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尉遲恭搓了搓手，“若是此戰(zhàn)功成……”

    周圍眾將雖然都沒說什么，但人人都顯得有些激動……如此大范圍的包抄封鎖，若是能大敗突厥，甚至擒殺突利可汗，這樣的戰(zhàn)功，這樣的戰(zhàn)例，人人都能留名青史。

    嵐水旁的鎮(zhèn)子內(nèi)，偌大但有些殘破的宅子里，李善雙手放在炭盆上取暖，視線落在懸掛在木墻壁上的地圖上。

    出身河東的溫大雅舉著燭光侃侃而談，“原平故城，兩漢原平縣，位于代州崞縣南三十五里，北據(jù)唐林崗，當山河之沖，扼南北之要?！?/br>
    “忻、并兩州，首重赤塘關(guān)，但忻、代兩州，首重崞縣、原平?！?/br>
    屋內(nèi)眾人都點頭贊同，代州最重要的自然是雁門關(guān)，但如今突厥大舉破關(guān)而入，最重要的就是崞縣、原平。

    “陽曲經(jīng)忻州、至代州，南北通衢，必取道崞縣、原平，舍此別無他途?！睖卮笱爬^續(xù)道：“崞縣、原平一帶，東西兩面為高山峻嶺，中部地勢平坦，但有滹沱河由西南往東北方向，突厥兵力不易展開?！?/br>
    當年馬三寶、爾朱義琛、李楷就是守住了崞縣，才得以保證雁門關(guān)不至于腹背受敵，才有了后來李善的三破突厥。

    而李道玄臉色不是太好看，這些道理他也懂……當日舍棄雁門關(guān)南下，他第一選擇就是扼守崞縣，卡住這條“忻代走廊”，使突厥不能大舉南下。

    但突厥來勢太快，南下的代州軍都沒能組織起什么防御就被奔襲來的突厥騎兵擊破，不得不繼續(xù)南下。

    李善緩緩起身，踱步在地圖前，細看了會兒后，“確是兵家必爭之地，崞縣太遠，但原平一地……北有滹沱河，南有沙河，只需三千步卒配以車陣，突厥難破?！?/br>
    “若蘇定方、程名振能攻入代州，南下至崞縣，就能鎖死突厥，突利可汗必在其中?！瘪R周搖搖頭道：“但突利可汗屯兵于秀榮，不可能不在崞縣、原平布置重兵?！?/br>
    韓良贊同道：“突利可汗屯兵于秀榮，無非是掩護定襄的糧草、財貨北上，不然理應(yīng)屯兵崞縣或原平?！?/br>
    “如今局勢，不宜弄險?！崩钌品駴Q了段志玄之前提出的建言，這廝企圖率兵北上，繞過秀榮縣，直撲原平，卡住突厥退路。

    看了眼段志玄，李善哼了聲，“若是魚死網(wǎng)破也就罷了，就怕魚未死，網(wǎng)已破?！?/br>
    “若是將突厥逼到絕境，突利可汗率兵再度南下，攻略并州……”李道宗也不贊同段志玄的提議，“趙國公所部萬余騎兵，如今中軍兵力不足，難以抵御。”

    馬周用非常確定的口吻說：“如今突厥行止遲緩，但若是攻占原平，突利可汗再蠢也知曉了……”

    段志玄也不吭聲了，的確如此，一旦卡住突厥的退路，突利可汗立即就能明白過來，唐軍的目標就是他，那到時候……誰都不知道突利可汗會做什么，再度攻入并州也是可能的。

    來回踱步良久，李善做出決定，“放他們北上！”

    “命秦武通、劉弘基挑選五千精卒，攜帶戰(zhàn)車……突利可汗不是留了幾千匹良駒嘛，別舍不得用！”

    “待突厥北上后，以步卒守住……”李善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動，最終落在了原平縣的南側(cè)，“唐林崗?！?/br>
    “只要守住唐林崗，就能將突厥封鎖在代州境內(nèi)。”韓玲笑道：“進退自如，可擇時進擊?！?/br>
    李善微微搖頭，太難說了，誰都不知道蘇定方能不能封鎖住雁門關(guān)，也不知道程名振能不能攻破飛狐徑、靈丘縣，就算有一方得手，也難畢全功。

