也沒有辦法組織起防御，只能淪為唐騎一次次沖陣屠殺的目標(biāo)。

    安元壽還記得住李善的吩咐，遙遙看見秀榮縣就回軍了，反正滯留在后面的突厥兵力還不少，戰(zhàn)功有的撈。

    而薛萬鈞卻是不依不饒，咬著阿史那·結(jié)社率一直殺入秀榮縣，在兩千余突厥騎兵的接應(yīng)下，居然生擒阿史那·結(jié)社率才施施然回返。

    半個時辰后，面對阿史那·結(jié)社率憤慨的叱罵，李善很奇怪的嘆道：“突利可汗不知，難道率兄也不知嗎？”

    “難道你忘了當(dāng)年郁射設(shè)是如何死在馬邑的？”

    “當(dāng)年摸末兄也問了這個問題……”

    “分屬兩國，刀劍相向，你死我活，這有什么好問的呢？”

    阿史那·結(jié)社率面色灰敗，的確，當(dāng)年他是親眼看著當(dāng)年馬邑城內(nèi)，李善是如何與郁射設(shè)相談甚歡，是如何一見如故的，最終是如何被砍下頭顱的……

    但下一刻，李善口風(fēng)一轉(zhuǎn)，“平心而論，孤也不愿大戰(zhàn)，畢竟社爾兄已返草原。”

    看了眼阿史那·結(jié)社率，李善用溫和的口吻道：“還請率兄告知突利可汗，攜帶少量糧草出關(guān)，大部分糧草、財貨還是留下吧?！?/br>
    阿史那·結(jié)社率一臉的懵逼，你又要放走我嗎？

    當(dāng)年放走我，導(dǎo)致突利可汗與頡利可汗公然決裂，這次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選擇和配合

    正在定襄縣組織人手運送大批糧草、財貨的突利可汗知道消息后，覺得自己的一片心是喂了狗！

    畢竟運送這么多物資也是需要大量人手、牲畜的，突利可汗不得不擄掠來大量的青壯……甚至公然許諾，必然在朔州放歸！

    人家邯鄲王……不，魏嗣王李懷仁領(lǐng)大軍而來，我也不敢不放還啊！

    我一個突厥大汗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證，你李懷仁居然不要臉皮的來追殺？

    昨天才定下的盟約，你今天就要反悔？！

    突利可汗是火冒三丈，立即率領(lǐng)五千王帳兵親自趕到了秀榮縣，然后見到了剛剛被放歸回來的阿史那·結(jié)社率。

    阿史那·結(jié)社率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后又道：“當(dāng)年馬邑，他也是如此……”

    一見如故，當(dāng)夜回返夜襲……這次不錯了，至少過了一夜呢。

    突利可汗拉著臉在心里盤算，李懷仁到底想干什么？

    按照李懷仁的說法，此次都布可汗元氣大傷，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勢力膨脹……這種說法有一定的可信度。

    但既然如此，完全沒有必要退讓后再行追擊……直接在并州就能動手了，三萬余唐騎對陣五萬突厥，唐軍兵力略為吃虧，但士氣高昂，而且占據(jù)地利，而突厥急著北返草原，就算不敗，也必然損失不小。

    一旦敗北，很可能會立即北竄，不會再攜帶那么多糧草、財貨以至于拖延速度。

    更何況，昨日李善完全沒有必要將近萬唐騎駐扎黃丹鎮(zhèn)這件事透露出來……關(guān)鍵時刻北上忻州，或者猛攻赤塘關(guān)，都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突利可汗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哎，這個真的不能怪他，誰讓阿史那·社爾那么不爭氣，關(guān)鍵時候居然死了呢。

    突利可汗更想不到，如今李善的目標(biāo)并不在于那些突厥騎兵，而在于他突利可汗本人。

    只要突利可汗一死，阿史那族內(nèi)雖然還有不少族人，但很難挑出一個能服眾的人物，更何況外面還有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建國自立的薛延陀部落呢。

    遲疑良久后，突利可汗率兵南下，遙遙眺望唐軍，遣派人手，試圖與李善敘談。

    中軍處的李善哈哈一笑，“當(dāng)日就言明，再也不見，再也不見，何能毀諾呢?！?/br>
    一旁的張士貴、秦瓊、李道宗等人個個都不吭聲……這話說得大家都想吐槽啊，你不肯毀諾，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馬周幽幽道：“真的再也不見？”

    “真的。”李善義正言辭道：“若逃遁，自然不見，若生擒，必然不見……不過若斬其頭顱，倒是能見一見?！?/br>
    好嘛，活的不見，死的能見。

    等了良久之后，突利可汗也沒等到答復(fù)，心里驚疑不定，即使是要撕破臉，即使是要毀諾，也不至于面都不肯露吧？

    “真的是李懷仁放歸你？”

    面對兄長的問詢，阿史那·結(jié)社率肯定的點了點頭。

    突利可汗有些狐疑，他聯(lián)想起之前敘談時候李善所說的受唐皇猜忌……他甚至都已經(jīng)開始懷疑唐軍是臨時換帥了。

    哎，李善的表演顯然極富感染力。

    不能怪突利可汗太傻，太好糊弄……因為唐軍、李善的行為顯然是不符合邏輯的。

    突利可汗遣派兵力繼續(xù)往西南方向，但唐軍毫不猶豫的撤軍，突厥兵力回師后，唐騎又緩緩進(jìn)逼，同時遣派小隊騎兵開始撲殺突厥斥候游騎。

    看看天色不早了，李善索性調(diào)頭，讓秦瓊、劉黑兒兩人主持，自己率親衛(wèi)在系舟山西側(cè)，嵐水河畔的鎮(zhèn)子落腳，此時隨軍北上的部分步卒已經(jīng)走山路抵達(dá)，搭建帳篷……畢竟隨時都會下雪，不可能露宿野地。

