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法并未完善，目前來看原理雖然可以說通，但構(gòu)建方式還很混亂，只能強行破除，或者封印，伊燁恐怕已經(jīng)快完成了，只是……”他欲言又止。

    風澈已經(jīng)信了八分，追問道：“只是什么？”

    “你不是要保下滿城修士么，可這戾氣入體之后，幾乎無法自行清醒，甚至正常人在接觸他們后，修士在變異的心態(tài)影響下，還會主動將戾氣送到他人體內(nèi)?！?/br>
    姬之遒抬起頭，眉峰上的小痣動了動，神情平靜，風澈卻嗅出來一種漠然的殘忍：“要么全殺了一起送入輪回，不過是這等浸染程度，忘川自會洗滌干凈；要么封印全城，讓他們在這里待著，直到與戾氣同化?！?/br>
    風澈蹙眉：“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有，”姬之遒點點頭：“曾經(jīng)有人創(chuàng)出過一種咒法，可洗滌戾氣規(guī)避走火入魔，可是他死了，咒法非心懷大愛之人不可施展，因此即使有人記得，也照樣失傳了?！?/br>
    風澈：“所以沒有破除的可能了？”

    “你可以試試?！奔е俣⒅难郏骸叭f一可以呢？”

    風澈一臉茫然：“不是，我連姬家人都不是，咒法也不會，我怎么可以？”

    姬之遒低頭，踢了踢面前的一塊磚石：“不好意思，我忘了?！?/br>
    風澈剛想罵他一句這還能忘，姬之遒就甩開了他：“走吧，伊燁封印完了。”

    關(guān)于姬之遒喜怒無常的性格他沒心思吐槽，只是想到全城修士最終的結(jié)局，他心頭就泛起一陣悲哀。

    姬之遒沒有說假話，他方才已經(jīng)用卜術(shù)算過辨別了一次真?zhèn)危哉f最好的結(jié)局還是滿城皆死。

    他起初去找伊燁企圖改變一切的做法，本就是晚了一步。

    然而當他告訴伊燁這一切的時候，伊燁面色蒼白，卻保持著冷靜：“你不該問我，讓我決定這一切。我想讓他們選。”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有選擇，在知道所有真相后，無論是怎樣該死的人，都應該有最后的選擇和辯解的機會，而不是由旁人替他，隨隨便便就決定了生死。”

    風澈拽住伊燁：“你如何讓他們自己選，戾氣漸深，他們現(xiàn)在還剩幾分理智？甚至有修為不佳的，已經(jīng)出現(xiàn)紅紋了！”

    伊燁搖搖頭：“可以的，以我身軀為符紙、神魂為墨跡，威力足以鎮(zhèn)住滿城戾氣一盞茶的時間，彼時我自然會問清楚?！?/br>
    風澈呼吸帶上了幾分急切：“那你呢？你怎么辦？”

    伊燁站在房頂?shù)奈羌馍?，罡風鼓動得衣擺飄起，黑夜里，一身的符箓隱隱發(fā)亮：“我不重要。我本就犯了一樁殺孽，一直企圖用守城救人來彌補愧疚，哪知這些年越發(fā)覺得虧欠，死了才是贖罪和解脫?！?/br>
    “風澈，你是個好人，我為之前我對你說的道歉。就像你說的，你懂我的堅持，我想我雖然不懂你的選擇，但我起碼知道，那些關(guān)乎你的傳言不是真的。”

    他跳下來，從懷里取出城主令，緊緊地按入風澈的手心：“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我想一個人肯定需要有什么萬不得已的苦衷，才會用半個家族換來如今的地位，那就不應該因為燁城這一個任務功虧一簣?！?/br>
    風澈張張嘴，一時哽咽，不知說什么，只能垂下眸。

    “我信你，風澈?！睔v經(jīng)變故，伊燁顯得有些憔悴，然而那雙眼依舊充盈著赤誠，此時還多了善意：“只要燁城全城皆死，你在最后把剛剛那道封印解開，大家靈魂進入輪回，身軀被一把火燒盡，姬水月不會發(fā)現(xiàn)端倪。待我身軀神魂消散之際，還請風道友，替我開啟燁城最后的城防結(jié)界?！?/br>
    *

    城主府是燁城最高的建筑，因此凌晨熹微的光最先斜照在它的頂樓，也照亮了站在上面的那個人。

    這是風澈第三次看見伊燁站在城主府頂層。

    楚家人慣穿明艷如霞的衣服，伊燁身為楚家人，此時卻一身縞素。

    他兩指合攏對準靈府，絲絲縷縷無形的神魂就這樣被抽了出來。伊燁蒼白著臉，以指為筆，以身為紙，以魂為墨，就這般完成了符箓。

    當符箓開始燃燒，整座燁城的戾氣像是被擠壓控制，全部凝滯在半空。

    下一刻，喧嘩與爭吵全部停了下來。打得紅眼的修士從地上爬起來，一臉茫然地看著半空中伊燁的身影。

    “各位道友，姬水月利用戾氣研制咒法，利用燁城試驗，伊某無能，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故而受戾氣影響道友不在少數(shù)，想必大家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神智不清。