    需要東西兩側(cè)幾乎同時得手，才能成功的將突厥兵力封鎖在代州。

    古代戰(zhàn)場上，這樣大范圍的戰(zhàn)略包抄，時間上的配合……只能靠領(lǐng)軍將領(lǐng)自身的選擇。

    這里面大都是運氣，而不是能力。

    具體到這次的戰(zhàn)場上，李善需要的不僅僅是蘇定方、程名振的配合，甚至需要突利可汗的配合。

    李善在心里琢磨，如今自己只能與突利可汗這么對峙，盡量拖延時間，但如果拖的太久了，拖到蘇定方、程名振都得手了，突利可汗還在忻州境內(nèi)，那就有點cao蛋了。

    至少忻州境內(nèi)，突利可汗麾下能拉出三四萬大軍，而李善麾下如今的騎兵也就萬余，后方的數(shù)萬步卒很難迅速趕到。

    如果這時候鬧出點動靜來……將突利可汗驚走就好了。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意外的戰(zhàn)機

    十月二十五日，陰，有風。

    系舟山西北方向，李善與任城王李道宗、淮陽王李道玄、張士貴等領(lǐng)中軍屯于此地，東側(cè)六七千唐騎由劉黑兒與秦瓊分率，輪番或進逼，或后撤，或與突厥進行小范圍的交戰(zhàn)。

    雙方都保持著默契，突厥顯然不希望在這兒與唐軍主力來一次決戰(zhàn)，而唐軍也不希望在這兒猛攻突厥引得對方大舉來攻。

    爾朱義琛、王君昊、馬三寶等將領(lǐng)分率小股騎兵遮蔽北面戰(zhàn)場，捕殺突厥斥候游騎……不能讓突厥知曉唐軍的大致兵力，不然突利可汗很可能會生疑。

    不過西側(cè)有呂梁山脈遮蔽，李善又刻意率中軍堵在系舟山西北側(cè)，使得突厥斥候難以查探。

    雙方的糾纏似乎無休無止，對此李善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沉默的等待。

    “信使來報，秦武通、竇靜率五千步卒已過赤塘關(guān)?！睜栔鞜ǖ吐暤溃骸鞍绰烦逃?，應(yīng)該在今日黃昏前繞過系舟山?！?/br>
    李善點點頭，心里盤算了下，一旦突利可汗率兵北撤，先使秦瓊率騎兵搶占唐林崗，再使步卒北上……未必趕得及啊。

    坐在坐騎上的韓良勉強鋪開地圖，一旁的溫大雅指著地圖道：“步卒無需走秀榮、定襄，徑直北上，雖有云中山，騎兵難行，但步卒能走?！?/br>
    韓良搖搖頭，“也未必趕得上?！?/br>
    “若不能迅速接手唐林崗、原平，騎兵就難以北上追擊。”李道宗也搖頭道：“或可使秦武通率步卒先行北上，沿呂梁山脈，走云中山，突厥難以阻攔?！?/br>
    “但難以逃脫突厥斥候查探?！表n良看向李善，“就怕突利可汗……”

    李善微微頷首，一旦讓秦武通率五千步卒先行北上，突利可汗很可能就會猜中唐軍的意圖。

    唐軍與突厥至今的交戰(zhàn)一直是以騎兵對壘的，李善不擅用步卒，也不可能以步卒攻突厥側(cè)翼，一旦北上……意圖太明顯了，只可能是唐林崗，因為忻州一共就三個縣，北部只有唐林崗這一個要道重鎮(zhèn)。

    突利可汗能迅速做出判斷，唐軍是想將自己封鎖在忻州……要知道如今李善麾下只有這萬余騎兵，很難擋得住陷入死地后的突厥狂攻。

    到那時候，真的要魚未死，網(wǎng)就要破了。

    李善沉默片刻后道：“命秦武通在中軍北側(cè)布陣，遮蔽戰(zhàn)場，再命劉弘基、錢九隴率步卒迅速北上?！?/br>
    沒辦法，兵力不足，只能用步卒來抵了……一旦突厥退兵，步卒還是能發(fā)揮很大用處的。

    最為關(guān)鍵的是，一旦突利可汗過了唐林崗、原平，順利的話，蘇定方、程名振從東西兩側(cè)截斷退路……忻代兩州之間的通道，李善希望以步卒、騎兵配合進擊，否則的話，損失會非常慘重。

