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睫毛打下密密的陰影，手心還帶著裴宴微涼的觸感。

    他們的距離如此近，以至于他產(chǎn)生了種他們極度親密的錯覺。他略微彎曲手指，目光平移，跟從前每次一樣，希望這種時間停留得久一點。

    裴宴不知道陸憑闌的想法，她只希望裴珠和陸白華能走快點。

    她雖說并非不好奇裴珠和陸白華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聽長輩的墻角，多少還是不合適。

    結(jié)果那兩人不僅沒有快點離開，反倒是在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

    恰巧是裴宴能透過假山上的孔洞看見他們，但他們看不見她的角度。

    裴宴：“?！?/br>
    聽墻角非她所愿，但也不可能這時候出去，沒法解釋為什么她跟陸憑闌縮在這，只會更加尷尬。

    裴珠手里拿著個小盒子。

    正是之前收拾東西，她專門裝進包里的那個。

    裴宴本以為是壽禮的一部分，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

    陸憑闌目光在裴宴側(cè)臉上久久停滯，隨后才分了一絲，看了眼陸白華和裴珠。

    他早從陸嘉瑜那聽說陸白華和沈家小姐關(guān)系親近，不過這也礙不著他什么。

    無論裴宴是什么身份，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都無法改變他的迷戀。

    他唯獨擔(dān)心，若是身份改變，會讓她更加難以體會到他的心思。

    不過看眼前這樣子……陸嘉瑜那兔崽子的轉(zhuǎn)述，顯然有不少水分。

    陸白華和裴珠這兩人，看著就不像是兩情相悅的樣子，反倒氛圍緊張，以至于連周圍動靜都顧不上在意。

    裴宴遠(yuǎn)遠(yuǎn)看著，裴珠把那個盒子打開，遞給陸白華。

    盒子里閃閃亮亮，正是陸白華送給她的那些珠寶手表。

    他們似乎說了什么，聲音太低難以聽見，直到裴珠略微提高聲音：“陸先生，我真的不需要?！?/br>
    陸白華還是那副笑瞇瞇模樣，他慢條斯理道：“我挑禮物的品味不太好，下回?fù)Q個東西送，這些你不喜歡，拿去退了就是?！?/br>
    裴珠輕嘆一口氣。

    她還是那副溫溫婉婉，不喜爭端的模樣，此刻神情卻是少見的認(rèn)真：“你若是把我當(dāng)朋友，送點東西，也就算了?！?/br>
    “但是，”她抬起眼睛，“陸先生，我不需要你的愧疚?！?/br>
    那一刻，似乎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許多。

    陸白華的笑容變淡了些。

    裴珠看向一側(cè)：“我被沈家認(rèn)回去后，你對我的態(tài)度就慢慢有所改變，卻又不像是親密的朋友，或是童年玩伴的meimei。我一直隱隱覺得不對，直到前段時間，我媽跟我提起以前的事。”

    向婉不愿觸及痛苦回憶，很少提及從前。

    前段時間她多喝了幾碗酒釀，打開話匣子。裴珠這才知道，當(dāng)初她被拐走那天，因為向婉沒空陪她，一度想拉著陸白華一塊去看木偶戲。

    陸白華大她半輪，已經(jīng)有些叛逆的年紀(jì)，也就是看在向婉的面子上，偶爾帶著這小meimei玩，對木偶戲這種幼稚玩意敬謝不敏，毫不猶豫臭著臉拒絕，裴珠這才單獨跟著保姆過去劇院。

    裴珠走丟后，陸白華幫著在劇院周圍找了三天三夜，發(fā)了高燒，迷迷糊糊間都在說“對不起”“我那天應(yīng)該跟你一起去”。

    這事，是向婉從陸白華他大哥陸望那聽來的。

    向婉自然不會責(zé)怪陸白華，珠珠人間蒸發(fā)，多半是被人販子拐走，他不過一個半大孩子，哪怕跟過去，說不定也只有一塊被拐走的份。

    后來她忙著找女兒，跟陸憑闌接觸少了很多，直到他大哥大嫂出事，陸老爺子受不了打擊，跟著病倒。

    那時候陸白華是燕京大院里頭出了名混不吝的二世祖，鮮衣怒馬，尖銳張揚。

    然而那時他在醫(yī)院病房門口，低頭站在剛剛高燒痊愈、臉色蒼白的大侄子，和還在襁褓間的小侄子面前，就好像是條狼狽的落水狗。

    沒過多久，陸老爺子的病急轉(zhuǎn)直下。

    陸老爺子的亡妻，雖說比向婉大幾歲，但跟向婉一起長大，是最好的手帕交，是情同手足的姐妹。回光返照時，陸老爺子拉著向婉的手，跟他病逝多年的亡妻一樣，叫她“婉婉”。

    他說：“阿望跟他媳婦，都比白華大好幾歲，他們是把白華當(dāng)半個兒子養(yǎng)的，希望他能爭氣。那回賑災(zāi)，他們本想讓白華一道去，但那小子沒答應(yīng)?！?/br>
    “當(dāng)初明珠丫頭丟了后，白華雖說面上不顯，但心里一直覺得對不起明珠丫頭。這孩子最容易鉆牛角尖，這回恐怕也一樣，覺得是他要是去了，說不定能救他哥哥嫂嫂。”

    “婉婉，你身體不好，我不能勉強你，只是，看在白華他媽的份上……要是他真想不開，還得請你拉他一把。”