    走火入魔在即，伊某暫時壓制諸位道友的戾氣，想問大家的選擇。眼下你我只有兩條路：一是，趁戾氣不深，入輪回，若有緣來生再聚;二是，今生活得久些，封禁在城中，待戾氣漸深時死去，不過，也就只剩這一生了?！?/br>
    人群沉默半晌，竊竊私語只剩漸起，風澈站在客棧頂，板著臉盯著城中之人，若一會兒有任何反駁之聲響起，或者企圖出逃之人，他都會立刻出手阻止。

    議論聲漸小，一人從人群中站出，風澈瞥了一眼，是風家人。

    他面色有些冷，手腕上的“塵念”緊了緊，靜靜地等著。

    然而那人一開口，風澈忍不住為剛剛所思所想愧疚起來。

    他不該懷疑風家子弟，他也不該懷疑滿城的修士。既然來了，他們就是抱著必死的準備來的，只不過先前被戾氣控制了神智，這會兒才真正顯露出了大義。

    “若我們死了，獸潮將至，如何守城？”那人仰頭看著伊燁，眼里閃動著光芒：“先前戾氣影響心智，我等做了許多錯事，眼下時間不多，還是要正名。”

    “修士從不怕死，不過是輪回路，哪個沒走過幾遭？只是普通人無法在兇獸潮里護好自身神魂，燁城不能被攻破。盡管是死，在下也要發(fā)揮最后的余熱?！?/br>
    他話音剛落，滿城的修士齊齊振臂高呼：“不在戰(zhàn)場死，亦盡守城責——”

    呼聲一聲接一聲，場中央狀態(tài)愈發(fā)低迷的伊燁落下淚來，強撐起精神喊道：“那我們便用所有的靈力，灌注到城池結(jié)界之中，讓這結(jié)界堅守到兇獸滅絕——”

    剎那間，地表綻放出各色的光芒，黎明的晨光難以與其爭輝，燁城恍如白晝。各家各屬性的靈力向著地表涌動而去，所有修士像是一根根燃燒的紅燭，光亮消失的時候，化作一灘血紅，軟軟地落在地上。

    滿城陷入一片死寂，耗時不到半盞茶，伊燁從半空墜下，解開了壓制戾氣的符箓，淚流滿面到失聲痛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伊燁無能！伊燁連累了你們?。?！

    到最后也不敢說出當年的真相——”

    風澈腳下“縮地成寸”閃過，到了他的身邊，伊燁仰頭看了他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始瘋狂向地面灌注靈力。

    他蒼白的手開始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瘦削下去，聲音也沙啞到可怕：“風澈，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我瞞了四百一十二年的秘密?！?/br>
    自他指尖末端開始，在飛速地沙化，伊燁看到這一幕，語速愈發(fā)加快，吐字甚至有些模糊：“我本來…叫楚…曾云，我，害了一個無辜之人，曾經(jīng)我，奉他為神明，到最后判罪——我投了黑……我愿永不入輪回，背負罪孽——”

    最后一捧沙土被頂樓的風吹散，四野寂寂，風澈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良久，他僵硬地舉起手中的銅錢，清脆的響聲落在地面，看著結(jié)果，風澈閉眼苦笑：“伊燁，你這些年功績足夠與四百年前的罪孽相抵了，滿城的人命，我來背負，安心去吧，莫要再逗留人間了?！?/br>
    姬之遒閃身到他身邊，聽了這話，面色一冷：“你為何要替他背負？他愿意永遠待在燁城，又與你何干？”

    風澈搖搖頭：“伊城主是好人，且是為了大義，而我已滿身罪孽，早就不差這些了?！?/br>
    姬之遒冷笑：“倘若他害過你呢？他們每個人都害過你呢？”

    風澈自覺才認識伊燁兩月不到，就已經(jīng)讓對方rou身性命皆失，說伊燁害過他，不如說自己坑過伊燁。所以他就當姬之遒又開始發(fā)瘋，開始轉(zhuǎn)移話題：“你剛剛干嘛去了？”

    姬之遒指了指姬水月那道咒法的方向：“替你解開了?！?/br>
    風澈點頭，隨即開啟了城主令。護城結(jié)界開到極致，升騰起來籠罩全城。

    他踩著風盤，抬指陣成，整座燁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火光掩映中，風澈看向城外方向，眸中的幽藍一閃而過。