    一旁的韓良心想，估摸著劉弘基、錢九隴也郁悶的很……兩位大將從晉州甚至絳州啟程北上，結(jié)果魏嗣王率騎兵進擊，一路殺到忻州了，這兩位一場戰(zhàn)都沒撈到。

    這時候，前方有斥候高速馳近。

    “阿郎?！狈敦S翻身下馬，玄武門之變后他從一個夜香郎搖身一變成了李善的親衛(wèi)，并且在范十一被撥給尉遲恭后，成了中軍的斥候頭領(lǐng)，事實上早在前隋他就是軍中斥候。

    “如何？”

    “沿系舟山往東，繞過秀榮，近定襄。”范豐接過李善丟來的水囊喝了兩口，繼續(xù)道：“突厥驅(qū)使大量民眾以馬車、牲畜運送糧草，遠遠眺望，車隊頗長，只怕一兩日難以全數(shù)運走。”

    李善嘆了口氣，叱罵道：“突利可汗難道是傻的嗎？”

    “盤桓并州月余，居然這時候才運送糧草、財貨！”

    “前面這么長時間，他到底在做什么！”

    突利可汗盤桓并州不退，很可能是在等都布可汗，反正他卡住了雀鼠谷，而且還擊敗了河北來援的唐軍，這點李善是想的明白的，但想不明白突利可汗為什么一直不將劫掠的人口、糧草送走。

    一旁的溫大雅出身太原，倒是清楚的很，低聲解釋道：“魏嗣王有所不知，突厥劫掠，一旦提前送出塞外，抵達草原，便有被搶占之嫌……當年頡利可汗亦不能阻。”

    李善眨眨眼，隱隱明白過來了，雖然在頡利可汗治下，突厥汗國已經(jīng)是半封建半奴隸制的國家，但各個部落依舊有著很強的獨立性，所以劫掠來收獲一旦送回去，即使是頡利可汗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拿到多少。

    當然了，最重要的一點是，不管是頡利可汗還是后來的都布可汗、突利可汗，都需要通過分配戰(zhàn)利品來保證自身的權(quán)威。

    所以，突利可汗需要保證大量的戰(zhàn)利品是跟著自己一起回返草原的，這也拖延了突厥回軍的速度。

    李善之前不明白這一點，那是因為從他赴任代地之后，突厥再也沒有攻破雁門關(guān)了，突厥不能侵入河東大肆劫掠。

    “阿郎?！狈敦S突然又開口道：“在定襄南側(cè)，遇見代州軍殘部，約莫數(shù)十人?！?/br>
    一直保持沉默的李道玄眼睛一亮，“應(yīng)該是當日避入系舟山東側(cè)的，一部是崞縣府兵，一部是雁門關(guān)守軍?！?/br>
    李善不動聲色的問：“有多少人？”

    “約莫百余人。”范豐搖頭道：“面黃肌瘦，頗為憔悴，兵甲不齊，難有戰(zhàn)力?！?/br>
    李善有些失望，就目前的局勢而言，他真的希望定襄出些什么亂子才好……否則即使蘇定方、程名振能封鎖雁門關(guān)、飛狐徑以及蔚州南側(cè)，突利可汗還停留在忻州，那就非常cao蛋了，將會讓自己陷入危機。

    斥候查探，如今突厥在忻州的兵力至少有四萬之多，而且突利可汗還能隨時從代州調(diào)兵南下。

    李善想想這個可能性就后腦勺發(fā)涼……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似乎是太過自信了。

    古代很少出現(xiàn)這種大范圍的包抄戰(zhàn)略，就是因為配合上出現(xiàn)的意外太多了。

    可惜代州軍殘部人數(shù)太少，不然倒是可以讓他們在定襄鬧出點動靜來……

    事實上，李善猜錯了，當日看著步卒竄入系舟山的淮陽王李道宗也想不到，那些步卒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其實過得很不錯。

    此時此刻，五臺山中的一個小村落內(nèi)，里里外外都是唐軍步卒，一眼看過去至少有數(shù)百之眾，最中間的一座大宅內(nèi)，十余人正毫無儀態(tài)的坐在地上，一邊吃rou一邊喝酒。

    一個容貌粗豪的大漢喝得胡子上都是酒液，大笑道：“據(jù)說這玉壺春還是邯鄲王所釀呢……不對不對，應(yīng)該是魏嗣王。”