    向婉那之后也病倒，稍微穩(wěn)定后，陸白華已經(jīng)踏入商界，一改從前的混不吝，逐漸變得圓滑。

    她也不是不曾提起陸老爺子的囑托，但他每次都笑瞇瞇地糊弄過去。

    長此以往，向婉甚至以為，他并未像老爺子說的那樣，鉆牛角尖。

    然而裴珠卻知道，并不是。

    她那一刻恍然察覺，恐怕這些年陸白華從未放下過。整整幾十年，他一直活在越發(fā)深重的愧疚里。

    “沒有人希望你這樣，”裴珠蹙眉，“我不希望，你哥哥嫂嫂恐怕也不希望?！?/br>
    陸白華臉色未變。

    他甚至恢復(fù)了平日笑瞇瞇的模樣，看著她，好像看個不懂事的孩子：“珠珠，你不明白?！?/br>
    他平日叫她“裴珠”，叫她“裴小姐”，這是第一次用這個久遠(yuǎn)的稱呼叫她。

    不止是裴珠一個，跟他說過類似的話，但他們都不明白。

    他是個有罪孽的人。

    他理應(yīng)贖罪。

    裴珠只是柔和地看著他：“我明白的，所以我不會說原諒你，因為那本身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一廂情愿的愧疚，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br>
    她是受害者本人。

    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陸白華的笑容消失了。

    他戴了二十多年的面具碎裂，隱約地，露出了些他為了撐起陸家進入商界，在一次次跌倒爬起中被打磨圓潤、戴上面具前，年輕陸白華的模樣。

    他不發(fā)一言，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過了許久，他才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裴珠看出，他并未完全接受她的話。而她說得多少有點過了，這段對話，勢必讓他們的關(guān)系變僵。

    但她寧愿跟陸白華恢復(fù)點頭之交，也不想他繼續(xù)愧疚，并未多言，只轉(zhuǎn)身離開。

    陸白華在原處站了很久，肩膀上落了不少花瓣，過了許久，才將視線從裴珠離去的方向移開。

    裴宴一直到動靜完全消失，才甩了甩頭，晃掉上面花瓣。

    她心情一時有些復(fù)雜，看向陸憑闌：“你清楚這些事么？”

    裴珠剛才簡單說了下當(dāng)年的事。

    剩下的，她靠猜也能補全大半。

    陸憑闌點頭：“但我說了沒用?！?/br>
    就好像向婉說了沒用一樣，他們并非愧疚的直接對象。

    他略微低頭看向裴宴，她皺著眉，看上去心情有些沉重。

    他猜到她在想什么，說：“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習(xí)慣?！?/br>
    陸白華的牛角尖鉆了太久，包袱也背了太久了，一時卸下反而不習(xí)慣。

    他的陳年舊傷被裴珠撕開，淤血流出，需要時間愈合，那之后，他和裴珠的關(guān)系，才算是正式開始。

    只是陸憑闌也沒想到，裴珠會這樣敏銳，撕得這樣干脆。

    到底是裴宴的母親。

    沉悶的氣氛略微被驅(qū)散。

    裴宴深呼吸一下，卻聽陸憑闌問：“你剛才，想說什么？”

    她剛才話說一半，被動靜打斷。

    裴宴張了張嘴，她這會酒醒得徹底，因而體會到剛才自己的沖動。

    陸憑闌這次回國太過突然，她壓根還沒思考出個所以然。

    她頓了頓，說：“我想問……你接下來在西海岸，離洛城遠(yuǎn)么？”

    陸憑闌：“不遠(yuǎn)，就在洛城周邊。”

    裴宴笑了笑：“那正好，我有個熟人導(dǎo)演的電影，要在那邊上映，到時候，還麻煩殿下幫我?guī)妨??！?/br>
    陸憑闌神情柔和地答應(yīng)。

    他們不方便一起回去，他先行離開。

    裴宴站了一會，長出一口氣。

    她想，她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但她不想拖得太長太久。于是她在心中暗暗給自己劃了個截止線，就到洛城放映的那一天。

    裴宴為了和陸憑闌錯開回會場時間，刻意繞了遠(yuǎn)路。

    結(jié)果中途聽到隱約爭執(zhí)聲音，又是熟人，沈恒和沈?qū)帯?/br>
    她剛才才聽了一番陳年往事，沒想到又路遇爭吵，心里暗暗腹誹怎么大家都湊一塊。

    說是爭吵，其實是沈恒單方面輸出。

    他聲音滿含怒氣：“不就是一個你媽留給你的破發(fā)卡么？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往外跑？剛才人家問你會什么才藝，你他媽一句不吭，過來專門丟我的臉來了？”

    到后面已經(jīng)帶上臟字，最后沈恒道：“給你五分鐘調(diào)整下，去補個妝，還有幾個人要見?！?/br>
    沈?qū)幷驹谠?，手指掐著掌心，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br>
    裴宴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她無法對沈恒的女兒、霍妗妗的小姐妹生出太多同情，但回頭走過走廊，還是叫住個服務(wù)員：“那邊有位小姐在找東西，她似乎不知道你們前臺有失物招領(lǐng)處?！?/br>
    這邊前臺并沒有專門將失物招領(lǐng)處標(biāo)出，要跟前臺詢問。

    沈?qū)幦绻麤]來過，又急得腦子空白，很可能沒想起來。

    頓了頓，補充道：“不用提我，我社恐。”

    服務(wù)員點頭過去，裴宴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