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沒任何人能夠訴說。

    他盯著裴宴看了幾秒，開口道：“外界都不知道，邵老爺子并非是年紀(jì)上來，所以身體不好、腦子不清楚?！?/br>
    “他從十年前，就得了阿茲海默，也就是通俗而言的老年癡呆癥?！?/br>
    裴宴一愣。

    邵清和聲音低沉：“因?yàn)榘l(fā)現(xiàn)得還算早，最開始影響還不算太大，也就是健忘一些。但是從五年前開始，越發(fā)不行了，大部分時候都稀里糊涂，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為了祖?zhèn)鞑俗V和繼承人的位置，邵家從我小時候，就是那副勾心斗角的模樣。老爺子沒得病的時候，還不敢明目張膽，頂多暗中使使絆子。但自從老爺子得病，一年年的越發(fā)嚴(yán)重，下面的暗潮洶涌也都鬧到臺面上來。”

    “我母親是f國人，受不了這種壓抑混亂的氛圍，離開我父親，回到了自己國家?！?/br>
    他停頓了好一會，才繼續(xù)道：“老爺子身邊有個跟了他五十多年，極其忠心的老管家。家族里都在傳，老爺子剛得病時候就立下遺囑，到時候如果清醒就自己作主，如果不清醒，便讓老管家挑這幾年業(yè)績最好、最能干的族中子弟當(dāng)下任家主?！?/br>
    “誰都不知道老爺子能活到什么時候，這幾年內(nèi)部斗爭白熱化，平日里你爭我搶不說，老爺子偶爾清醒，也都爭著居功?！?/br>
    邵清和垂下眼：“雖說內(nèi)里爭得厲害，但大家都清楚，老爺子才是邵家的立身之本，鎮(zhèn)宅之寶。但凡他清醒，就不顧他身體，硬要他去總店坐鎮(zhèn)?！?/br>
    “我父親，本是老爺子最有天賦的侄子，掌管之江省一家重要分店。他看不慣族里人這番面目，希望他們收斂一點(diǎn)，跟族里人爭論的時候，突然覺得頭暈，去一旁休息。族里人忙著吵其他事，那么多人，沒一個注意到他突發(fā)腦溢血，暈倒在地上。等他們吵完，我父親人都已經(jīng)涼了。”

    邵清和垂下眼，他想起了父親的葬禮。

    那是一場很高檔的葬禮，但葬禮上除了他，無人悲傷。

    那些人表面流著鱷魚眼淚，但目光都在說——少了這么個強(qiáng)有力的競爭對手，這可真是太好了。

    十七歲的邵清和對著父親的墓碑，忽然大笑起來，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冷面回頭，表示自己會拋售身上所有股份，從此離開邵家。

    “邵家骨子里已經(jīng)爛了，”邵清和說，“我待在那里哪怕一天，都覺得惡心?！?/br>
    他沉默了好一會，忽然問裴宴：“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大部分人，應(yīng)該都以為他是被趕出的邵家。

    “直覺，”裴宴笑了下，“就好像，我直覺你其實(shí)還熱愛廚藝?！?/br>
    邵清和一愣，隨后嗤笑著搖頭：“這你可猜錯了——我已經(jīng)一年沒碰過灶臺?！?/br>
    “那你為什么知道，我來找你是因?yàn)椤碌曛恰?？”裴宴說，“人員配置變成半硬性條件，是今年的新變動，你知道這一點(diǎn)，說明對圈子里的事一直有關(guān)注?！?/br>
    如果對這個圈子真的沒有半點(diǎn)留戀，邵清和絕不會去關(guān)注今年“新店之星的情況。

    邵清和愣了下，隨即沉默了。

    他關(guān)注圈子里的事，純粹是潛意識所為。

    現(xiàn)在被裴宴這么一說，他忽然想起來，母親在離開父親之前，曾悄悄問過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那時，他看了眼灶臺前忙碌的父親，他手中躍動的菜刀，搖了搖頭。

    他的母親，那個美麗的f國女人淚中帶笑地看著他：“小清，我離開你父親，不僅是因?yàn)槲也幌矚g他的家族，也是因?yàn)?，我知道我比不過廚藝在他心中的位置?！?/br>
    “你果然很像你父親?！?/br>
    是啊。

    他怎么可能不熱愛呢？

    廚藝可是他與生俱來，融入骨髓的東西。

    哪怕因?yàn)槟赣H的話，父親的死，他有意無意地想要逃避，但是也不過給自己徒增煩惱而已。

    裴宴乘勝追擊道：“我剛才問你感不感興趣，你并沒有直接否認(rèn)?！?/br>
    “邵清和，我直覺你會是個很好的二廚——只要通過我的測驗(yàn)，就能立刻上崗。你覺得如何？”

    裴宴微微笑著，向他伸出一只手。

    邵清河站起來，跟她擊了下掌：“好啊?！?/br>
    邵清和當(dāng)即和網(wǎng)吧老板請假，跟裴宴到了裴氏食府。

    二廚的職責(zé)，是幫大廚準(zhǔn)備精細(xì)食材，以及制作部分副菜。

    裴宴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副菜，選了個跟邵家手藝搭邊的：“禿黃油，你能做么？”

    禿黃油本是姑蘇菜系，應(yīng)該屬于邵家的能力范圍內(nèi)。

    不過裴宴不確定，離開邵家的邵清和，會不會受到什么限制。

    邵清和聽出她說的“能”不是指能力：“我離開邵家時才17，雖說從小就握刀，但在那些人眼里不過是個小孩，限制不多。除去一些邵家特有菜系，其他都不受影響?！?/br>
    裴宴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就做個禿黃油我看看?！?/br>
    水箱里還留著幾只沒用完的螃蟹，現(xiàn)在正好用上。