    “獸潮爆發(fā)是因為戾氣逸散到外界……”風澈皺著眉，看向天際的戾氣，“塵念”沖天而起，借著全城修士的靈力，他的陣圖也調(diào)動到了極致。

    既然在城中一天，他便也是守城者，就讓他用四道禁制封住全城，保后世數(shù)百年太平。

    銀色乳白蔚藍土黃的陣圖一出，整座燁城倒轉(zhuǎn)過來，地表鋪上一層厚重的沙土，只剩下一道守城結(jié)界閃著盈盈的光澤。

    風澈一步踏出燁城，站在結(jié)界外守了一天一夜，直到獸潮徹底退去，他才回去休息。

    他毫無形象地躺在沙土上，一時百感交集。

    斬殺兇獸的快意在胸腔中回蕩，而滿城壯烈犧牲的悲痛還在影響他的心情。

    先前逼著自己忙起來，幾乎是趕命一樣做完這一切，殺到最后身軀和神魂都已經(jīng)麻木，他早該內(nèi)視一次神魂。

    抬手撫上眉心，guntang的紅紋灼著指尖，風澈面無表情。

    戾氣浸染到現(xiàn)在，他又一次跌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了。

    擊碎神魂剝離戾氣的剎那，風澈像是終于不堪負荷，慢慢地哭了出來。

    他不知道當他在伊燁死后現(xiàn)身在燁城，那些還未進入輪回的亡魂，看見他時會作何感想。

    懷疑他脅迫城主，懷疑他坑害滿城，懷疑他帶著姬水月的旨意過來殺人……誰也不會想到他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只是，他沒法救滿城的人，今生今世都沒法原諒在燁城的自己。

    眉心的紅紋消不下去了，罪孽也是。

    第114章 理所應當

    風澈看著半空的黑氣，往昔歷歷在目，他卻百思不得其解。

    當年布下的每一道封印他都了如指掌，靈魂想要進入輪回，滯空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天，一定是有人躲在燁城不為人知的角落，甚至在風澈本人還在城里焚燒修士尸骨的時候，就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布下一道封印，將這些修士的魂魄也圈禁起來了。

    當年整座燁城，除了他，也就只剩下姬之遒了。

    倘若姬之遒為了完成姬水月的任務，說配合只不過是騙人放下警惕，后來將滿城的靈魂困住之后，他大可去揭發(fā)自己。

    怪就怪在姬之遒到最后也沒有這樣做。

    后來義無反顧陪自己策反的是他，面對姬水月毫不留情的是他，口口聲聲說會幫自己的也是他。

    一個人如果不含著刻骨的恨意，怎么能將滿城英烈困在封印里三百年，讓他們被戾氣侵蝕到不人不鬼瘋瘋癲癲？

    風澈舉棋不定，心中懷疑：“我那四道封印并不能圈禁靈魂，當年在燁城，還有第三人嗎？”

    一團黑氣看著他，瑟瑟發(fā)抖又充滿恨意，咬牙切齒地罵：“別裝了，只有你和你那小嘍啰，不是你四道封印將我們困在這里，還能是什么？”

    那團喊完，周圍黑氣像是被刺激到了，也開始瘋瘋癲癲地重復：“對，對，風澈把我們都封印起來了，他騙了伊燁，想要把我們都禁錮在這里自生自滅……”

    “我們想要出去！”

    “我們想進輪回！”

    “只要不和這些折磨人的戾氣在一起，任何代價，我們都能接受……”

    滿城凄厲的哭嚎直穿肺腑，風澈晃了晃神，縱然他看不見那些黑氣的表情，但卻能看見旁邊的晏星染。

    她明明恨不得將風澈抽皮扒骨，眼里的兇惡像是地獄爬出的惡鬼，然而骨子里的恐懼讓她止不住地后退：“你別看我，別殺我，我好不容易得到的rou身，我不想再回到戾氣里去了……”

    風澈心下不忍：“你別激動，我問你，伊燁可還在城中？還是他已經(jīng)輪回去了？”

    周遭的黑氣炸了鍋，紛紛開始尖銳地嚎叫起來：“你還敢提他？伊燁當初被你哄騙，逼得我們?nèi)谦I祭，這三百年縱然如何狡辯，我們也恨不得讓他魂飛魄散?！?/br>
    “只不過那位大人過來，拿他試驗，結(jié)果真被他挺過去了，大人只好把這小子記憶清空，在外面贖罪。”

    “不然你以為，他會活下來么？他早就該死——”

    “生前是城主，如今和戲子一般，整日整夜地站在臺子上，講著他活著時候聽的故事，實在可笑……”

    風澈閉上眼，即使他想給城中每一位烈士一個交代，找出將他們困在此處的真兇，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早日讓他們解脫。

    “我知道你們是英雄，你們是為人族而死的烈士，當年姬水月用咒法聚集戾氣，發(fā)現(xiàn)得已經(jīng)太晚，一切難以改變，我不得不和伊燁商議獻祭全城……我真的不知道誰將你們被困在這里！我會想盡辦法給你們一個交代……”

    戾氣像是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我且問你，你一個背叛家族、弒父逼母屠門的人，你有什么道德理念？你懂什么滿城忠烈？”