    一旁的漢子嘿然笑道：“霞市最早就是因玉壺春而聞名，當年魏嗣王殿下以玉壺春從草原換回大量戰(zhàn)馬，不然也不能組建代州騎兵。”

    說到這兒，屋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名揚天下三破突厥的代州軍如今已經(jīng)殘破，若是朔州的劉世讓、李世績也敗北，那差不多就是全軍覆沒了。

    坐在上首位的一名大漢拿著匕首削了一片羊rou送進口嚼著，含糊不清的說：“殿下之恩德何止玉壺春、戰(zhàn)馬，若非當年殿下于五臺屯田，咱們兄弟也難以在此容身?！?/br>
    “獨孤兄說的是?！贝趾来鬂h嘆道：“若是此戰(zhàn)由魏嗣王統(tǒng)領(lǐng)，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憤慨的口吻讓眾人都情不自禁的點頭贊同，這些代州軍中的軍頭、小校大都是李善舊部，都跟著李善大破突厥，以此自傲。

    其中獨孤德更是曾經(jīng)隨李善堅守顧集鎮(zhèn)，后在云州一戰(zhàn)中隨薛萬鈞破陣，第二次斬斷頡利可汗的汗旗，是李善的嫡系，戰(zhàn)后被拔為代州軍中小校。

    當日竄入系舟山內(nèi)的步卒約莫兩千余人，堅守多日后，被突厥徹底割裂與并州聯(lián)系后，部分潰散，部分越過系舟山往北，結(jié)果當時突厥已經(jīng)攻占赤塘關(guān)、石嶺關(guān)。

    只有獨孤德率五百余人不退反進，沿系舟山往東，繞過了定襄縣，越過牧馬河、沙河，反而回了代州，在五臺山一帶落腳。

    早年李善名代州別駕張公瑾在五臺縣屯田，撥給了大量從軍中淘汰的士卒和耕牛，雖然張公瑾后來被調(diào)離，但屯田頗有成效，源源不斷的供給代州、忻州、朔州的糧草。

    所以獨孤德才會北上五臺山，找了個也不知道是被廢棄，還是被突厥殺光搶光的村子落腳，四處出擊，劫掠糧草、牲畜……五臺縣令膽怯逃遁不知所蹤，秋收后儲備的大量糧草都被突厥搶占。

    不過突厥兵力集中在忻州、并州等地，五臺縣又道路崎嶇，唐軍運送糧草是以船只走沙河的，但突厥人并無cao舟之能……甚至獨孤德北上五臺山后，立即出手燒毀了大量船只，以至于這股唐軍成了屯于五臺縣的突厥軍的一塊心病。

    本來兵力差距就不算大，而且一旦進剿，獨孤德就率軍逃入五臺山內(nèi)，一旦退兵，獨孤德就四處出擊，搶糧草、牲畜……以至于好些士卒這一個月都胖了。

    獨孤德抿了口酒，看了眼眾人，“自前日起，云層漸厚，這兩日應(yīng)該就有大雪，突厥必然會北返?！?/br>
    “獨孤兄的意思是？”

    “援軍至今未能北上……”獨孤德用力將匕首插在羊rou上，“難道咱們兄弟就這么在這兒熬著？”

    “魏嗣王殿下重組代州軍，數(shù)敗突厥，被譽為天下強軍，如今殘破至此，失雁門關(guān)，失飛狐徑，丟了代州、忻州、朔州，讓突厥劫掠數(shù)州，兵鋒南下并州，如今代州軍已成笑柄！”

    “難道大家甘心嗎？”

    “五臺縣？”粗豪大漢試探道：“不過千余突厥而已，咱們手上只有四百多人，雖然不缺軍械，但難以正面迎敵?！?/br>
    獨孤德的性子有些像張仲堅，有建功立業(yè)之心，不甘雌伏，奮然道：“即使如此……”

    話還沒說完，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三四人撞入屋內(nèi)，為首的瘦高漢子臉上滿是興奮和驚喜，“魏嗣王來了，魏嗣王來了！”

    屋內(nèi)安靜了片刻后變得亂糟糟的一片，每個人臉上都是驚喜，好幾人原地彈起……親手組建代州軍，曾經(jīng)數(shù)度大破突厥，使代地復興的李善對他們有著太強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