    邵清和深呼吸一下。

    他已經(jīng)有近一年未曾進(jìn)過廚房，好在到底是從小在后廚長大的，并不會覺得太過生疏。

    螃蟹加姜片蒸熟，拆開。

    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生澀，但是很快就已經(jīng)上手。將蟹黃和蟹rou拆出，蟹殼熬出蟹油。

    用蟹油熬蟹黃和蟹rou，加入一點(diǎn)姜泥去腥，再加入一些豬油增加香味，再加入一點(diǎn)花雕增香。

    “好了?！?/br>
    裴宴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聞聲起來。

    天氣冷，禿黃油已經(jīng)微微凝固，她用筷子沾了一點(diǎn)放進(jìn)嘴中。

    味道鮮美濃郁，腥味幾不可見。

    說實(shí)話，很驚喜。

    幾乎能達(dá)到她的95％左右：“這是你的平均水平？”

    邵清和搖頭：“禿黃油是我父親最擅長的菜之一，所以我也做得格外好?！?/br>
    裴宴琢磨著，這說明其他菜還得練練，不過平均水平應(yīng)該能有她的十之七八。

    這已經(jīng)很足夠。

    裴宴從冰箱里拿出存著的自家吃的禿黃油，給邵清和：“嘗嘗這個?！?/br>
    邵清和拿了個勺子。一口下去，整個人都愣住。

    說實(shí)話，他本以為自己的禿黃油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

    他父親將這一菜譜融會貫通，而他得到他父親八九分真?zhèn)?，除去老爺子，整個邵家恐怕都找不出比他好的禿黃油。

    但是現(xiàn)在嘗過裴宴的版本，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螃蟹的鮮味完全濃縮在這一口禿黃油中，分明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按理來說腥味會比較重，但這禿黃油竟然半點(diǎn)腥氣都沒有。分明味道格外濃郁，卻一點(diǎn)不顯得油膩，哪怕是空口吃，都覺得格外美味。

    邵清和又嘗了幾口，還是沒明白：“你是怎么做到一點(diǎn)都不腥氣的？”

    裴宴說：“熬蟹油和熬蟹rou蟹黃的過程中，我都加了姜片一起進(jìn)去煮，另外還加了一點(diǎn)醋，量掌握好，去腥的同時，不能感覺到酸味?！?/br>
    頓了頓，又說：“除去這一點(diǎn)，這一道味道已經(jīng)很好。不過豬油你加得還是稍微多了點(diǎn)，現(xiàn)在螃蟹沒有那么肥美，我也會加豬油增加香味，但是加太多，反倒會會壓過蟹的味道?！?/br>
    邵清和掏出手機(jī)一五一十地記下來，感慨：“邵家的傳家菜譜，一直是姜泥，沒人想過加姜片進(jìn)去煮?！?/br>
    裴宴說：“加姜泥其實(shí)也沒錯，但是量控制起來更加麻煩，一個不小心，效果就能差不少。你們老爺子這種宗師級人物，自然是得心應(yīng)手，下面人就會差一點(diǎn)?！?/br>
    “廚之一道，不僅要精益求精，還得找自己最合適的方法才是?！?/br>
    邵清和若有所思。

    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正事：“所以，我算是通過了嗎？”

    裴宴電筒：“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來簽合同?！?/br>
    邵清和猶豫幾秒：“如果我做你的二廚，被邵家人看到，可能會有些麻煩?！?/br>
    “麻煩？”

    “雖說不至于到刻意打壓的地步，不過上門嘲諷的可能性很大——蒼蠅多了也煩人?！?/br>
    就這？

    這對裴宴來說完全不痛不癢。

    為了讓邵清和放心，她干脆道：“我跟宋家有仇，債多了不慌?！?/br>
    “你的情況，跟我大概不一樣?！?/br>
    “相信我，是一樣的，而且比你更嚴(yán)重。”

    邵清和抬頭，裴宴看著遠(yuǎn)處，目光幽深。

    他下意識道：“你跟宋家除去商業(yè)競爭，還有其他淵源？”

    裴宴收回目光，漫不經(jīng)心道：“你以后會知道的。”

    簽合同定在第二天清早。

    早上，裴宴在店門口見到邵清和，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人。

    他一改昨天鴨舌帽臃腫羽絨服的邋遢模樣，打扮得人模狗樣。

    金發(fā)朝后梳起，露出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右耳戴著的銀色耳釘閃閃發(fā)光。

    裴宴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邵清和長得很不錯。

    他是混血，眼眶比一般華國人深邃，不過五官更偏華國人，長相白凈，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弟弟”長相。

    感情好，以后有新看板了。

    裴宴多看了他兩眼，才說：“進(jìn)來看合同吧?！?/br>
    裴宴提前就讓律界新星幫忙擬好合同。

    二廚是大廚的左右手，對于她這樣喜歡親力親為的大廚來說，也算是半個徒弟。

    同一家店，味道要保持在一個基準(zhǔn)線，大廚自然少不了對二廚的指點(diǎn)。 二廚做出來的東西，在上菜前，大廚也要稍微調(diào)整下味道。

    邵清和天賦基本功都不錯，不過還是嫩了點(diǎn)，有得要學(xué)。

    “按照這個合同，你之后五年內(nèi)都得跟著我，不能跳槽去其他任何餐飲業(yè)相關(guān)工作，否則要付高額違約金——是我徒弟的打折版本?！?/br>
    賣身契打過折，那也依舊是賣身契。

    不過像裴宴這種高超手藝的，本就罕見，更別說她還如此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