    這一日，唐軍、突厥加起來萬余騎兵，就在秀榮縣西南出來回拉扯，直至日落。

    唐軍并沒有大舉北上與突厥大戰(zhàn)的企圖，突利可汗略為放心了點，但同時也更加提心吊膽……原因很簡單，李懷仁放歸阿史那·結(jié)社率的同時提出了條件。

    不是不可以商量，但李懷仁居然連面都不肯露，這顯然有悖常理……突利可汗完全不知道李善到底想干什么。

    最終突利可汗的選擇是，命阿史那·結(jié)社率、阿史那·蘇尼失連夜運送糧草、財貨，盡快出塞，自己親率王帳兵屯于秀榮縣對峙唐軍，視糧草運輸速度緩緩撤離。

    落日漸漸被群山遮蔽，最后一絲鮮紅的光線投射在蘇定方身上的鎧甲上，映射出一片緋紅。

    一日夜的狂馳，蘇定方、尉遲恭、薛萬徹率萬余唐軍從代州趕到了管涔山腳的行宮，這兒距離寧武縣只有三十里，距離樓煩關(guān)只有四十里。

    管涔山在隋唐時期名氣不小，兩百年前北魏孝文帝就將管涔山的天池辟為皇家游獵園林，前隋楊堅、楊廣再到李淵都曾經(jīng)在此游獵避暑……嗯，楊廣當(dāng)年雁門被圍，就是在天池游獵后，從樓煩關(guān)出塞的。

    薛萬徹在代地時日不短，尉遲恭更是朔州人氏，兩人都有些急不可耐，而蘇定方卻是沒什么表情，一個時辰下令在此安營扎寨，顯然是不準(zhǔn)備即刻進(jìn)擊。

    遠(yuǎn)處有三五騎兵的身影出現(xiàn)，尉遲恭低聲提醒正在思索的蘇定方，“斥候回來了?！?/br>
    這一次李善將最信任，也是歷次大戰(zhàn)建功頗多的范十一撥給了蘇定方。

    “寧武縣未被攻破?！狈妒惶埋R，“樓煩關(guān)恢河已然斷流，窺見有突厥騎兵出沒，擒獲兩名俘虜，約莫千余突厥，不過新城約莫有三千突厥駐守?！?/br>
    新城隸屬朔州，位于樓煩關(guān)西北側(cè)十余里處。

    尉遲恭看向蘇定方，“摸黑應(yīng)該能拿下樓煩關(guān)?！?/br>
    “新城城墻破損，明日清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應(yīng)該能掃除三千突厥?！毖θf徹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若是馬邑、桑喬鎮(zhèn)未被攻破，劉世讓、李世績應(yīng)該還能湊出數(shù)千騎兵，雁門關(guān)外道路盤旋崎嶇，萬五精騎，足以封鎖雁門關(guān)。”

    一萬五千的騎兵，足夠了……雖然雁門關(guān)在突厥手中，但突厥出兵不能迅速，也不可能大股兵力涌出。

    尉遲恭蹙眉道：“就怕會腹背受敵?！?/br>
    “不會。”薛萬徹咬著牙道：“昨日詢問俘虜，突利可汗在朔州留有兩萬騎兵，但若是馬邑、桑喬鎮(zhèn)、顧集鎮(zhèn)未被攻破，這兩萬騎兵顆粒無收，看到大軍來攻，難道不會遁走？”

    尉遲恭遲疑了下，這話的確有道理，唐軍以萬余精騎破樓煩關(guān)，封鎖雁門關(guān)，顯然是要圍殲侵入河?xùn)|的突厥大軍的企圖，留守朔州的突厥兵力遁走的可能性很大。

    但問題是這種事誰都不敢擔(dān)保，萬一腹背受敵，不僅封鎖不住雁門關(guān)，還有被擊潰的可能。

    尉遲恭看向了蘇定方，圍攏過來的李孟嘗、張寶相、曲鴻、胡演等將領(lǐng)也都看向了蘇定方。

    魏嗣王言明，大軍行止，皆由趙國公蘇定方所轄。

    “糧草還能支撐三日。”蘇定方啞聲道：“明日黃昏時分動手，先破樓煩關(guān)，后破新城?！?/br>
    “明日黃昏？”尉遲恭大為驚訝，就算這一日夜疾馳，人困馬乏，歇息一夜也差不多了，畢竟有行宮在，擠擠總擠得下去，為何還要等到明日黃昏？

    李孟嘗試探問：“等河北那邊？”

    “嗯?！碧K定方點頭，“程名振自并州啟程，途中還要召集府兵，明日黃昏時分才能抵達(dá)易州，而且不僅要攻破飛狐徑，還需攻占靈丘。”

    尉遲恭用力攥著馬鞭，“好，那就明日黃昏動手……呃，既然寧武縣未被攻破，理應(yīng)還有些糧草儲備，能讓二郎們吃飽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